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舟在第三次遇见沈念安的那个雨天，发现自己开始记住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比如她总把铅笔别在右耳后，发丝间露出半截青灰色的笔杆；比如她背包侧袋永远插着一把折叠剪刀，银色的手柄上刻着"F.N.2012"；再比如此刻，她站在殡仪馆后门的雨棚下，正用食指轻轻摩挲一片银杏叶的扇形脉络，从叶柄到边缘，像在阅读某种隐形文字。
"叶脉的走向和人类掌纹很像。
"沈念安突然抬头，雨丝在她睫毛上挂了一层细碎的水晶，"但树木比我们诚实得多。
受伤了就留下年轮，生病了就长出瘿瘤，从不会假装完好无损。
"雨声吞没了陆沉舟的沉默。
他盯着她手里那片金黄的叶子，想起上周夹在工作手册里的那片银杏。
三天前他偶然发现，原本干燥的标本竟然在纸页间渗出一点清香，像是固执地不肯死去。
"我来送这个。
"沈念安从防水布包里抽出一本牛皮纸包边的册子，"殡仪馆后山七种乔木的叶片标本，都做了防腐处理。
"陆沉舟没接。
雨水顺着屋檐落在他们之间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点。
"所里派的任务？
""我的个人研究。
"沈念安翻开册子第一页，露出压在透明薄膜下的银杏叶，"你看叶缘这些锯齿，其实是为了应对第西纪冰川期进化的排水结构。
现在气候变暖，新生的银杏叶锯齿己经变浅了。
"她的指尖点在叶尖，"这片是老树上采的，还保留着古老的生存记忆。
"陆沉舟注意到她的解说和给研究所写的正式报告完全不同。
没有数据图表，没有学术术语，更像是在讲述某个倔强老人的故事。
他鬼使神差地接过册子，发现每页边缘都用铅笔写着小字："3号榆树：北侧树皮有闪电疤痕，但仍在疤痕处萌发新枝""7号女贞：被台风折断主干的第三年，从断面分出七根新茎""5号银杏：雄株，却在一根侧枝上结出雌性果实"字迹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些秘密。
"你给植物写日记？
"陆沉舟声音干涩。
他太久没用这种正常聊天的语气说话，声带像是生了锈。
沈念安笑了，眼角挤出两道浅浅的纹路："它们先告诉我的。
"她指向远处在雨中摇曳的树影，"植物会交流。
通过根系网络，通过挥发物质，甚至通过改变自身形态。
只不过大多数人听不懂。
"一滴雨滑过陆沉舟的眉骨。
他突然想起那些躺在操作台上的逝者。
在入行第七年，他确实开始产生某种幻觉——仿佛那些冰冷的皮肤下仍有信息在流动，只是换了人类无法破译的频率。
"进来吧。
"他转身推开后门的铁栅栏，"雨大了。
"沈念安跟在他身后穿过长廊。
她的运动鞋在瓷砖上留下淡淡的水痕，不一会儿就蒸发了，像从未存在过。
经过预备室时，陆沉舟下意识加快脚步——台面上躺着个车祸致死的年轻人，颅骨变形得厉害。
但沈念安停在了窗前。
透过磨砂玻璃，她看见轮廓模糊的操作台和器械架的阴影。
"今天的工作很难？
"她轻声问。
陆沉舟绷紧下颌。
从来没人问过他"难不难"。
家属们只关心结果够不够体面，同事只在意流程够不够效率。
"右侧颅骨粉碎性骨折。
"他听见自己说，"需要重建五官定位。
"沈念安从包里摸出个小小的密封袋，里面是几粒深褐色的种子。
"蓝花楹的种子，我在南美采集的。
据说它们只在森林大火后发芽。
"她把袋子放在窗台上，"等雨停了再看吧。
"那一刻，陆沉舟感到某种尖锐的东西在胸腔里松动。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触遗体的夜晚，整栋宿舍楼的人都搬走了，只有窗外一株广玉兰在黑暗里开着碗口大的白花。
休息室里，沈念安正用纸巾擦拭标本册上的水渍。
陆沉舟递给她一杯热水，看见她左手腕内侧的枫叶状疤痕在蒸汽中若隐若现。
"烧伤？
"他问出口才意识到逾越。
"大学实验事故。
"沈念安转动着手腕，"提纯植物精油时蒸馏瓶炸了。
"她突然伸手点了点陆沉舟的右手腕——那里有一道被表带遮住的陈旧伤疤，形状像条僵死的蜈蚣。
陆沉舟猛地缩回手。
这道童年留下的伤痕是他最深的禁忌，连殡仪馆最八卦的清洁工都不敢打听。
"刀伤，而且感染过。
"沈念安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当时没用抗生素？
"陆沉舟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应该摔门而去，应该用最恶毒的话骂她，就像当年对待那个发现他伤痕的中学班主任。
但沈念安的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探究，像是在讨论某种稀有植物的生存策略。
"生锈的镰刀。
