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临安城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湿重的暑气从铺着青石板的街面上蒸腾起来,
粘稠地裹住每一个人。远处大运河上运粮船的号子嘶哑,
和瓦市勾栏里隐约传来的丝竹锣鼓拧在一起,钻入“广源质库”敞开的朱漆门扉。
似另一个结界:阴凉中弥漫着一股老木头、旧布帛和铜钱上淡淡的汗腥混合起来的特殊气味,
沉郁、滞涩,又带着旧日时光的重量。汗珠沿着周延的鬓角滚下来,吧嗒一下,
砸在摊开在方桌上的账册毛边纸上。那微小的深色斑点,
在那密密麻麻、如同蝇头小蚁的墨迹间晕开,显得刺目又突兀。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下方,
触手微凉,是刚沁出的薄汗,手臂又落下去扶住账册沉实的边缘。
这具身体里二十年的商贾血脉,正随着那些冰冷数字的流入,
一点点压制着意识深处属于“周延”的陌生惶恐。质库,放贷、质押、兑付,
这具身体前主人的记忆与这古老的金钱流动本能地融合着。
他的目光再次凝在那些诡异的记录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发涩的毛边纸边缘。一笔,
来自清波门外的张记绸缎庄,一千五百贯足陌铜钱兑出;下一笔,凤山门码头的钱员外,
八百贯……前后十几笔,数额不小,时间密集,但每一页记录的末尾,
本该用朱笔记下官府“宝钞库”核验后加盖的、代表铜钱成色与分量的“勘合”钤记处,
赫然是一片醒目的空白!空白。空洞得像一张张咧开、无声嘲笑的嘴。不合规制!铜钱流通,
凡大额进出,按律必须经宝钞库查验、勘合钤记,以防私铸伪劣。
广源质库在临安城东市也是挂得上号的牌子,最是讲究规矩体面,竟敢做没钤记的兑付?
这不是自毁招牌?冷汗再次沁出额角。他用指甲划过一条条墨痕,指尖冰凉。
是……收银的伙计没走流程?不可能,柜上大额兑付惯例,经手主簿周福是要层层查证的。
那就是……这笔钱,本身就有问题?来路不正?或者……成色不足?更或者,
对方根本不敢让官府宝钞库的匠人看到这些钱?那又是什么钱?
阴冷粘腻的猜测如同水底的青苔,从账册的墨线间迅速滋长蔓延。操纵?某种默契?
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在临安城看不见的地下暗河里织就?而广源,已然身处其中?
“呵…咳咳…”一声压抑的低咳伴着推门声传来。周延悚然一惊,手掌下意识地按在账册上,
抬眼望去。厚重的门帘被掀起一半,周福佝偻着背进来,手上端着一盏热茶。
这位在质库做了四十年账的老人,精瘦的身形撑在一身洗得发白的蓝绸褶子上,
像一截经年的古藤。脸上深刻的沟壑里嵌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像被什么无形之物重重压着。
“少东家,”周福把茶盏轻轻放在桌角,避开账册,“天闷得紧,喝口茶…歇歇眼。
”他的目光飞快地从被周延手掌盖住的账册那一片扫过,又垂下眼帘,
枯树皮般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这……这几笔,
……回头…回头老朽补个签条作保便是……”他那双惯于在账册上如工笔勾勒般勾画的手指,
此刻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着,指节泛白。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絮,每一个吐字都艰涩无比。
“疏忽?”周延的声音很沉,在阴凉的室内激起微弱的回响。他缓缓抬起按着账册的手,
指尖点在一条记录上,“福伯你看,张家铺子兑出一千五百贯,同一天,
西的李记布行兑出八百贯…南瓦子的吴大娘子兑出三百贯…”指头顺着墨迹一行行快速划过,
点在那些本该是钤记位置的空白上,笃笃作响,
“都是大额…都是你一人经手…也都是‘疏忽’?”周福的身体明显一僵,
仿佛那敲点桌面的声音砸在他僵直的脊背上。他枯槁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
灰败得像一张陈年的草纸。嘴唇哆嗦着,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只是把浑浊的老眼垂得更低,
几乎要埋进胸前的衣褶里。那无言的恐惧,比嘶声辩解更加沉重。
它沉甸甸地落在这片阴凉中,压得空气都凝固了。不需要言语,
周福佝偻的脊背和垂下的眼帘,就已经是一份沉重的证词。“库上的规矩,福伯你最清楚,
”周延收回手,端起那杯烫手的茶,热气虚虚地向上飘着,模糊了他半边沉静的脸。
“‘无签条私相授受,计赃以监守自盗论’——大宋律例里写得分明。若是寻常疏忽,
补签作保,顶多是柜上责罚。可这些钱……”话突然顿住了。目光越过蒸腾的热气,
落在门帘缝隙透进来的那抹刺眼的光亮上——店外街市的行人往来,模糊而嘈杂。那模糊里,
