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在风暴的中央生命的风暴中,有谁能安放自己?有人盘腿打坐,闭目守关,
自以为捕捉到了宁静的尾巴。我的师傅也曾是这样一位孜孜求静的人。
他教我用静心面对急诊科的喧嚣,让我端坐片刻,
想象剥离一切人间悲欢——然而这安宁如同水上浮油,轻轻一晃就破碎四散。谢景行,
就是我名字的含义,也是我此刻所处空间的常态。急诊室,一个注定喧嚣的世界。
警报声、呻吟声、人声交杂成一片混沌之海,日夜不息地冲撞着四面墙壁。我,
这方寸之地的主治,名为谢景行,却日日与无法预测的惊涛骇浪共处。那个深夜的急诊事故,
似乎是一根划破我全部伪装的针。那男孩,大约七八岁,躺在担架上,
小小的身体似乎快被淹没。他微弱呻吟着,腹腔被自行车把手残酷刺穿,
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巨大痛楚。家属悲恸的呼喊仿佛背景雷声轰响不休。手术紧急启动,
无影灯照亮了这片搏斗沙场。我执起手术刀,皮肤应势而开,然而腹部血肉模糊,
我全神贯注寻找出血血管的位置……我正伸向关键点的手势,
却骤然被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所干扰。刹那间我脑中一阵恍惚空白——瞬间,生命线开始动摇,
监护仪陡然唱起死亡的高调音符!这刺目声响如钢锯在脑中切割!“血氧降到七十!
”护士厉声警告刺破了寂静。我猛地从出神中惊醒,狂乱中再次尝试止血钳夹闭,
但恐惧已占据所有理智空隙,一切变得笨拙而缓慢。鲜血无法停歇地喷涌弥漫,
每一滴都淹没着我的判断能力。当我满手猩红、无力站定时,手术已结束。孩子走了。
那张幼小的脸上覆盖着白布,静静被推出了手术室大门。
家属的恸哭像冰冷的刀子划开了所有空间。从那时起,
我开始依循师傅所授心法——强迫自己凝神打坐片刻。
紧闭双眼试图忘记那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那如恶鬼般响彻心头的仪器尖叫声。
但是每当夜幕深沉,那些画面更加狰狞重现。梦中,我反复看见男孩眼神中瞬间熄灭的光芒,
每一次都令我汗湿浸透,猛地惊起,沉重喘息再无法入眠。如此挣扎中,我遇见了她,
卓玛——新来的一名急救员。她皮肤染着高原的色彩,动作间却拥有一种奇特的沉静特质。
她极少言语,总是在忙碌的间隙角落静静整理器械或观察病人状态。
那是我第一次留意到她奇特的举动:在一个被车祸撕裂身躯的男人身边,
她用温热的湿棉布缓缓擦拭着伤者臂上沾染的血污与泥垢。她的动作十分轻柔,
口中反复低语哼唱,语调如同高原回旋、古老流转,似乎能安抚一切。奇怪的是,
病人绷紧的面部竟慢慢柔和起来,监护仪上狂舞的数字也逐渐找到了新的稳定步调。
那曲调如同微风吹来清澈小溪,瞬间消融了我内心一片压抑焦虑。那一刻,
时间仿佛被抽离延长,急诊室的喧闹竟被自然过滤。“这曲子有名字么?
”休息时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她轻轻笑了。“它本是情诗……来自仓央嘉措。
”她注视着我疲倦的面容深处,“人总是这样,过去带血的伤口总要反复翻开,
前方未到恐惧的影子又总去描画——像被套在风车上的马,
团团转……却忘了眼前手里攥着的是什么。”这句话不深奥,
却如锤子重重击打了我:我的心思总是沉溺在那场死亡手术的回忆,又被未知恐惧所吞噬,
唯独忘却当下的急诊室战场。当师傅所教打坐的伪平静失效后,
真正的安宁从未离开过喧嚣本身。
卓玛的话像一颗石子坠入死水——我的世界开始荡漾奇异的涟漪。
城市在深夜又一次因惨烈车祸而震动。急诊室瞬间成了人体碎片拼凑之地。
刺鼻血腥扑面、混乱呐喊震耳,空气中弥漫着沉重压力。伤员在担架上不断被送进来,
如同流水线一样源源不断。然而就在这片混沌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奇异地从我心底生发:我不再强迫自己驱除噪声。
我的行动反而像精密机器一样有条不紊——评估伤情、指挥分流、下达清晰指令,
头脑犹如冰冷刀锋,精准地分割凌乱局面,无暇旁顾与迟疑不决。
我看到卓玛在混乱中专注地为一位昏迷女子清洁伤口,一边哼唱那熟悉的调子。奇妙的是,
伤者紧皱的眉宇舒展开了些。生命的迹象就在这节奏中律动稳定。原来,静不是对抗喧嚣,
竟是能容纳它的器皿!急救中心的节奏渐渐平稳下来。一切忙碌暂时告一段落。
清晨的光芒透过窗户渗入,照亮尘烟悬浮。卓玛递来一只削好的苹果,
苹果皮如红绸带般连绵垂落,干净又流畅。“医生和阎王夺命的手,”她忽然问道,
眼底有我不懂的光亮,“用的当真是两双手吗?”这个突兀的问题像颗种子落入我心深处,
静待着萌芽的时节。然而我尚未参透她谜语般的问题,
另一场真正考验我至深的风暴便席卷而至。“景行!急诊!快!
”护士长嘶哑的声音撕裂夜晚。“患者姓名,小树,三岁!呼吸窘迫!