"他最终挤出一句，"十岁那年。
"沈念安点点头，突然从包里翻出个铝箔包。
"芦荟凝胶，我自己萃取的。
"她撕开包装，露出半透明的绿色膏体，"对陈旧性疤痕没用，但能缓解你手腕的湿疹。
"陆沉舟这才意识到自己最近总在无意识地抓挠腕部。
殡仪馆的消毒液和手套里的滑石粉让他的皮肤常年处在过敏状态。
"为什么？
"他没有伸手。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做这些？
"陆沉舟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粗粝的墙面，"标本册，种子，还有..."他指了指芦荟凝胶。
沈念安拧开随身带的水壶，倒出一股带着清苦气味的液体。
"尝尝？
蒲公英根茶，能护肝。
"见陆沉舟不动，她自顾自喝了一口，喉结在纤细的脖颈上轻轻滑动。
"植物教会我一件事——生命总会找到传递信息的方式。
"她放下杯子，"你只是恰好活在一个不擅长倾听的物种里。
"窗外的雨声渐密。
陆沉舟解开表带，露出那道狰狞的疤痕。
沈念安把芦荟凝胶轻轻涂上去时，他闻到她袖口传来的松木香——不是香水，是真正在森林里待过的人才有的气息。
"疼吗？
"她问的是现在。
陆沉舟摇头。
凝胶很凉，像一片初冬的雪落在旧伤上。
雨停时己是黄昏。
沈念安临走前从包里掏出个小小的陶盆，里面蹲着一株肥厚的绿色植物。
"十二卷，耐阴又好养。
"她把盆栽放在陆沉舟的工具柜顶上，"每周浇一次水就行。
它会帮你吸收空气中的甲醛。
"陆沉舟没有拒绝。
当晚他加班到凌晨三点，修复那个年轻人的面部骨骼时，余光总瞥见柜顶那抹绿色。
清晨收工时，他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在工作笔记上画了一片银杏叶，叶脉走向精确得像是拓印下来的。
更奇怪的是，当他洗手时，那道常年瘙痒的疤痕竟然第一次没有在热水刺激下发作。
窗台上，蓝花楹的种子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像几粒小小的、沉睡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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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脉的走向和人类掌纹很像。
"沈念安突然抬头，雨丝在她睫毛上挂了一层细碎的水晶，"但树木比我们诚实得多。
受伤了就留下年轮，生病了就长出瘿瘤，从不会假装完好无损。
"雨声吞没了陆沉舟的沉默。
他盯着她手里那片金黄的叶子，想起上周夹在工作手册里的那片银杏。
三天前他偶然发现，原本干燥的标本竟然在纸页间渗出一点清香，像是固执地不肯死去。
"我来送这个。
"沈念安从防水布包里抽出一本牛皮纸包边的册子，"殡仪馆后山七种乔木的叶片标本，都做了防腐处理。
"陆沉舟没接。
雨水顺着屋檐落在他们之间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点。
"所里派的任务？
""我的个人研究。
"沈念安翻开册子第一页，露出压在透明薄膜下的银杏叶，"你看叶缘这些锯齿，其实是为了应对第西纪冰川期进化的排水结构。
现在气候变暖，新生的银杏叶锯齿己经变浅了。
"她的指尖点在叶尖，"这片是老树上采的，还保留着古老的生存记忆。
"陆沉舟注意到她的解说和给研究所写的正式报告完全不同。
没有数据图表，没有学术术语，更像是在讲述某个倔强老人的故事。
他鬼使神差地接过册子，发现每页边缘都用铅笔写着小字："3号榆树：北侧树皮有闪电疤痕，但仍在疤痕处萌发新枝""7号女贞：被台风折断主干的第三年，从断面分出七根新茎""5号银杏：雄株，却在一根侧枝上结出雌性果实"字迹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些秘密。
"你给植物写日记？
"陆沉舟声音干涩。
他太久没用这种正常聊天的语气说话，声带像是生了锈。
沈念安笑了，眼角挤出两道浅浅的纹路："它们先告诉我的。
"她指向远处在雨中摇曳的树影，"植物会交流。
通过根系网络，通过挥发物质，甚至通过改变自身形态。
只不过大多数人听不懂。
"一滴雨滑过陆沉舟的眉骨。
他突然想起那些躺在操作台上的逝者。
在入行第七年，他确实开始产生某种幻觉——仿佛那些冰冷的皮肤下仍有信息在流动，只是换了人类无法破译的频率。
"进来吧。
"他转身推开后门的铁栅栏，"雨大了。
"沈念安跟在他身后穿过长廊。
她的运动鞋在瓷砖上留下淡淡的水痕，不一会儿就蒸发了，像从未存在过。
经过预备室时，陆沉舟下意识加快脚步——台面上躺着个车祸致死的年轻人，颅骨变形得厉害。
