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警察电话,
说妻子杜雨婵车祸身亡。
放下手机瘫坐在地,
厨房里回荡着我的嚎哭。
这时防盗门开了,
杜雨婵提着购物袋走进来。
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风衣,手里提着超市的购物袋。袋口露出芹菜的绿色叶子。她脸上带着一丝下班后的疲惫。看见我瘫在地上,她明显愣了一下。
“怎么了,老公?”她把袋子放在玄关柜上,弯腰换拖鞋,声音带着疑惑,“哭成这样?谁的电话?”
我像被冻住。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厨房抽油烟机残留的低鸣。她站在那里,活生生的,带着芹菜的清新气息。警察冰冷的声音还在我脑子里回响——“抢救无效,当场死亡”。两个截然相反的画面在脑海里疯狂撕扯。
“谁……谁死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破旧风箱。
她走过来,蹲在我面前,冰凉的手指碰了碰我湿漉漉的脸颊。她的眼神里有真切的担忧,还有一丝被我这副样子吓到的茫然。“胡说什么呢?谁死了?我刚下班啊,去超市买了点菜,堵车堵得要命。到底怎么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是她惯用的那款栀子花调。是活人的气味。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我的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这不是幻觉。她温热的手指触感真实无比。那电话……是恶作剧?是骗子?可那号码,确实是警局的!巨大的荒谬感和后怕让我浑身发软,几乎支撑不住。我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我自己都心惊。“警察!警察打电话给我!说你……说你出车祸了!死了!”我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脸上的担忧瞬间被惊愕取代。她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车祸?死了?我?”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看完好无损的身体,随即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开什么国际玩笑!你看我像死人吗?哪个混蛋打的电话?报警抓他!肯定是诈骗!”她试图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嘴里还在抱怨,“吓死我了你,瘫在地上哭得跟什么似的,我还以为家里出大事了……”
她手上的力道很足,是活人的力气。她的抱怨带着熟悉的烟火气。我被她半拖半拽地拉起来,脑子依旧一片混乱。难道真是骗局?一个精准知道她名字、知道她是我妻子、还知道警局号码的骗局?目的是什么?让我汇款?可对方根本没提钱。
我怔怔地看着她。厨房顶灯的光线落在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她微微蹙着眉,还在为那个恶作剧电话生气,脸颊因为刚才的拉扯泛着健康的红晕。太真实了。真实得让我几乎要相信那通电话才是虚幻。
她拉着我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转身去倒水。“喝口水,压压惊。肯定是信息泄露了。这帮挨千刀的骗子,什么损招都想得出来!”她把水杯塞进我手里。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她的侧脸。顺着柔和的脖颈线条向下。然后,猛地顿住。像被最锋利的冰锥刺中。
她耳后。
靠近发际线的地方,那块小小的、月牙形的褐色疤痕。那块她十岁时爬树摔下来留下的印记。那块她曾抱怨过无数次、说影响她扎丸子头的疤痕。
不见了。
那块皮肤光洁平滑。没有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股寒气从我的尾椎骨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刹那凝固、倒流。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捏得生疼。我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温热的水泼洒开来,迅速在瓷砖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蜿蜒着爬向她的鞋尖。
她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她皱着眉,赶紧抽纸巾蹲下去擦地上的水渍。
我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死死盯着她耳后那片陌生的、光滑的皮肤。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怀疑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刚才那点被她活生生站在面前的安慰,被这个消失的疤痕击得粉碎。
她擦着水,动作麻利。擦完,她站起身,把湿纸巾扔进垃圾桶。她转身看我,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骇人,她脸上的不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又怎么了?”她问,声音里带着试探。
我的目光像钉子,死死钉在她耳后那片区域。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指向那个位置。指尖抖得厉害。
“疤……”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耳后……那块疤呢?摔跤留下的……月牙形的疤……去哪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艰难地抠出来。
她整个人明显僵住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凝固。困惑?不,更像是……措手不及的惊愕。那双刚才还盛着担忧和生气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捕捉的慌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眼底深处飞快地荡开一圈涟漪,随即又被强行压了下去。
厨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冰箱压缩机沉闷的嗡嗡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她僵立着,我死死盯着她,两人之间隔着那片狼藉的水渍,如同隔着一道无形的、充满猜疑的深渊。
她脸上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那瞬间的慌乱消失了,快得像从未出现过。她抬手,很自然地撩了一下耳侧的头发,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耳后那片光滑的区域。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反而更显突兀。
“疤?”她微微歪着头,露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眉头轻蹙,“哦,你说小时候摔跤留的那个啊?”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一点嗔怪和无奈,“老公,你吓糊涂了吧?那块疤我去年就去医美做掉了啊!激光点阵,做了三次呢,花了不少钱。你不是还嫌我乱花钱,说留着也无所谓吗?怎么现在倒来问我疤去哪了?”
