大楚国，苏城，南五十里，云家村。
梅雨淅淅沥沥，将青石板路浸润得像是涂抹了一层油。
云家小院墙根的苔藓吸足了水汽，绿得发沉。
五岁的云亦锦坐在门槛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像颗浸透了雨水的胖蘑菇。
尤其两个抓髻好看极了，圆润光洁，没有一丝乱发。
亦锦低垂着脑袋，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小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正无比专注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仿佛那十只手指便是世上最好玩的东西。
院门传来“吱呀”一声，是爹爹云祥回来了。
云祥放下肩上的一大捆青草，又把镰刀小心翼翼挂在房檐下小亦锦够不到的高处，抹了把额头的汗。
云祥目光第一时间就黏在了门槛上那小小的身影，女儿头上两个抓髻还是他早晨梳理时那般光洁。
给女儿梳了五年的头发，他棒槌般的手指竟练的妇人一般灵巧。
一看到女儿，云祥的心尖儿像被那绵绵的雨丝缠住了，又湿又软。
“锦儿，”云祥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檐下的雏燕。
他蹲下身，粗糙的大手覆上女儿糯米团子般柔软的肩头，“爹爹去后院给羊送草，你跟着去吗？”
小亦锦只是冲着爹爹笑了笑，便又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摆弄胖乎乎的手指。
“今日……可有想同爹说说话？”
云祥极富耐心，不停诱导女儿说话。
他得到的回应，小亦锦只是摇摇头。
云祥有一处心病：小亦锦出生便没了娘亲，至今五岁了，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云祥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温柔覆盖。
为了这个无声的女儿，他拒绝了所有续弦的说和，守着家中那十几亩水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剩下的所有力气与心神，都用来包裹这小小的、沉默的生命。
他翻过医书，求过偏方，拜过菩萨，水田仅有的一点微薄进项像水一样淌出去。
可换来的，只有郎中们一次次的摇头叹息。
雨势渐收，天光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艰难地透出些许。
在后院喂羊的云祥，忽听前院门响，接着是“趿拉、趿拉”的脚步声。
对这陌生的脚步声，云祥无比紧张，女儿小亦锦独自在前院呢。
他一路小跑绕过东房山回到前院，只见一个身穿百衲衣的道人立在敞开的院门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门槛上的小亦锦。
这道人形容邋遢至极，道袍破破烂烂，油污板结，沾满了草屑泥点，仿佛刚从哪个泥塘里滚出来。
乱糟糟的头发用一根枯树枝随意挽着，估计鸟儿都不敢落下，怕被枯枝戳了屁股或蛋蛋。
道人脸上却油光可鉴，仿佛刚刚偷了谁家的小鸡，烤熟后刚刚落了肚。
唯有一双眼睛精光西射，比启明星还亮。
云祥心中惊疑，却还是起身拱了拱手：“道长请了……”邋遢道人仿佛没听见他招呼，目光只牢牢锁在云亦锦身上，半晌，喉咙里滚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咕哝，从他那脏污不堪、辨不出原色的袖袋里，摸索出一粒乌黑油亮、散发着一股奇异苦涩气息的药丸。
那药丸被他托在满是污垢的掌心，递到云祥面前。
“此药给她服下，或可开口说话。”
道人的声音如同敲钟般洪亮，与他纤瘦的身躯极为不符。
真人不可貌相。
邋遢道长没问女儿一句话，便知其口不能言。
这不就是神仙吗？
神仙的药，必然能医好女儿！
云祥的心猛地一跳，眼中瞬间跳动起火苗，伸手就要去接药丸。
“且慢！”
道人枯瘦的手指往回一缩，眼中的精光首首看进云祥眼底，“此药采自十根之苦，女娃儿若服用，你家……必有灾祸临头！
请你想清楚。”
灾祸？
云祥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那粒寄托了所有希望的黑丸，又看向依旧沉浸在自己手指世界里、对外界毫无所觉的女儿。
五年无声的煎熬，五年倾尽所有的寻觅，五年深埋心底的渴盼……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抓过那粒药丸。
“灾祸？”
云祥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便是天塌下来，只要女儿能说话，我当爹的也替她顶着！”
他快步走到女儿面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药丸送到亦锦唇边，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锦儿乖，张嘴，吃药……”小亦锦茫然地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映着父亲急切又温柔的脸庞。
或许是那眼神中的期盼太过浓稠，或许是女儿对父亲的信任，她顺从地张开了小嘴。
药丸入口，苦涩的味道让她小脸瞬间皱成一团。
激动中的云祥埋怨自己糊涂，赶紧端来一碗水，小心地喂亦锦喝下。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女儿。
时间仿佛凝固了， 院中只有雨滴从屋檐落下的滴答声。
“爹……”一声细若蚊蚋、带着生涩沙哑的呼唤，清晰地从小亦锦口中发出！
云祥整个人僵住了，女儿细细的嗓音对他而言却比雷鸣更震撼。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女儿微微开合的小嘴，巨大的狂喜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铁塔般的汉子，此刻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混杂着雨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女儿光洁的抓髻。
“锦儿！
锦儿！
我的锦儿会说话了！
你叫爹了！
你叫爹了！！”
他语无伦次，一遍遍重复着，声音哽咽嘶哑，却充满了狂喜。
云祥高兴的要疯了，根本没注意到那邋遢道人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道人只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几个模糊的泥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雨滴覆盖，仿佛从未出现过。
云祥恨自己没留下神仙道人吃斋饭、奉谢仪，哪怕道一句谢也好啊。
道人那声关于“灾祸”的警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水面重归平静，却己在看不见的深处埋下了伏笔。
云祥喜极而泣之后，看着怀中懵懂却终于能发声的女儿，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再也抑制不住。
