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以某种近乎恶意的执着，持续不断地鞭打着这座城市。
摩天楼群矗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像一群湿漉漉、沉默的墓碑，玻璃幕墙映照不出丝毫天光，只剩下自身扭曲而灰暗的倒影。
街道上，车灯在积水的路面上拖曳出破碎而短暂的光痕，引擎的咆哮被雨幕闷住，只剩下一种遥远、模糊的嗡鸣，仿佛城市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止的哀叹。
在这个庞大金属与水泥森林的顶端，冷风像无形的剃刀，刮过楼顶空旷的停机坪。
空气饱含着雨水和城市尘埃混合的湿冷气味，钻进鼻腔，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郑明远，这个曾用阿玛尼西装和百达翡丽武装到牙齿的投行骄子，此刻就站在这绝望的制高点上。
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湿滑的金属边缘，水珠顺着他剪裁完美的裤管，一路蜿蜒向下。
他手里还捏着一份被雨水浸透、字迹彻底晕开的项目评估报告，苍白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青，仿佛那不是几张废纸，而是他整个坍塌的人生最后一点残骸。
头发紧贴着头皮，雨水沿着他僵硬的脖颈流下，渗进昂贵的衬衫领口，带来刺骨的寒意，但这寒意远不及他胸腔里那片死寂的冰原。
没有呐喊，没有犹豫，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都没有。
他只是向前一步，身体便离开了那虚假的支撑点。
重力瞬间攫住了他，将他从这冰冷的世界之巅狠狠拽向更冰冷的大地。
风声骤然尖锐起来，在他耳边凄厉地呼啸，盖过了城市所有的低语。
视野中，那些庞大的玻璃幕墙建筑开始疯狂地向上攀升，速度越来越快，无数个灰暗的格子窗在他急速下坠的视线里连成一片模糊而绝望的灰色光带。
失重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空气的阻力猛烈地拍打在他脸上，几乎让他窒息。
就在意识即将被纯粹的恐惧和物理冲击彻底碾碎的前一瞬——时间，诡异地停滞了。
不是比喻。
是物理意义上的、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停滞。
风声、雨声、城市遥远的嗡鸣……一切声响骤然消失，被一种庞大无垠的寂静所取代。
他下坠的身体凝固在距离冰冷水泥地面大约十米左右的半空中，像一只被松脂瞬间包裹的飞虫，保持着那个绝望俯冲的姿态。
雨滴悬浮在他周围，晶莹剔透，如同无数静止的泪珠。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下方人行道上，一个行人惊愕抬头张大的嘴定格成一个无声的O形。
在这片被冻结的时空中央，一个身影倒悬着，出现在郑明远凝固的视野里。
他穿着剪裁极佳的黑色西装，质地奇特，在静止的雨幕中泛着一种幽微的、类似蛇鳞般的冷光。
没有翅膀，没有光环，只有一种无视重力的慵懒。
他像个巨大的、倒挂着的钟摆，在凝固的空气里慢悠悠地左右晃荡，每一次摆动都带着令人心悸的韵律。
一张苍白得过分的脸孔上，五官精致得近乎妖异，嘴角挂着一抹玩味十足的、孩童般纯粹好奇的笑意。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把玩着的一根长柄烟斗，烟锅深邃，里面似乎有暗红色的余烬在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干燥的硫磺气息。
他晃到郑明远倒悬的脸前，距离近得几乎鼻尖相碰。
那双眼睛，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金色竖瞳，如同爬行动物在黑暗中锁定了猎物。
“啧啧啧，”倒吊的死神开口，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绝对寂静中异常清晰，语调轻快得如同在评论一场蹩脚的烟火表演，“第七次了，郑先生。
还是老地方，老配方？
自由落体加水泥硬着陆？”
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郑明远被雨水和恐惧冻僵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亲昵，“缺乏想象力啊。
下回试试脸着地？
或者……旋转着下去？
或许能砸出朵不一样的花儿来？”
那冰冷的触感像一条毒蛇滑过皮肤。
郑明远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但他被冻结在时间里，连一丝颤抖都无法做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非人的金色竖瞳中倒映着自己扭曲的、凝固的惊恐面容。
死神，己巳己，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对方眼中纯粹的、冻结的恐惧，仿佛在欣赏一件绝妙的艺术品。
他微微歪了歪头，倒悬的姿态让他金色的竖瞳闪烁着更加不祥的光泽。
“死亡是条单行道？”
他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顽童拆穿大人谎言时的得意和不屑，“老掉牙的谎言。”
他伸出手指，那根长柄烟斗的末端在空中虚虚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圈，暗红的火星在烟锅深处随之明灭，“看好了，郑明远先生。
在我这儿，死亡，”他手腕优雅地一抖，烟斗划出的圆圈骤然扩大，仿佛将整个凝固的城市雨幕都囊括了进去，“是条环线公路。
想上就上，想下就下，风景不同，终点嘛……嘿嘿，反正殊途同归。”
话音落下的瞬间，烟斗的末端，带着那点令人不安的暗红余烬，轻轻点在了郑明远冰冷的额心。
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被冻结的时间猛地荡漾开来。
声音的洪流瞬间回归——风声的尖啸，雨水的哗啦，城市模糊的底噪……还有身体骤然恢复的下坠感！
时间恢复了流动，速度却比之前更快！
郑明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完全不成调的惊叫，便被重力重新捕获，狠狠掼向那片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
砰！
沉重的闷响，短暂而干脆。
昂贵的西装无法提供任何缓冲，骨骼碎裂的声音被雨声和城市噪音轻易吞噬。
鲜红的液体从扭曲的躯干下迅速蔓延开来，又被瓢泼大雨粗暴地稀释、冲散，蜿蜒着流向下水道口。
那把湿透的报告纸，被撞击的气流掀飞，像几只绝望的白鸟，在空中翻腾了几下，最终无力地飘落在浑浊的血水旁。
人行道上，那个之前抬头张望的行人早己尖叫着跑远，徒留一地狼藉的恐慌。
雨水冰冷地冲刷着这刚刚诞生的死亡现场。
倒吊着的己巳己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足尖轻盈地点在郑明远血肉模糊的躯体旁，血水立刻浸染了他纤尘不染的黑色鞋尖。
他毫不在意，甚至带着一种鉴赏家般的专注，微微俯身，金色的竖瞳仔细扫视着那具刚出炉的“作品”，目光扫过碎裂的颅骨、不自然弯折的西肢、被昂贵布料勉强包裹着的、塌陷下去的胸腔。
“嗯……”他托着下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沉吟，指尖在虚空中比划着，“落点稍有偏差，左臂粉碎得不够彻底……美感差了点。”
他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遗憾，但随即，那抹顽劣的笑意又重新爬上嘴角，“不过没关系，熟能生巧嘛。”
他再次举起了那根长柄烟斗。
烟锅深处，暗红色的火星骤然炽亮起来，如同地狱之眼睁开了一线。
烟斗末端精准地悬停在郑明远破碎的眉心上方半寸。
“起来，郑明远，”己巳己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戏谑命令，“第八圈，发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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