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空气,像是无数细小冰冷的针尖,无声无息地钻进我裸露在护士服外的脖颈和手腕。
凌晨三点,城市的喧嚣早已沉入死寂,只剩下龙华寺外这条柴河浜,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
沉默地流淌着。河水黝黑,深不见底,倒映着残缺的灯光,如同打碎的黄玉,
又像某种巨兽不怀好意的窥视。刚结束一个连轴转的夜班,
疲惫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坠着我的四肢百骸。我裹紧单薄的外套,只想快点穿过河上的石桥,
回到我那狭小但温暖的出租屋。脚步踩在湿漉漉的桥面上,发出黏腻的回响,
在空旷的凌晨显得格外突兀。就在我走到桥中央时,一阵风毫无征兆地卷过河面,
带来浓重的、带着水腥气的寒意。风里,夹杂着别的。一种极细微,却又无法忽略的声音。
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像被强行扼住喉咙后挤出的悲鸣,
又像是冰冷的金属在粗糙的石面上反复刮擦。这声音不是来自岸边,不是来自桥上,
它仿佛就贴着我的耳廓,又像是从脚下这深不见底的河床深处,幽幽地钻上来,
直直地钻进我的骨头缝里。我猛地顿住脚步,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那哭声……不,
那更像是某种非人的、充满怨毒的呜咽,时高时低,缠绕着风声,固执地钻进我的耳膜。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几乎让我牙齿打颤。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理智告诉我快跑,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桥上。我强迫自己转动僵硬的脖子,
视线投向桥下那片浓稠的黑暗。河水依旧黑沉沉的,倒映着桥上那盏孤零零的路灯,
光晕在水面破碎、摇晃,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光斑。就在那片扭曲的光影边缘,
就在我目光所及的水面之下……一张脸。一张属于年轻女子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如同在水中浸泡了千年的古玉。湿漉漉的长发如同纠缠的水草,缠绕着她纤细的脖颈和脸颊。
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没有焦点,却仿佛穿透了幽深的水层,
直勾勾地、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绝望,深不见底,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也一同拖入那无光的深渊。
“啊——!”一声短促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
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石桥栏杆上。冰冷的触感反而带来一丝刺痛般的清醒。我大口喘着粗气,
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再定睛看去——水面只有破碎的灯光,随着水波荡漾,
那张惨白的脸消失了。只有那呜呜咽咽的哭声,仿佛从未出现过,
又仿佛早已渗透进这河岸的每一寸泥土、每一缕空气,成了这死寂夜色的一部分。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下石桥,逃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水域。直到跑出很远,
肺叶火烧火燎地疼,我才敢停下来,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喘息。身后,
柴河浜再次隐没在沉沉的夜色里,像一头蛰伏的、随时会择人而噬的巨兽。第二天,
阳光刺眼,驱散了昨晚的寒意和惊悸,却驱不散心头那层厚重的阴影。那张惨白绝望的脸,
那令人骨髓发冷的呜咽声,像烙印一样刻在了脑子里。我魂不守舍地坐在门诊休息室角落,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护士服的衣角,咖啡杯早已凉透。“小林?林晚?
”护士长张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关切,把我从恍惚中猛地拽回现实。她圆润的脸庞凑近,
眉头紧锁,“脸色这么差?昨晚没睡好?还是又被哪个病人家属刁难了?”我张了张嘴,
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那诡异的一幕,那非人的声音,该怎么描述?说出来,
只会被当成精神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吧?最终,我只是勉强挤出一个疲惫的笑,
摇了摇头:“没…没事,张姐。就是有点累。”张姐显然不信,她仔细端详着我苍白的脸,
压低声音:“你呀,年轻人别硬扛。要是…真遇到什么不顺心的,或者…感觉哪里不对,
”她顿了顿,眼神意有所指地飘向窗外龙华寺的方向,“就去寺里拜拜,求个心安也好。
心诚则灵嘛。”拜拜?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龙华寺古朴的飞檐在阳光下显得庄严肃穆。
拜佛真的能驱散水底那张脸带来的寒意吗?心神不宁地熬到下班,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再次走向柴河浜。这一次,是在黄昏时分。
夕阳的余晖给河面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金色,白天的喧嚣尚未完全褪去,
河边小路上偶有行人匆匆走过。我沿着河岸,脚步迟疑而沉重,目光在河面搜寻着,
既害怕再看到什么,又隐隐带着一丝病态的求证心理。岸边,靠近石桥墩的地方,
一个穿着灰布褂子的老头独自坐着,手里捏着一根没有点燃的旱烟杆,
布满皱纹的脸像风干的核桃。他浑浊的眼睛望着浑浊的河水,眼神空洞,
仿佛灵魂早已被这河水吸走。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慢慢走到他身边不远处的石墩坐下。
沉默在流淌的河水声里蔓延。过了许久,我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阿公……您……在这河边坐很久了吧?”老头没有立刻回头,
只是那握着烟杆的枯瘦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半晌,他才慢悠悠地转过脸,
浑浊的眼珠看向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强装的镇定,直抵我心底的惊惶。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小姑娘,是听见什么了?
还是……看见什么了?”我的心猛地一跳,昨晚的寒意瞬间又爬上了脊背。
他的语气太过笃定,仿佛早就预料到我的来意。我艰难地点点头,
“昨晚……过桥的时候……好像听到水里……有哭声……”老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
反而掠过一丝了然,还有……深深的、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重新把目光投向那缓缓流淌的、泛着夕阳余晖的河水,声音低沉下去,
像是从久远的岁月里飘来:“哭声啊……那是‘锦娘’在哭呢……”“锦娘?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嗯,”老头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仿佛裹挟着百年的尘埃,“一百多年前喽……还是前清那会儿……这地方闹瘟,
死的人一车一车地往外拉,埋都埋不过来。人心惶惶啊,都说……是河里的‘东西’作祟。
”他顿了顿,干瘪的嘴唇抿了抿,像是在咀嚼那段黑暗苦涩的记忆。“后来,
不知打哪儿来了个游方的老道,本事大得很。他围着这河转了三圈,最后指着河水说,
是河底积攒的怨气太深,化成了恶鬼,要平息,就得……就得献上活祭。”活祭!