他要让女儿识文断字！
倾家荡产也要做到！
当然，女子无法科举求得功名，只为一扫之前女儿被同村人说成哑女的嘲弄。
于是，五岁的云亦锦，被爹爹亲手套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明显大了几号的靛蓝男童布衫，头发也学着男童模样束起，塞进了小镇上唯一的私塾。
她穿着不合身的男装，坐在一群吵吵嚷嚷的男孩子中间，捧着粗糙的书本，努力辨认着那些陌生的方块字，笨拙地握着毛笔，在纸上留下歪歪扭扭的墨痕。
窗外蝉鸣聒噪，她偶尔抬头，眼中是对文字的懵懂渴望。
云祥没想到，亦锦上学仅仅两年，成绩便超越了私塾里所有的男孩。
先生夸赞她聪慧拔群、蕙质兰心。
然而，那邋遢道人的话，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终究落了下来。
亦锦九岁那年秋天，稻谷金黄，正是收割时节。
云祥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踩着湿滑的田埂去查看自家那十几亩水田。
或许是连日劳累，或许是天意弄人，他脚下一个趔趄，竟从山坡上重重摔了下去。
他挣扎着想站起，却惊恐地发现，腰部以下，连同双腿，竟完全失去了知觉！
噩耗传来时，云亦锦正在私塾里跟着先生念“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邻居二娘惊慌的呼喊撕碎了朗朗书声。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猛地弹起来，连书本都来不及收拾，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出私塾，朝着家的方向狂奔，任由靛蓝的男童衣衫在风中鼓荡。
冲进家门，看到躺在床板上，面色惨白如纸，双腿和腰部被简陋固定的爹爹。
九岁的云亦锦，“哇”的一声哭出来。
“锦儿……”云祥哽咽着流泪，巨大的痛楚不仅来自断裂的腰脊，更来自他的绝望，“听爹爹的话，送你去二叔家吧。
爹……爹不能拖累你，爹……废了。”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秤砣砸在亦锦心尖。
云祥说的二叔是他的堂弟云禄，他怕自己瘫痪拖累了女儿，欲将亦锦送给堂弟。
刚刚路过二叔云禄家，亦锦还哭着叫二叔跟过来，可二叔被二婶强行拉住说是二婶她娘的心疼病耽搁不得，要立即去镇上找郎中。
气的亦锦，铲了满满一铁锹的牛粪，甩在二叔家门板上。
亦锦这姑娘有点坏。
“不，爹！”
小亦锦猛地抬起泪痕交错的小脸，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方才的惊惶和无助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坚定取代。
她扑到床边，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父亲粗糙的大手，那力道大得让云祥都感到一丝疼痛。
“爹没有废！”
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凿进云祥的耳朵里，“爹只是……只是摔坏了！
能治好的！
一定能治好！”
云祥看着女儿眼中燃烧的火焰，那光芒几乎灼痛了他。
他何尝不想好起来？
可这瘫痪的腰腿，这锥心的剧痛，还有那空空如也的钱袋……“锦儿……傻孩子，”他艰难地摇头，泪水混着额角的冷汗滚落，“治不好的……要花好多好多银子……咱家……咱家哪还有……” 他想起为了给女儿求医问药、上学，家中早己捉襟见肘，那十几亩水田几乎是唯一的指望。
如今他这样，田谁来种？
别说治病，连活下去都成了难题。
“卖田！”
小亦锦几乎是吼出了这两个字。
这念头在她冲回家的路上，在看到爹爹惨状的瞬间，就己经像野草终于破土而出，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把咱家的水田卖了！
给爹治病！”
“胡闹！”
云祥又急又痛，试图挣扎起身，却只换来腰部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重重跌回床板，“咳咳……那是……那是咱家的命根子！
卖了田，咱父女俩喝西北风去？
爹若没了……你……你以后靠什么活？！”
“爹才是女儿的命根子！”
小亦锦的小胸脯剧烈起伏着，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父亲的手背上，滚烫。
“有爹在，家就在！
田没了，以后锦儿再挣回来！”
她用靛蓝男装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动作带着一股男孩子的狠劲。
“我这就去找里正爷爷！
卖田！
换钱！
去苏城给爹看病！”
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孩童的犹豫，只有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果敢。
“锦儿！
不行！
你回来！”
云祥嘶声喊，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冲出家门，融入了门外阴沉沉的秋雨之中。
那瘦弱的背影，在这一刻，竟成了支撑这个破碎之家唯一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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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没有废！”
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凿进云祥的耳朵里，“爹只是……只是摔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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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能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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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何尝不想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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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治病，连活下去都成了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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