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成都,夜雨正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许粥站在面馆灶台前,
铁锅里的豌杂面正冒着热气,红油在汤面上浮成半透明的膜,像极了三年来她心上结的痂。
她握着长柄勺的手顿了顿,
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揉面团时蹭的面粉——这双手从前只用来攥顾执的衣角,
现在却能稳稳颠动三斤重的铁锅。“滋啦”一声,最后一勺辣油浇下去时,
手机在案板上震动起来。屏幕亮着陌生号码,尾号是719,
她心脏猛地一缩——那是顾执的生日。“粥粥,我出来了。”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漫出来,
带着铁锈似的沙哑。许粥盯着锅里翻滚的面条,突然想起三年前他被警察带走那天,
也是这样的雨夜,他隔着警车铁窗喊她名字,声音被雨砸得七零八落,
却还是清晰地钻进她怀孕八个月的肚子里,让胎动都变得急促。她没说话,
只是把炉火拧到最大。蓝红色的火舌舔着锅底,映得她眼尾发红,却没掉一滴泪。
案板上的手机还亮着,像只不肯闭眼的眼睛。第二天晨光刚漫过巷子口的老槐树,
许粥正把“许记豌杂面”的木牌挂出去,一辆黑色奔驰就堵在了巷口。车窗降下时,
她看见顾执坐在驾驶座上,白衬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腕骨却比记忆里更突出,
像要把皮肤顶破。他瘦得太厉害,下颌线锋利得能划伤人,
可那双眼睛还是老样子——看人时总带着点执拗,像当年在设计院里,
他为了保留老巷子里的石榴树,跟甲方拍着桌子说“建筑该让着生活”。“妈妈,
他一直看我们。”一豆攥着她的衣角,小皮鞋踢着门柱。孩子刚睡醒,额前的软发还翘着,
像颗刚剥壳的豆。许粥把他往身后拽了拽,围裙带子在腰后系成的结勒得更紧:“顾先生,
小店今天歇业。”顾执推开车门走过来,裤脚沾着泥,应该是从监狱出来没来得及换衣服。
他垂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刚好遮住那道三年前为她打架留下的疤。
“我不是来吃面的。”他声音很低,目光扫过她左手无名指——那里光溜溜的,
连戒痕都被油烟泡没了。“那你是来干什么?”许粥笑了笑,指尖却掐进了一豆的小胳膊。
她记得三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手里攥着刚拿到的建筑师资格证,说“粥粥,
等这个项目结束,我们就结婚”。那天他身上有阳光的味道,
现在却只有消毒水和雨水的腥气。“我是来吃你的。”顾执喉结滚了滚,像把没开刃的刀,
“吃你煮的粥,睡你铺的床,过你过的日子。”“顾执!”许粥的声音突然劈了,
“三年前你把分手信扔给我时,怎么没想过今天?”她低头看一豆,
孩子正睁着圆眼睛盯着顾执,小眉头皱得像颗没舒展的豆子。“妈妈,他像绘本里的大灰狼。
”一豆往她怀里缩了缩。顾执突然蹲下身,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他平视着一豆,
指尖悬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叔叔不凶。”他顿了顿,声音软下来,
“叔叔只是……想回家。”许粥猛地拽着一豆转身,木门被甩得震天响。门内,
一豆抱着她的腿问:“妈妈,他说的家,是我们家吗?”她背对着孩子,
望着墙上挂的价目表——那是顾执当年帮她写的,
“豌杂面十二元”的“豌”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他总爱牵着她的手。“他没有家。
”许粥的声音闷在喉咙里,“三年前就没有了。”三年前那个夏天,锦江的水热得发黏。
顾执负责的旧城区改造项目里,那栋民国老楼塌的时候,许粥正在给他熨衬衫。
新闻里说“七人遇难”,她手里的熨斗“咚”地砸在熨板上,
烫出个焦黑的印子——那是她准备婚礼穿的衬衫。后来她才知道,
坍塌是因为承重墙被人动了手脚。顾执是主设计师,也是唯一被推出去顶罪的人。
她挺着八个月的肚子在法院门口等了一天,阳光把柏油路晒得发软,她的凉鞋粘在地上,
像被什么东西拽着走不动。最后等来的不是他,是周野递来的信封。信纸是顾执常用的稿纸,
右下角有他画的小房子。“粥粥,忘了我。”字迹比平时用力,墨汁晕开了点,
“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别告诉他有个杀人犯爸爸。”她没哭,只是把信纸折成纸飞机。
锦江的风刚好起来,飞机晃晃悠悠飞出去,被浪花卷走时,她摸了摸肚子,
里面的小家伙踢了她一下,像在说“妈妈不怕”。现在顾执就住在隔壁。
许粥是第二天清晨发现的——她起得早,看见隔壁卷闸门被撬开个缝,
顾执正踩着梯子钉招牌,“执·建筑事务所”六个字,笔画跟他写价目表时一样倔。
他穿着件灰扑扑的工装,后颈汗湿的地方,能看见当年她咬出的牙印。
她在窗帘后站了一整夜。窗帘是当年他们一起挑的,蓝底白花,现在边角磨破了,
像她没说出口的那些话。“老板娘,来碗豌杂面,多加醋。”林羡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
闺蜜穿着白大褂,袖口还沾着碘伏,急诊科的夜班总是让她眼下挂着青黑。
“看见隔壁的招牌了?”林羡往嘴里扒了口面,压低声音,“顾执出来那天,
周野在监狱门口堵他,说要给他安排活儿,被他一拳打在脸上。
”许粥手里的面勺“当”地撞在碗上。滚水溅在虎口,红了一片,她却没知觉。
“他为什么要回来?”她盯着锅里翻腾的面条,“周野现在是地产新贵,他斗不过的。
”“因为有人让他放不下。”林羡用筷子指了指里屋——一豆正在小桌上画画,
蜡笔涂得满身都是。“当年事故报告,顾执一直压着不肯公开,你真以为他是怕自己说不清?
