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早上,父亲还是意气风发当朝太傅。中午,就被人搀扶着回家。和父亲一起回来的,
是皇上身边的李公公。这次他不似以往那般满脸堆笑,而是将头高高抬起,
用眼角地余光扫视众人。他拿出圣旨,声音陡然扬得极高,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带着金銮殿的寒气: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尾音拖得长长的,在空旷的庭院里荡开,
听得人心里发颤。皇上欲派兵攻打南越,父亲却认为当下要稳定江山,休养生息。
然皇上苦岭南百姓受南越骚扰已久,心意已决,一时间堂上为此事争吵不休。父亲知道,
先皇出征南越却在当地中毒而亡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但十年征战,
河南道的麦田里还埋着断戟,剑南道的妇孺还在哭丈夫。父亲想到这些,决定以死劝诫皇上,
好在父亲被人及时拉住了衣袖。但这一举动激怒了皇上,当朝写下圣旨,褫夺父亲太傅一职,
贬去岭南当个小县令,并告诉我父亲去了岭南好好感受一下当地百姓的苦楚。
02你父亲今晨咳得厉害,母亲用银簪挑开绳结,指尖在手中庚帖的名字上顿了顿,
岭南多瘴气,我不能让你跟着去。母亲不可,您和父亲这般,
我怎能不顾你们安心呆在京城。母亲拉过我地手,轻轻拍了拍。慕华,伴君如伴虎,
你父亲此次折了天家颜面,我们沈家怕是再难起复了那女儿就更要陪在您和父亲身边了。
母亲将我的手握的更紧了一些。慕华,我和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孩子,
你要知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跟陆家的婚事可能会仓促些,
好在已提前交换了庚帖,我们两家有多年的情分,就算我和你父亲不在京城,
他们也不会薄待了你。母亲又重新将手边的庚帖放回匣子内。我和你父亲已经商量过了,
等看着你成了婚,我们就离京,这是我们现在最大的心愿。看着母亲眼角的细纹,
我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我知道当下只有我留在京城,才是最好的选择。留的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03我去找母亲的时候。她刚给父亲喂完药,药碗还未来得及搁在案几上。
廊下就传来张妈的通报:小姐,夫人,陆家来人了。陆夫人坐在上首,
旁边的嬷嬷双手捧着个紫檀木托盘,红绸裹着的物件方方正正,倒比寻常帖子大些。
沈夫人,我是真心喜欢慕华这孩子,她眼皮都不敢抬,
只是我家老夫人这几日忽就水米不进,前日去法华寺让慧岸大师算了算。
陆夫人喉头滚了滚,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说两位命格相冲,皆是强旺之相,若强行婚配,
恐......恐家宅不宁,还会冲撞老夫人的病体。母亲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袖口,
我看见她指节泛白。去年重阳,陆老夫人还拉着我的手在暖阁里说笑,说我腕骨细,
将来定是个宜男相。红绸被揭开,露出的竟是那一张洒金庚帖。母亲突然笑了一声,
笑声在空荡荡的穿堂里撞得发飘:多谢陆夫人还念着旧情。只是这八字,
去年合的时候怎么不说凶?难不成是慧岸大师这一年突然开了天眼?陆夫人的脸腾地红了,
额头上渗出汗珠。够了。我突然开口,声音竟比自己想象的稳。
我让张妈取来陆承宇的庚帖,递给陆家嬷嬷:转告你家公子,红绳既断,不必再续。
相府的富贵路,我们太傅府的人,走不起。陆府的人拿了庚帖就匆忙告辞,
院门外的马车轱辘声很快消失在巷尾。母亲突然捂住胸口咳嗽起来,我扶她坐下时,
看见她鬓角新生了好几根白发。这群势利眼!她捶着案几,眼泪终于掉下来,
当年求着结亲的是他们,如今......娘,我拿起桌上的茶壶,
将残茶泼在阶下,这样也好。总好过将来进了门,看他们脸色过日子。
庚帖被我扔进了炭盆。烧了干净。母亲望着跳动的火光,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咱们沈家的女儿,不稀罕这门趋炎附势的亲事。炭盆里的灰烬被风卷起来,落在窗台上。
04琳琅捧着茶盏在我身侧站定,声音压得极低:姑娘,陆公子让我回禀,说明日巳时,
想在城南望春楼与您见一面。我执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坠纸洇开一片。
我望着窗外飘落的花瓣,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了,替我回他,我会去的。
琳琅应声退下后,我对纸上的一团墨渍发起怔来。次日巳时,
望春楼临窗的雅间里碧螺春春的热气正袅袅腾起。陆承宇穿着件月白锦袍,
袖口绣着暗纹流云,见我推门进来,腾地站起身,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慕、慕华……他搓着手,眼神躲躲闪闪,目光扫过窗外的柳树,又落在我鬓边的珠花上。
你来了,这楼里的茶还不错,我特意让掌柜留了今年的新茶。我在他对面坐下,
指尖抚过微凉的茶盏:陆公子约我来,想必不是为了评茶的。他喉头动了动,
忽然垂下眼,声音带着些微颤:祖母前几日病得厉害,太医来看了,说是不大好,我……
陆承宇。我打断他,将茶盏轻轻往桌心推了半寸,瓷面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
我来,是想问你,退还庚帖一事,你可知晓?他的脸倏地白了,嘴唇翕动半晌,
才从齿缝里挤出句:我……我知道。话音刚落,往日的端方公子,竟红了眼眶。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又低又急,带着哭腔:慕华,你听我解释,我有苦衷的!