这两个字像冰锥,狠狠刺进我的耳朵。“活祭?什么人?”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
“必须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娃子,八字纯阴,命格至柔,才能安抚那水底的凶煞。
”老头的烟杆无意识地在石墩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像是在为那段往事敲着丧钟。“找来找去,最后选中了镇西头老陈家的闺女……就是锦娘。
那丫头……才刚满十六岁啊,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一股浓重的悲怆和寒意瞬间攫住了我。
十六岁……和我昨晚在水底看到的那张脸,似乎重叠在了一起。
我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一个鲜活的、对未来还充满憧憬的生命,
被硬生生拖向这冰冷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河水。“然后呢?”我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带来一丝锐痛,才能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然后?”老头咧开嘴,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悲凉,“还能怎么样?为了全镇人的命,
一条命算什么?就在这石桥墩下,老道亲自主持,
选了个煞气最重的子夜……给锦娘穿上红嫁衣,戴上红盖头,
说是让她去做那恶鬼的‘新娘’,好平息它的怨气……几个壮汉,
把她……把她沉进了这河心最深、最黑的地方……”他抬起枯槁的手,
颤巍巍地指向河中央那片即使在夕阳下也显得格外幽深的水域。
“就那儿……咕嘟咕嘟……几个水泡……人就没了……”他的声音哽住了,
浑浊的老眼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汽。“从那以后,瘟病是停了。”老头的声音重新变得平板,
带着一种麻木的疲惫,“可这河……就再也没消停过。夜深人静,尤其是阴天、下雨天,
总能听见水里……有女人哭……呜呜咽咽的,听着心都揪起来……老一辈都说,
那是锦娘在哭她的冤,哭她的恨,哭她那还没开始就被人强行按进河底的命啊!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看尽沧桑、看透生死、也看惯了诡异的老眼,
此刻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沉重,牢牢地钉在我苍白的脸上:“小姑娘,
这河……叫‘阴阳河’,也叫‘镇妖河’。白天看着没事儿,夜里……离它远点,越远越好。
那东西……还没走干净呢。锦娘的怨气,镇得住一时,镇不住……永远啊。
”“镇妖河……”我喃喃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老头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
在我心上来回切割。锦娘,那个十六岁的少女,被当成祭品,
活活沉入这冰冷的河底……只为平息一场莫名的灾祸?一百年的沉冤,
一百年的哭泣……难怪那水底的呜咽声如此绝望,如此怨毒!
老头最后那句“那东西……还没走干净”和“锦娘的怨气……镇得住一时,镇不住永远”,
如同魔咒般在我脑海中反复回荡。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蹿升到天灵盖,
四肢百骸都冷得发僵。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河岸,身后,
老头那佝偻的身影和浑浊的目光,像一道沉重的烙印。接下来的日子,成了煎熬的慢放。
白天,我强打精神应付繁重的护理工作,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只要稍一松懈,
那水底惨白的脸孔、老头沙哑的讲述、锦娘沉河时绝望的呜咽,
就会如同鬼魅般从记忆深处钻出来,搅得我心烦意乱,冷汗涔涔。夜晚更是成了酷刑。
我蜷缩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却总觉得那呜呜咽咽的哭声,
能穿透钢筋水泥的阻隔,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耳朵。我甚至不敢靠近窗户,害怕一拉开帘子,
就会看到那张湿漉漉的、惨白的脸贴在玻璃外,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噩梦。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口鼻,带着浓重的腥气灌入肺腑。
沉重的红嫁衣像铅块一样拖着我下沉,坠向无尽的黑暗深渊。窒息感撕扯着胸腔,
每一次挣扎都徒劳无功。水底深处,无数苍白肿胀的手臂伸出来,缠绕着我的脚踝、腰肢,
将我用力向下拖拽。一张模糊扭曲的、带着水草的脸孔在黑暗中浮现,嘴唇无声地开合,
重复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每一次惊醒,我都浑身湿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仿佛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来。黑眼圈越来越重,精神也一日比一日恍惚。在给病人扎针时,
我的手会不受控制地发抖。同事担忧的目光越来越多。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别说工作,
我自己都要先崩溃了。求个心安……张姐的话再次浮上心头。
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的脸,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周末下午,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龙华寺。檀香的气息浓郁得有些呛人,混合着香烛燃烧的味道,
形成一种独特的、带着沉淀感的宗教氛围。古刹的肃穆和庄严,
多少驱散了一些连日来笼罩心头的阴霾。我随着稀稀落落的香客,漫无目的地在殿宇间穿行。
大雄宝殿的金身佛像低垂着眼睑,悲悯而沉默;罗汉堂里的尊者塑像姿态各异,
或怒目或慈悲,仿佛都在无声地审视着芸芸众生的烦恼。我学着别人的样子,
在几个大殿前虔诚地跪拜、上香,默默祈求着内心的平静,
祈求那水底的冤魂不要再纠缠于我。香火缭绕中,似乎真的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安宁。
就在我准备离开,沿着侧殿的回廊往外走时,一个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小和尚,
看起来顶多十五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身形单薄得像个纸片人。
他正拿着一个比他身高还高出许多的大竹扫帚,在回廊下清扫落叶。动作一丝不苟,
专注得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吸引我的不是他,而是他旁边站着的一位老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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