”许粥的手突然停了。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顾执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发顶,
身上有雨水和图纸的味道。“粥粥,如果哪天我撑不住了,你就跑。”他声音发颤,
“往没人认识的地方跑,带着孩子好好过。”那时她以为是玩笑,现在才明白,
他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周野来的时候,一豆正在门口玩积木。男人穿着定制西装,
手里却拎着盒乐高,蹲下来时,皮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轻响。“小豆子,
叔叔教你拼城堡好不好?”他笑起来眼角有细纹,跟当年在设计院给她递喜糖时一样温和。
许粥把刚煮好的面端出来,面汤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周总大驾光临,有事?
”“下周六我订婚,在香格里拉。”周野把乐高推给一豆,“想请你和小豆子去当花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隔壁的招牌,“顾执要是愿意,也一起来热闹热闹。”“她没空。
”顾执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卷图纸,指节发白。
周野慢慢站起来,西装袖口的金扣闪了下。“顾执,三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爱管闲事。
”他拍了拍顾执的肩膀,力道不轻,“当年要不是我给你找律师,你现在还在里面踩缝纫机。
”顾执没说话,只是盯着周野的领带——那是他们当年合伙时,许粥给他们挑的同款,
顾执的那条,现在还压在她衣柜最底下。“叔叔,花童是穿裙子的。”一豆举着块积木,
“我是男孩子。”周野被逗笑了,摸了摸孩子的头。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整齐,
许粥却突然想起事故报告里写的,老楼承重墙的钢筋,是被人用专业工具剪断的。
“那就请大朋友吃喜糖。”周野从口袋里摸出颗糖,塞给一豆,“草莓味的,
跟你妈妈一样甜。”他走后,顾执“砰”地关了门。许粥听见图纸散落在地上的声音,
像那年锦江里沉下去的纸飞机。夜里收摊时,许粥发现卷帘门下塞着张图纸。
是老楼的结构复原图,红笔圈出的承重墙位置,有个很小的箭头,
指向墙根——那里本该有根加固钢筋,却被人锯断了。落款是顾执,字迹比分手信时稳,
却带着点抖。她把图纸塞进围裙口袋,指尖能摸到纸背的折痕。原来这三年,
他没在里面混日子。原来他说的“忘了我”,都是假的。顾执开始在幼儿园门口等。
他不靠近,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背对着校门,像尊沉默的石像。
许粥接一豆时总能看见他——他穿的衣服还是三年前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袖口磨破的衬衫,却总是干干净净。一豆最先发现的。“妈妈,那个叔叔天天在树底下。
”孩子指着他,小书包在背上颠,“他是不是在等我们?
”许粥把孩子往怀里带了带:“他在等人。”直到那天下午,阳光把树影拉得很长。
一豆突然挣脱老师的手,小皮鞋哒哒哒跑过去。顾执猛地回头,看见孩子仰着小脸,
手里举着张画:“叔叔,你长得像我画里的爸爸。”画是一豆在幼儿园画的,
歪歪扭扭的三个人,中间那个戴眼镜的,
笑得缺了颗牙——顾执确实有颗牙是当年为她打架掉的。顾执蹲下身,膝盖在地上蹭出轻响。
他想碰孩子的头,手伸到半空又停住,喉结滚了半天:“那……爸爸可以抱一下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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