血氧持续降低……”我起初以为是急诊室电话,但当我迅速奔向急诊室大门,
那张担架上的小小面庞瞬间映入眼帘,
如同尖锐的刀刺穿了我的心——正是我唯一的、心爱的小儿子小树!他脸色绀紫,
每一次微弱呼吸都艰难无比,牵动着胸腔骨骼,伴随着刺耳的哮鸣音。三岁稚子,
被扼住了呼吸的命脉。那是我自己孩子的性命!恐惧与爱如毒液,瞬间灌穿全身血脉,
几乎令我站立不稳。
来担忧——手术台上那个孩子、此刻躺在这眼前的孩子是否还有明日的惶恐——所有这一切,
如惊涛骇浪,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朝我汹涌扑来,吞噬理智的光亮。
我的手悬在急救器械上方,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眼前的仪器屏幕一片模糊!
在我即将被这内心风暴彻底撕碎的边缘,突然瞥见了门边那个静立如石的身影——卓玛。
她那双清澈明净的眸子穿越混乱人潮,穿透我的恐惧深渊,直直望了进来。
我瞬间回忆起她曾经的低语:“医生抢救的手,与死神那双收割之手,
当真生自不同的躯体么?”这无答案的提问在风暴核心突然击出一道霹雳般的澄澈光明!
过去那个手术台上失败的医生,那模糊的未来终局,它们此刻是存在的吗?不在!
唯有当下这急诊台上急需呼吸的生命,才清晰得纤毫毕露——这生死在握的孩子,
是我的小树,更是一个此刻、唯一值得倾注全部心力去挽救的生命!
这一刻的心念转变如此悄无声息,却又像洪钟巨响撞击灵魂。
心中那无边无际的黑潮倏然退却、消散了。呼吸平顺得不可思议,
双手重新被灌注了沉稳无比的力量。
所有的杂音奇迹般褪去了——只有监护仪显示生命指标的数值清晰地刻在眼底。
“准备开放人工气道!”“支气管镜就位!”我的指令短促有力,
我的双手像被某种更巨大的意志接管,操作气管插管精准如机械。那一刻,
我分明清晰地看见了生命在我指尖战栗搏斗的奇迹,那微弱而顽强的光。
当柔韧的塑胶管最终缓缓送入小树咽喉深处那一刻,几乎同时,
那串尖厉的报警声骤然停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监护仪上原本急促跳跃的数字渐渐恢复了从容平稳的节律。
这缓慢、规律而优美的律动声音,是整个急诊室此刻最温柔、最宏大的合唱。
孩子急促喘息渐渐平复,胸膛平稳起伏着。急诊室的紧张氛围如凝固石膏被打破,
碎片悄然剥落。几天后的小树面色红润,倚坐在病床。窗外晨曦初露,
如同温柔的绢绸包裹大地。我的目光投向旁边墙上一面明亮窗户,
光洁玻璃窗如同镜子映照了病房里的一切:小树如小动物般蜷在干净的纯白病床上,
被褥微微起伏——而玻璃深处,也映照出我的脸,脸上却没有任何忧喜痕迹,如古井平澜。
就在这时,窗外遥远之处猝然传来急救车标志性的尖啸,由远而近,
冲破了晨光中暂时的静谧。那警报声浪钻入空气的每一缕缝隙,撕扯早晨的安宁。
但此刻的我静立在此,忽然领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境界:真正的定静,不是逃离喧嚣尘世,
也不依靠刻意的闭目打坐堆砌而来。它恰像脚下生根深深扎入喧闹沸腾的人世间,
任凭身外风狂浪涌,心却化作一面深邃湖面,映照万千景象,却不留一丝划痕。
那风暴就在窗外的空气中呼啸奔腾,然而风暴眼深处正是永恒平静——这个“我”,
不过是风暴眼底平静的知觉本身,见证着一切生灭,却超然于生死之外。
急诊室的门在身后悄然闭合了,隔绝了走廊里匆忙的脚步和人声喧响。窗外朝霞泼洒进来,
为这临时安顿小树的空间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他依偎在雪白枕头间,呼吸平稳,
小脸蛋上暂时褪尽了病痛的青紫,留下初愈的苍白底色。护士送药后留下轻轻阖门声响。
室内一下子更静了,静得甚至能听到小树浅浅的呼吸流淌在空气里。
寂静如一块洁净的绸缎铺展开。我的目光偶然落在墙壁那面亮得足以照人的玻璃窗上。
它不仅仅是一块玻璃,更像一块镜子,
清晰映照着病房内的一切:小树沉睡的轮廓、床沿的金属反光、白色的墙壁……还有我自己。
镜子里的谢景行,面容平静得像深湖的水面,
纹丝不见昨夜的惊涛骇浪——既不忧虑小树刚刚逃离生死边缘尚未真正脱险,
也不恐惧那场永远潜伏于黑暗中的医疗意外会卷土重来。只是站在那里,连呼吸的起伏,
都显得如此自然、从容而沉稳。正在此时,
远方骤然撕裂了这宁静——一阵急促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破晨曦朝露的清冽,
直直扎进这刚刚安静下来的病房里。它来自楼下街道,来自又一场新的生命抢夺战的召唤。
那熟悉又陌生的啸鸣声粗暴地穿透窗玻璃,瞬间撕扯开片刻安宁的空气薄纱。然而,
我的心湖却似乎沉入到更深的安宁底部,那喧嚣声浪竟如吹过山岗的风般不曾带来半分涟漪。
我突然明白过来——那份自灵魂深处弥漫开的沉稳寂静,绝非躲避喧嚣于方外桃源所能寻得,
也从不靠任何两腿盘坐、刻意屏息凝神所能造作。它是风暴眼中心那份不为人知的绝对沉静,
是站在惊涛骇浪正中却始终不被沾湿的意志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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