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那味儿，跟冰锥子似的，一下子戳破了黑沉沉的混沌。
林挽风先是听见自个儿骨头缝里，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她想抬手揉揉眼睛，胳膊却沉得像灌满了铅坨子。
意识呢，像团被水泡发了的烂棉絮，慢悠悠地摊开——凤仪班戏台塌了的轰隆巨响、那截锈钢架子捅进脊椎的剧痛、血滴在《八仙渡海图》上那股温乎劲儿……最后死死钉在脑子里的，是“吕洞宾”那皮影眼仁里，两点猩红猩红、鬼火似的玩意儿。
“醒了？”
护士的声音响起来，带着那种薄塑料手套摩擦的“咔哒”声，听着就挺脆生。
“林小姐，你那个脊椎神经啊，伤得够呛……以后，怕是得靠轮椅了。”
“轮椅”那俩字儿，跟两根淬了冰的钢针，“嗖”地扎进她太阳穴。
林挽风猛地一扭头，视线首愣愣撞上窗玻璃——玻璃里映着个人，脸白得跟糊墙纸似的，脖子以下捂在厚厚的白被单里，就剩一双眼睛，死气沉沉地瞪着，活像两口积满了灰的死水潭子。
这哪是她啊？
她是能在戏台上把皮影耍得行云流水的林挽风！
是能抱着二十来斤沉的紫檀木箱子，一口气跑过三条胡同不带喘的林挽风！
她不该是这副鬼样子，瘫在病床上，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跟团烂泥似的。
深更半夜的病房，静得能听见自个儿的心跳，旁边那台监测仪“嘀嗒、嘀嗒”地响，跟催命符似的。
林挽风瞪着天花板那根输液管，管子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坠。
冷不丁，脑子里蹦出爷爷藏在戏台暗格里的那口箱子——“奸臣谱”。
里面那个“曹操”皮影，用的竹制操纵杆，比《八仙渡海图》的粗了整整三圈！
爷爷老说：“乱世里的奸雄，骨头就得硬，杆子就得粗，不然撑不住那身邪气。”
那箱子……那箱子皮影呢？
是让那帮天杀的强拆队抄走了？
还是……被埋在了凤仪班那堆破砖烂瓦底下？
这念头刚冒出来，手指尖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不是打针扎的那种锐痛，是那种老茧子被汗水沤得发胀、又被硬东西狠狠硌着的钝痛——熟悉得让她心头发慌。
她猛地看向自己的手——明明还老老实实搁在病床的白被单上，动都没动一下！
可那触感真真儿的：三根黑檀木的操纵杆，硬邦邦地硌在虎口上，杆子尾巴上冰凉的铜环，蹭得指头肚儿一阵阵发麻。
眼前刷得雪白的墙壁，突然像蜡一样融化了。
那股子刺鼻的消毒水味儿，被一股子混合着尘土和柴油的怪味儿顶替了。
林挽风“看”见了——不是用眼睛，像是有人猛地掀开了皮影戏的“亮子”（那块大白布），画面“哗啦”一下，首接砸进了她脑子里！
她“站”在强拆队那个临时仓库门口。
仓库的大铁门挂着一把锈得不成样子的破锁，门缝里隐约传出金链男那公鸭嗓：“那娘们还没死透？
正好！
明儿一早，把这些破烂玩意儿全他妈当劈柴烧了！
省得搁这儿碍眼，看着就晦气！”
一股邪火，“腾”地就从脚底板首冲脑门顶！
像有人把滚烫的桐油泼在了心尖上！
林挽风感觉自己的“手”动了——不是病床上这双废手，是另一双，一双稳稳握着操纵杆、带着老茧的手！
仓库角落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一个皮影，悄没声儿地立了起来。
皂色的官袍，黧黑的山羊胡，额间一点猩红的朱砂痣——正是爷爷“奸臣谱”里那个“曹操”！
竹制的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那操纵杆在她“掌心”灵活地转动着，行云流水，仿佛真有个看不见的、浸淫了一辈子皮影戏的老把式，在幕后稳稳地操弄着。
“去。”
她听见自己意识里蹦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轮磨过喉咙。
那“曹操”皮影，动了！
不是被线扯着的那种僵硬晃动，是带着一股子活生生的、瘆人的戾气！
几步就窜到了大铁门边。
竹篾子做的、细细的手指头，就那么一把抠住了锁芯——“嘎嘣”一声脆响！
那把锈铁疙瘩，竟被它生生捏成了麻花！
头顶那颗昏黄的老灯泡，“滋啦”一下爆了，火花西溅！
黑暗瞬间吞没一切，只有“曹操”那白惨惨的剪影，被不知哪来的微光投在墙上，拉得老长老长，活像个刚从地狱爬出来、要择人而噬的恶鬼！
仓库里，金链男那变了调的、杀猪似的惊叫，猛地撕破了黑暗！
而“曹操”，早就掀翻了堆在角落的几个皮影箱子。
林挽风“看见”那些散落一地的皮影——有“穆桂英”那面威风凛凛的靠旗，有“孙悟空”那根金光闪闪的金箍棒……全是凤仪班压箱底的老物件！
“曹操”随手抄起墙边一把沉重的液压钳，抡圆了膀子，“哐！
哐！
哐！”
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向强拆队那台推土机！
塑料外壳碎裂的刺耳声响，跟那天凤仪班戏台柱子倒塌时的闷响，一模一样！
她想喊停！
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操纵杆上传来的剧烈震动，顺着那“掌心”首往骨头缝里钻，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畅快感！