但沈念安停在了窗前。
透过磨砂玻璃，她看见轮廓模糊的操作台和器械架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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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声问。
陆沉舟绷紧下颌。
从来没人问过他"难不难"。
家属们只关心结果够不够体面，同事只在意流程够不够效率。
"右侧颅骨粉碎性骨折。
"他听见自己说，"需要重建五官定位。
"沈念安从包里摸出个小小的密封袋，里面是几粒深褐色的种子。
"蓝花楹的种子，我在南美采集的。
据说它们只在森林大火后发芽。
"她把袋子放在窗台上，"等雨停了再看吧。
"那一刻，陆沉舟感到某种尖锐的东西在胸腔里松动。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触遗体的夜晚，整栋宿舍楼的人都搬走了，只有窗外一株广玉兰在黑暗里开着碗口大的白花。
休息室里，沈念安正用纸巾擦拭标本册上的水渍。
陆沉舟递给她一杯热水，看见她左手腕内侧的枫叶状疤痕在蒸汽中若隐若现。
"烧伤？
"他问出口才意识到逾越。
"大学实验事故。
"沈念安转动着手腕，"提纯植物精油时蒸馏瓶炸了。
"她突然伸手点了点陆沉舟的右手腕——那里有一道被表带遮住的陈旧伤疤，形状像条僵死的蜈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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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童年留下的伤痕是他最深的禁忌，连殡仪馆最八卦的清洁工都不敢打听。
"刀伤，而且感染过。
"沈念安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当时没用抗生素？
"陆沉舟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应该摔门而去，应该用最恶毒的话骂她，就像当年对待那个发现他伤痕的中学班主任。
但沈念安的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探究，像是在讨论某种稀有植物的生存策略。
"生锈的镰刀。
"他最终挤出一句，"十岁那年。
"沈念安点点头，突然从包里翻出个铝箔包。
"芦荟凝胶，我自己萃取的。
"她撕开包装，露出半透明的绿色膏体，"对陈旧性疤痕没用，但能缓解你手腕的湿疹。
"陆沉舟这才意识到自己最近总在无意识地抓挠腕部。
殡仪馆的消毒液和手套里的滑石粉让他的皮肤常年处在过敏状态。
"为什么？
"他没有伸手。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做这些？
"陆沉舟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粗粝的墙面，"标本册，种子，还有..."他指了指芦荟凝胶。
沈念安拧开随身带的水壶，倒出一股带着清苦气味的液体。
"尝尝？
蒲公英根茶，能护肝。
"见陆沉舟不动，她自顾自喝了一口，喉结在纤细的脖颈上轻轻滑动。
"植物教会我一件事——生命总会找到传递信息的方式。
"她放下杯子，"你只是恰好活在一个不擅长倾听的物种里。
"窗外的雨声渐密。
陆沉舟解开表带，露出那道狰狞的疤痕。
沈念安把芦荟凝胶轻轻涂上去时，他闻到她袖口传来的松木香——不是香水，是真正在森林里待过的人才有的气息。
"疼吗？
"她问的是现在。
陆沉舟摇头。
凝胶很凉，像一片初冬的雪落在旧伤上。
雨停时己是黄昏。
沈念安临走前从包里掏出个小小的陶盆，里面蹲着一株肥厚的绿色植物。
"十二卷，耐阴又好养。
"她把盆栽放在陆沉舟的工具柜顶上，"每周浇一次水就行。
它会帮你吸收空气中的甲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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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他加班到凌晨三点，修复那个年轻人的面部骨骼时，余光总瞥见柜顶那抹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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