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钩子下的女人(王老蔫林秀英)免费完结小说_小说完整版免费阅读炉钩子下的女人(王老蔫林秀英)

腊月里的风，跟刀子似的，割得人脸生疼。一辆漆皮剥落、喘着粗气的老式长途汽车，活像喝醉了酒的老牛，在覆着厚厚积雪的土路上左摇右晃，艰难地往前拱。那车时不时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车厢里，寒气无孔不入。十八岁的林秀英缩在硬邦邦的木头座椅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薄得透风的旧棉袄，根本抵御不住这关外的酷寒。她脸色冻得煞白，嘴唇泛着青紫，两只手紧紧抱着怀里那个同样单薄的小包袱——那是她全部的家当，也是她攥在手里最后一点可怜的念想。包袱里，有娘给她缝的布鞋，还有爹从牙缝里省钱给她买的红头绳。

“闺女，别瞎寻思！听婶儿的，你这回可是掉进福窝里了！” 旁边，媒人刘婶那张涂得有点过分的红嘴唇上下翻飞，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林秀英脸上。她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声音洪亮得能盖过车轱辘碾雪的咯吱声。“岭南屯王家，那可是正经厚道人家！公婆都是本分人，家里三间大瓦房，敞亮着呢！你瞅瞅这地界儿，黑土地肥得流油，饿不着！最要紧的是你那男人，王建军，小名老蔫儿，那小伙子，啧啧，膀大腰圆，有的是力气！在林场干活，那可是铁饭碗！比你在山东老家啃地瓜干不强百套？”

刘婶说得眉飞色舞，手在空中比划着，仿佛那王家的金銮殿就在眼前。可林秀英的心，却像被这车厢外的风雪裹着，一点点往下沉，越来越冷。她低着头，不敢看刘婶那过分热切的眼睛，只盯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满是茧子的手指。厚道？本分？她脑子里全是离家时，爹蹲在门槛上闷头抽旱烟的样子，吧嗒吧嗒的烟锅里，烧的仿佛是一家人的愁绪。娘背过身去抹眼泪，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还有弟弟那句懵懂的“姐，你啥时候回来？” 山东老家是穷，穷得揭不开锅，可那是家啊。这千里之外的岭南屯，等着她的，是啥？

“刘…刘婶，” 林秀英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那…那王家人…真像您说的…那么好？”

“哎哟我的傻闺女！” 刘婶一拍大腿，嗓门又拔高了几分，震得林秀英耳朵嗡嗡响。“婶儿还能坑你？我跟你娘那是一个村儿出来的，打断骨头连着筋！要不是看王家条件实在好，人也实诚，我能把你往火坑里推？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头，过去就好好过日子，早点给人家生个大胖小子，那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生儿子”三个字，刘婶说得格外重，眼神也瞟向林秀英的腰身，像是在掂量一件货物的成色。

林秀英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把头埋得更低了，心里那点微弱的期盼，也被“生儿子”这个沉甸甸的任务压得喘不过气。她只觉得这车晃得厉害，晃得她头晕，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

不知颠簸了多久，车终于在一个被厚厚积雪几乎埋了半截的木头站牌前，吭哧一声停住了。

“岭南屯到了！下车的麻溜儿的！” 司机扯着嗓子吼，那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

刘婶利索地拽起林秀英：“快！闺女，到了！别磨蹭，人家该等着急了！”

一脚踏出车门，凛冽的风雪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扎透了林秀英单薄的棉袄，直刺骨头缝里。她猛地打了个寒噤，差点站不稳。抬眼望去，心一下子凉透了。

这…这就是岭南屯？

入眼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几棵光秃秃的老树，枝桠狰狞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像是在绝望地挣扎。低矮的土坯房稀稀拉拉地散落在雪地里，房顶上压着厚厚的雪，烟囱里冒着稀薄的黑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条被踩得泥泞不堪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向屯子深处，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迷途。整个屯子静得吓人，只有风声呜咽，偶尔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荒凉和破败。跟她想象中的“三间大瓦房”、“肥得流油”简直是天壤之别。

“走啊！愣着干啥？王家就在前头！” 刘婶裹紧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雪窝子里，回头催促着，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

林秀英抱着包袱，咬着牙跟上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冷又软，使不上力气。冰冷的雪水很快灌进她那双单薄的布鞋里，脚趾头像被猫咬了一样疼。

屯子里似乎没什么人走动，但林秀英能感觉到，那些低矮窗户后面，有一双双眼睛在好奇地、甚至带着审视地打量着她这个外乡人。隐约能听到几句压低的议论：

“瞅见没？刘花舌子又领回来一个…” 一个女人的声音，透着一股八卦的劲儿。

“山东那疙瘩的吧？瞅那小身板儿，风一吹就倒似的…” 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带着不屑。

“啧啧，老王家这回怕是要亏本儿喽，看着就不像能生儿子的料…” 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尖尖细细。

“可不咋地，听说花了不老少钱呢…”

“山东”、“身板儿”、“生儿子”、“亏本儿”……这些词像冰锥子，一下下凿在林秀英的心上。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头重得抬不起来，只能死死盯着刘婶的后脚跟。