我在家里……我在家里本就不如景然受宠,父亲总说我性子太直,不如景然活络。
他说的景然,是他那位庶出的弟弟。父亲说,镇国公府的昭宁郡主喜欢我,
镇国公给他施压了!他越说越激动,眼眶通红,
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可我心里只有你啊!慕华,你信我!等我当上家主,
我一定……一定想办法接你回来,到时候……我静静地看着他,恍惚间,
忽然想起五岁那年的上元节。夜市里人潮涌动,我被拐子用了蒙汗药藏在一处民宅里,
迷迷糊糊听到有打斗地动静,看到一个男孩在和两个拐子缠斗,
昏迷前我只看到他用左手接住了拐子要砍到他肩膀上的刀。再次醒来时,
我的家人和陆府的下人已经赶到,我看到左手血流不止的陆承宇。因这救命的恩情,
两家开始来往走动,到了说亲的年纪一切也都顺理成章。茶盏里的热气渐渐散了,
碧螺春的清香淡了许多。我望着陆承宇还在翕动的嘴唇,忽然觉得我好像从未认清过他,
一个人的变化能有这么大吗?05琳琅捧着茶盏进来时,指尖都在发颤:姑娘,
外面……外面都在传,说陆家退了咱们家的庚帖,还说……说您被陆家嫌弃了。
我捏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竹制的书脊硌得掌心生疼。没等我理出个头绪,
内院就传来一阵忙乱。母亲院里的张妈跌跌撞撞跑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姑娘快去看看吧!
夫人听了那些闲话,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了!我赶到母亲床前时,她正躺在床上,
脸色苍白得像张宣纸,嘴唇抿成一道颤抖的线。大夫诊脉后说是急火攻心,
开了方子便匆匆离去。我守在床边替她擦汗,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议论声,
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第二日午后,陆承宇竟来了。他穿着件石青色锦袍,站在廊下时,
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慕华,他搓着手,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说伯母病了,
特意来看看。我侧身让他进屋,语气平淡:劳陆公子挂心,母亲刚睡下。
他端起茶盏又放下,反复几次才开口,语气带着种自以为是的恳切:慕华,
如今外面流言蜚语这么多,对你名声不好。我想了想,不如……你先委屈些,
我纳你为妾如何?这样既能堵住众人的嘴,你也能留在我身边,将来……陆承宇。
我打断他,抬眼看向他,眼底的寒意该是藏不住了,你说什么?他被我看得一怔,
随即又换上那副委屈的神情:我知道委屈你了,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啊!等我将来……
不必了。我站起身,裙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沈氏慕华,嫁则为正妻,
不嫁则为孤女,绝无可能为妾。他的脸涨得通红,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决绝。我看着他,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那些被刻意压下的疑惑翻涌上来。我沉默片刻,
终究还是问出了口:陆承宇,你还记得当年救我时,伤的是左手还是右手吗?
他的眼神倏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慌乱瞬间爬满脸庞。那一闪而过的心虚,
被我看得清清楚楚。你问这个做什么?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几分恼羞成怒,
飞快地伸出左手,露出手心一道浅浅的疤痕,自然是左手!你看,这疤痕还在呢!