似乎有一道阴影闪了过去。“有人找过你?”周延的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顿,
目光紧锁着周福因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周福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他猝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全是惊骇的血丝,
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格格格的、惊惧到极点几乎失声的响动。嘴唇嗫嚅着,
挤出几个完全破碎不成字的音节。
“……不…不……” “……是……” “……不敢说……”最终,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叹息,那支撑了四十年的腰杆再也无法承受其重,
佝偻得似乎要折断。他认命地闭上眼,眼角渗出一点浊泪:“少东家……小心,
小心张记……那些人……水很深……沾不得……”话声戛然而止。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那深深的恐惧,仿佛已经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原地。周延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周福的话断在这里,已是最大的暗示。他不再逼问,
只看着老人如同瞬间枯萎的草木般僵立在那里。沉默在库房内弥漫,
只有门外传来一阵越来越清晰的喧哗,
隐隐夹杂着“北边”、“河间府”、“吃紧了”的只言片语。他转过身,
缓步踱到前店与天井相连的门槛处,厚重的门帘虚掩着,留了一道细细的缝。
临安城正午喧闹的热浪和声浪挤了进来。几个力夫模样的汉子正聚在斜对角的茶汤摊前,
脸上满是忧虑和惶恐。“……听说了吗?北边又送文书来了!”一个粗哑的声音透着惶急,
“河间府那边的塘报,说鞑子的马队已经在滹沱河边杀疯了……”“真的假的?
前几日不还说和谈了?金人恁地不讲信义?”另一个声音惊疑不定。“信义?
”之前那人愤愤地,“信义几斤钱钞?刚得的消息,宝钞库那头的大头兵亲口讲的!
告急文书是飞脚传回临安的!这回怕是顶不住了!”“那怎生是好?
这兵火一起……”“……早叫你换点实钱在手里!铜钱!银铤!
成天存着那些擦屁股都嫌硬的交子有个鸟用!”又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焦急的声音插入,
带着焦躁的刻薄,“真打来了,官府的纸片子就是一堆废……”议论声像是无数细小的针,
刺透了门帘,钻进周延的耳膜。河间府告急?金人已破滹沱河?宝钞库传出的……消息?
假的?真的?还是……他猛地转身。背后,周福早已不见了踪影,那张斑驳的方桌上,
只留下摊开的账册,无声地躺在那里。账册旁边,一只不起眼的算盘安静地搁着。
那是昨日盘点时周福用过的。一步踏回桌边,周延抄起算盘——很沉的老木框架,
铜质的档子圆滑冰凉。他翻转算盘,目光锐利地扫过背面、侧面……在靠手柄位置的底部,
一块边缘颜色微深的薄木片松动了一下!指甲抠住那点微不可查的缝隙,稍一用力。
“咔哒”一声轻响,木片被撬开一半。一个小小的暗格露了出来。里面没有账册,没有签条。
只有一枚铜钱。一枚寻常制式的“绍熙通宝”铜钱,静静地躺在那里,
带着铸造出来的淡淡铜腥气。然而,钱身上覆盖的铜绿和油垢,
却诡异地被某种刻痕划开了一点,
露出下面崭新的、过于明亮的铜色——那是后铸上去的铜钱才有的光芒。周延捏起这枚铜钱,
指腹清晰地触摸到那一圈刻意刻掉绿锈的边缘线,新的断茬锋利刺手。
这根本不是年深日久的“绍熙通宝”,这是一枚被洗掉或改掉部分铭文的……私铸恶钱!
成色绝对不足!临安地下,私铸劣钱的洪流正伴随着即将燃起的边境战火暗涌。
而“广源”这艘小船,已被人强行拖入激流。周福眼中那巨大的恐惧,便源于此。
谁有能力操纵一个城市铜钱的流向?谁能在战争阴云下,
在官府宝钞库之外打造一条“兑付通道”?目标,又是什么?“噗!
”一声轻响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枚带着冰冷触感的铜钱被周延用力按回桌上,留下一个凹痕。
他豁然起身,卷起桌上的账册,动作又快又稳。阴凉的库房似乎再也关不住心中的翻腾,
他一步踏出房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带着溽热暑气的喧嚣。一个机灵的伙计正端着茶水走来,
见少东家疾行的模样,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少东家,您去哪儿?柜上……”“备车!
”周延声音果断,已大步向外走去,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去三省枢密院。”“啊?