终于，在一处看起来比别家稍齐整些、但墙皮也剥落了的院子前，刘婶停下了。院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裹着件半旧藏蓝棉袄，脸盘不小，颧骨很高，嘴唇薄得像刀片。她一双三角眼，像探照灯似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扫视着林秀英，那目光，像是在估量圈里新买来的猪崽能出多少肉。林秀英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女人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个头挺高，挺壮实，穿着臃肿的棉裤棉袄，显得有点笨拙。脸膛黑红，眉毛很浓，但眼神有些木讷，没什么表情，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林秀英，带着一种审视和…挑剔？这就是王老蔫？林秀英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哎哟！大脚嫂子！老蔫儿！人我可给你们平安送到啦！” 刘婶满脸堆笑，一把将林秀英往前推了半步，“瞧瞧，多水灵的姑娘！山东那地界养人啊！”

那被叫做赵大脚的女人，终于收回了那刀子似的目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第一句话就像冰坨子砸下来：

“啧，这身板儿…单薄了点。” 她往前一步，竟然伸手捏了捏林秀英的胳膊，力道不小，“能生养不？”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浓重的东北腔调，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林秀英的耳膜上。

林秀英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羞臊、恐惧、委屈一股脑涌上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求救似的看向刘婶。

刘婶赶紧打圆场：“哎呦喂大脚嫂子！看你说的！年轻着呢，身子骨结实着呢！养养就好了，准能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她使劲给林秀英使眼色，那眼神仿佛在说“别不懂事”。

王老蔫这时才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低沉，没啥温度：“嗯，进屋吧，外头冷。” 说完，转身就往院里走，也没说帮忙拿东西，更没多看一眼林秀英。

所谓的婚礼，简陋得让林秀英心酸。就在王家那间还算宽敞的堂屋里，摆了两桌菜，请了些屯里的本家和近邻。菜大多是土豆白菜炖粉条子，油星子都少见，最硬的菜可能就是那盘切得薄薄的猪头肉。墙上贴了个歪歪扭扭的褪色“囍”字，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没有唢呐，没有鞭炮，只有满屋子呛人的旱烟味和嘈杂的说话声。

林秀英像个木偶一样，被刘婶和赵大脚摆弄着，给这个点烟，给那个倒酒。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好奇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还有像王老蔫那种带着点不耐烦的审视。

“建军他媳妇儿，山东哪疙瘩的呀？” 一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老汉大着舌头问，嘴里喷出的酒气熏得林秀英直皱眉。

“听说山东穷得吃不上饭，姑娘都往外跑？” 另一个人接话，语气里带着轻蔑。

“老王家的，这回可得加把劲啊，早点抱孙子是正经！” 一个老太太咧着没牙的嘴笑着说。

“建军，你小子有福啊，白捡这么个俊媳妇儿！晚上可得卖卖力气！哈哈哈…” 一阵哄笑声响起，带着粗俗的意味。

王老蔫闷头喝酒，脸更黑了，也不搭腔。赵大脚倒是皮笑肉不笑地应酬着：“借各位吉言，借各位吉言！就盼着早点抱上大孙子呢！”

林秀英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每一句议论，每一个眼神，都像鞭子抽在她身上。这哪里是婚礼，分明是把她放在火上烤。她偷偷抬眼看向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王老蔫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劣质的烧酒，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仿佛在积蓄着什么。林秀英的心，一点点沉到了冰冷的井底。

夜深了，闹哄哄的宾客终于散去。刘婶也心满意足地揣着媒礼钱，说了几句场面话走了。刚才还喧嚣的堂屋，瞬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满地狼藉。

林秀英被赵大脚推进了所谓的“新房”。其实就是王老蔫原来住的那屋，墙上糊着旧报纸，炕上铺着一床半新不旧的大红被，屋里一股子浓重的汗味和烟油子味混合的气息。一盏昏黄的灯泡，有气无力地亮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王老蔫带着一身酒气跟了进来，反手插上了门闩。那“咔哒”一声，让林秀英的心猛地一哆嗦。

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带着血丝、有些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秀英看。那目光不再是白天的木讷，而是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欲望和一种…评估？就像屠夫在看案板上的肉。

林秀英吓得手脚冰凉，缩在炕沿边上，大气不敢出。她想说点什么，嗓子却像被堵住了。

王老蔫几步走过来，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他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直接去扯林秀英的棉袄扣子。动作粗鲁，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啊！” 林秀英本能地惊呼一声，双手死死护住胸前，身子拼命往后缩。

“躲啥？” 王老蔫皱起浓眉，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酒后的不耐和一丝凶狠，“都进俺家门了，还装啥黄花大闺女？” 他手上用力，刺啦一声，一颗扣子被硬生生扯掉了。

冰冷粗糙的手指触碰到皮肤，林秀英像被烙铁烫了一样，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屈辱、恐惧、无助……所有情绪瞬间将她淹没。她不敢反抗，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把呜咽声憋在喉咙里，任由那带着酒气和汗味的身躯压下来。身下的炕烧得很热，可林秀英只觉得彻骨的寒冷，像掉进了冰窟窿。火墙烧得噼啪作响，那点微弱的热气，驱不散她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重量才离开。王老蔫喘着粗气翻身躺到一边，满足又疲惫地打了个酒嗝。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笼罩了小屋。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火墙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林秀英蜷缩在冰冷的炕梢，离那个刚刚粗暴占有她的男人远远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头上那点可怜的红布。她睁大眼睛，空洞地望着糊满旧报纸的屋顶，那上面印着模糊不清的字迹，像她此刻茫然又绝望的未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旁边传来王老蔫带着浓重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劲的嘟囔，像梦呓，又像命令，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林秀英破碎的心上：

“争点气……头胎……给俺生个……带把儿的！”

窗外，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狠狠砸在窗户纸上，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这个远嫁而来的姑娘哭泣。屯子里，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凄厉地狂吠起来，撕破了这沉沉的、冰冷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