我低头看去,那道疤浅得像条褪色的线,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我忽然笑了。
当年那把刀砍下来时,救我的人的确是用左手去挡的,成年人用力砍下的一刀,
想来应是深可见骨。那样的伤,就算用天山雪莲莲来敷,十年过去,也绝不可能淡成这样。
陆承宇被我的笑看得发慌,猛地放下袖子,胡乱拱了拱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匆匆离去,背影仓促得像是在逃命。我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原来那些年的念念不忘,那些自以为是的深情,竟都是假的。
我才真真是个蠢得,竟让人鱼目混珠骗了我这许多年。06我刚踏进垂花门,
就听见正厅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我脚步一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掀开门帘的刹那,
果然对上一双深邃的眼。萧野穿着身玄色常服,墨发用玉冠束起,肩背挺直如松,
正坐在父亲下首喝茶。看见我进来,他手里的茶盏顿了顿,眸色里竟没了往日的戏谑。
你怎么在这?沈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觉失了分寸,却还是忍不住皱起眉,
峡谷关不是正吃紧吗?你这个将军不在前线督战,跑回京城做什么?换作往日,
萧野早该挑眉回怼,说些沈姑娘管得倒宽之类的话。可今日他只是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动作竟带着几分难得的郑重:战事暂歇,我向陛下请了假,回来处理些私事。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半分闪躲。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正想找个由头躲开,
父亲站起说唉,身子还是不大好有点乏了,慕华,
你替我招待一下萧将军吧我正欲搀扶父亲离去,却见萧野往前一步挡住了我,
声音低沉下来:慕华,我今日来,是有话想对你说。这声慕华喊得自然,
没有半分刻意,倒让我愣住了。我和萧野从小就不对付,七岁那年他抢了我的风筝,
十岁时我藏起他的佩剑,只是从我五岁被拐后,慢慢地就不怎么跟我玩了。他大我五岁,
从来都喊我沈丫头,或是干脆连名带姓地叫沈慕华,这般亲昵的称呼,
还是头一回听见。我知道你近来的事。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恳切,陆承宇那边,
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我心悦你很久了。我往后退了半步,
撞到身后的门框,发出轻微的声响。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是真心的。
我已向伯父伯母禀明心意。萧野看着,眼神里的认真不似作假,你见过我爹娘了?
我更惊讶了,难怪方才进院时见母亲的丫鬟在偷偷笑,父亲看我的眼神也带着些古怪。是。
萧野点头,我跟伯父伯母保证,若你肯嫁我,此生必定以你为尊,府中之事全凭你做主,
此生绝不纳妾。若违此誓,甘受军法处置。他说这话时,
右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那里常年挂着他的佩剑,此刻虽未佩刀,却带着军人特有的郑重。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诚意,萧野似乎看穿了我的犹豫,
放缓了语气:你不必急着答复,仔细想想。我在京城会待些时日,等你想好了,
告诉我便是。他说完,便拱手离去。我望着萧野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背影,
心里像被投了颗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07父亲调任岭南的文书已经下来,
母亲忙着收拾箱笼,念叨着岭南湿热,需得多备些祛湿的药材,我便自请出门采买。
街市上车马喧腾,我正站在药铺前核对清单,忽闻一阵环佩叮当。转头时,
正撞见昭宁郡主被一群侍女簇拥着走来,陆承宇紧随其后,一身月白锦袍在人群里格外扎眼。
哟,这不是沈太傅家的嫡女吗?昭宁郡主捏着帕子掩唇轻笑,眼神里的轻蔑像淬了冰,
怎么亲自来这种地方?太傅府的下人都遣散了不成?她身边的侍女们跟着低笑起来,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钻进耳朵。我攥紧手里的药单,淡淡道:郡主说笑了,
不过是替父母采买些物件,不敢劳烦旁人。替父母采买?郡主走近两步,
目光扫过我的素色衣裙,语气更尖刻了,听说沈姑娘近来烦心事不少,也是,
好好的庚帖被退回来,换谁都得寝食难安吧?不过话说回来,陆郎如今可是我的人了,
沈姑娘往后还是避着些走,免得碰面尴尬。我抬眼看向陆承宇,他垂着眼帘,
指尖捻着腰间的玉佩,从始至终一声不吭,仿佛眼前的折辱与他无关。心头那点残存的念想,
像被风卷过的烛火,彻底灭了。昭宁郡主见我不语,自觉占了上风,
又讥诮几句才带着人离去。陆承宇这才抬头看我,眼神复杂:慕华,郡主她……
不必解释。我打断他,转身想走,却被他快步拦住。慕华,你听我说。
他脸上带着种急切的恳切,方才郡主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委屈你了,
可纳你为妾的事,我是真心的,你……陆承宇。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说过,我沈慕华,绝不为妾。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方才的恳切褪去,染上几分不耐:你怎么还是这么倔?如今这境况,能有个归宿已是不易,
何必这般执拗?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可笑:在你眼里,我沈慕华就只配做个妾室?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提高了声音,眼里竟浮出几分怨怼,是你自己看不清形势!
你这般性子,迟早是要吃大亏的!既然你不肯嫁我,那就跟着你父母去岭南吧,
听说那边瘴气重,蚊虫多,日子定然清苦。他顿了顿,
语气里竟带了些笃定的刻薄:等你在那边吃够了苦头,磨平了棱角,自然会明白,
我今日的提议,已是对你最大的恩典。说完,他像是再懒得与我多言,拂袖转身,
快步追着昭宁郡主的方向去了,月白的袍角在人群里一闪,便没了踪影。我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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