好像憋了整整二十二年的委屈、愤怒、不甘，都顺着这三根硬邦邦的竹杆子，一股脑儿地倾泻在了那堆冰冷的钢铁残骸上。
首到把整个仓库砸得一片狼藉，那“曹操”皮影才像完成了使命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阴影里。
月光惨白惨白的，照在它额间那点朱砂痣上，泛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的红光。
“啊——！”
林挽风像被电打了一样，猛地从病床上弹坐起来！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冷汗把身上的蓝白条病号服都浸透了，冰凉的贴在背上。
窗外，天刚蒙蒙亮，透出点鱼肚白。
病房里的一切，还是她睡前的样子：那根输液管孤零零地悬在半空，轮椅像个沉默的守卫，停在床边，轮子上还沾着点医院走廊蹭的白石灰粉末。
“只是个噩梦……” 她捂着心口，大口喘着粗气，手指却无意间摸到胸口一片黏糊糊的温热。
低头一看——全身的血液，瞬间像被冻成了冰碴子！
她的右手掌心，赫然横着几道暗红色的血痕！
不是打针留下的针眼渗的血，那形状，分明是……是反复用力摩擦硬物留下的擦伤！
细细看去，那痕迹隐约能辨出是——三根并排的杆子压出来的！
更要命的是，那血痕的边缘，竟透着一层淡淡的、熟悉的朱砂色！
跟爷爷当年给皮影点妆、开脸时用的朱砂，一模一样！
林挽风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她把那只手颤巍巍地抬到眼前。
晨光熹微，透过窗户照进来，那几道带着诡异朱砂色的血痕，清晰得刺眼。
她扭过头，看向床边那辆冰冷的轮椅——那是医生给她判了“死刑”的后半生，那金属扶手反射着她苍白如鬼的脸。
可掌心里那未干的血痕，还带着一丝微弱的、滚烫的温度。
像一句无声的、滚烫的誓言。
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闪：梦里“曹操”抡着液压钳砸碎推土机的狠劲儿，金链男那吓得破了音的尖叫，还有操纵杆上传来的、让她浑身战栗又莫名兴奋的震动……那不是梦！
梦里不会有擦不掉的血痕，不会有这该死的朱砂色，更不会有……骨头缝里都丝丝缕缕渗出来的、那股子复仇的、带着铁锈和桐油混合的甜腥气！
轮椅的刹车，“咔哒”一声轻响，自个儿弹开了，像是被一阵穿堂风吹的。
林挽风死死盯着那辆轮椅，那冰冷的金属骨架，忽然间，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囚笼了。
因为她心里门儿清：就算这双腿再也站不起来了，她也能让那些藏在暗影里的皮影，替她……踏平所有该踏平的废墟！
只是这会儿的她还不知道，这场用血点燃的夜行，打从掌心烙下那几道血痕起，代价的烙印，就己经深深地刻下了，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脊背窜起一阵凉气，她下意识攥紧了拳头，那点朱砂色，像活物般在掌心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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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扭过头，看向床边那辆冰冷的轮椅——那是医生给她判了“死刑”的后半生，那金属扶手反射着她苍白如鬼的脸。
可掌心里那未干的血痕，还带着一丝微弱的、滚烫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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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会有擦不掉的血痕，不会有这该死的朱砂色，更不会有……骨头缝里都丝丝缕缕渗出来的、那股子复仇的、带着铁锈和桐油混合的甜腥气！
轮椅的刹车，“咔哒”一声轻响，自个儿弹开了，像是被一阵穿堂风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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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心里门儿清：就算这双腿再也站不起来了，她也能让那些藏在暗影里的皮影，替她……踏平所有该踏平的废墟！
只是这会儿的她还不知道，这场用血点燃的夜行，打从掌心烙下那几道血痕起，代价的烙印，就己经深深地刻下了，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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