枢……枢密院?”伙计的询问僵在了脸上,手里滚烫的茶盏都忘了放下,
满眼的惊愕和茫然——质库少东家,找枢密院?!临安城的正午热得像蒸锅。
朱轮马车穿过一条条因酷暑而变得粘滞的街道,将门楼巍峨的三省枢密院衙署甩在车后,
驶向位于御街南端那片府邸林立、清幽得近乎凝固的区域——当朝宰执们的聚所。最终,
马车停在了一片气势森严的门楣前。门头上黑漆金字的大匾透着无言的威严——“秦府”。
周延下车,整了整身上那件半新不旧、勉强算体面的牙色直裰——在这遍地朱紫之处,
显得异常寒酸简陋。他深吸一口气,驱散一丝踏入权力中心的紧张。
门房老仆眼神狐疑而淡漠地在周延身上扫了两遍,才冷淡地开口:“拜帖?
”“烦请通禀秦相公,”周延双手奉上一张素白的名刺,
上面清晰地印着“临安东市广源质库少东家 周延”,“鄙人周延,
事关重大市面钱钞异动及战局军需,特禀机密。”“钱钞?军需?
”老仆的眉头嫌恶地拧得更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甚至牵起一丝讥诮,
但看周延神色端凝,语气不容置疑,终究不情不愿地挥了挥手,“候着吧。
”候在门房旁那狭窄阴凉的廊下,夏日的闷热被高墙隔去大半,
只余下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湿感。门内偶有身着深绯甚至紫色官袍的身影匆匆穿过重门,
步履带风,靴子踏在青石上的声音清脆果决,留下若有若无的威压。时间在等待中无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一扇沉重的院门打开,一个身着朱袍、眼神精干的吏员走了出来,
对着周延不耐地抬了抬下巴:“周东家?随我来。相公刚理完今日要务,
只给你一盏茶的工夫!莫说什么虚话!”踏入内院,草木葱茏却寂静无声,
只有知了不紧不慢的鸣叫。穿过几重精巧的游廊庭院,才抵达一处书斋。
香炉里不知名贵香料的青烟笔直上升,驱散了外面最后一丝暑气。书斋宽敞雅致,
靠窗的巨大书案后,坐着当朝宰辅之一——秦思远。他没穿公服,只一身藏青色的居家道袍,
衬得肤色略显苍白清癯,两鬓已染微霜。此刻正执笔伏案疾书,运笔刚健,
纸上似是一份刚起头的边奏方略。听到脚步声,他才微微抬起眼。那双眼睛,深沉、冷漠,
带着久居上位者审度一切的威压,在周延寒素的衣袍上扫过时,那一闪而过的不耐和轻视,
清晰得如同冰棱砸地。周延深吸一口气,在距书案五步的地方停下,
躬身长揖到底:“草民周延,拜见相公。”“不必多礼。”秦思远的声音不高,极是平稳,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感。他并未停下手中的笔,笔锋在黄麻纸上划出清晰遒劲的竖划,
眼睛也只抬起了片刻,“有何机密要事,须臾间便到老夫这里?说来。”周延直起身,
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双审视的凤眸:“回相公,草民所营质库之中,
近日查见数十起、总额近万贯之大额铜钱兑付,往来账目甚为诡异,皆跳脱宝钞库钤验程序,
绕过官府监控。”他顿了顿,清晰地捕捉到秦思远执笔的指尖微微一顿——极其微小,
甚至笔尖仍悬着墨。然而那一瞬间的凝滞,被周延紧盯着对方眼神的余光锐利地捕捉到。
那深潭般的眼波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是惊诧?是戒备?旋即又复归深水般的沉寂。
“草民疑心,”周延的声音斩钉截铁,压下心中那一丝悸动,“这绝非零星商贾牟利之举,
而系有组织之暗流!其意在操纵临安乃至更大范围铜钱信行!”他稍稍倾身,
一字一句吐出那个盘旋在脑中几日的推论重点,“若此时……边关军情果如街市所传,
再骤生大险……铜钱兑付如此异动,必成推波助澜之巨手!草民冒死推断,
此举或是敌国暗中操控,企图扰乱我后方财计根基,为战事铺路!望相公明鉴!”说完这些,
周延再次躬身,将头深深埋下,如同向深不可测的冰海投入一块沉重的石头,
静静等待着那可能掀起的巨浪或是永恒的沉寂。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静。
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微响,以及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越发刺耳。那笔尖流畅地书尽一字,
终于停顿下来。“嗯……”书案后传来长长的一声低哼,拖着些许倦怠的尾音,
像是敷衍地应了一声。秦思远依旧没有抬头,仿佛在掂量一个极其微不足道的念头。
他左手极其自然地从笔架边拈起一枚温润的白玉镇纸,在指间随意地摩挲着。
他的视线终于离开了眼前的奏稿,微侧过脸,望向躬身垂首的周延。那目光并不锐利,
却是一种足以压垮常人意志的重量,带着居高临下的、冰锥般刺骨的俯视与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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