她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语气自然,带着点被冤枉的小委屈。去年她确实提过想去弄掉那块疤,我也确实说过没必要花那冤枉钱。逻辑似乎是通的。
但不对。哪里都不对。
那块疤的位置很深,靠近发根。她做的是半永久眉毛,当时我陪着去的。激光祛疤?她从未提过!一次都没有!这么大的事,她不可能不告诉我。而且,以她有点小疤痕都要唠叨半天的性格,如果真去做了祛疤,怎么可能一次都没在我面前提起过效果?怎么可能不抱怨恢复期的麻烦?
疑点像毒藤一样疯狂滋生,缠绕住我的心脏。她站在灯光下,穿着熟悉的衣服,说着看似合理的解释,可那张脸……那张脸此刻在我眼中,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冰冷和疏离。
“你……”我的声音干涩紧绷,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砾中挤出来,“你什么时候做的?在哪家医院?哪个医生?”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去,带着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尖锐和攻击性。我必须抓住这个破绽。
她脸上的那点委屈瞬间冻结了。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像蒙上了一层薄冰。那层刻意维持的温软表象裂开了一道缝隙。
“林峰,你什么意思?”她站直了身体,语气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怒意,“你是在审问我吗?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诈骗电话?因为一块早就弄掉了的疤?”她往前逼近一步,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瓷砖上,发出清脆又危险的声响。“你是不是觉得,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假的?是鬼?还是什么妖怪变的?”
她的气势咄咄逼人,带着一种被冤枉的、理直气壮的愤怒。厨房狭小的空间里,她的质问像无形的鞭子抽过来。换做平时,我可能早就服软道歉了。
但今天不行。那块消失的疤痕,那通死亡通知,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在我脑子里滋滋作响。恐惧和怀疑已经压倒了所有情感。我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她的目光,一步不退。
“回答我!”我的声音比她更大,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嘶吼,“什么时候做的祛疤!哪家医院!说清楚!”
她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强硬。被我吼得愣了一下。那股强撑起来的气势出现了一丝摇晃。她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非人的东西再次浮现,比刚才更清晰。那不是杜雨婵的眼神。杜雨婵生气时会瞪眼,会噘嘴,会摔东西,但她的眼睛永远是热的,像烧着两团小火苗。而眼前这双眼睛,冷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你疯了!”她像是被我的态度彻底激怒,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好!你不信我是吧?那我问你!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儿?你穿的什么衣服?第一次接吻是在什么地方?我那天喷了什么香水?我们第一次吵架是为了什么?你说啊!”
她像连珠炮一样抛出问题,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指向只有我和杜雨婵才知道的、极其私密的细节。她胸脯剧烈起伏,眼神死死锁着我,带着一种疯狂的挑衅。
我的心脏狂跳。这些问题的答案,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记忆深处。我张了张嘴,几乎要下意识地回答出来,用这些答案去证明她的“真实”。但就在第一个音节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我猛地刹住了车。
不对!她在引导我!她在用这些共同记忆作为武器,逼我承认她是“杜雨婵”!如果她是假的,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些?除非……除非她真的就是杜雨婵?我被自己的念头搅得几乎崩溃。
“说啊!你怎么不说了?”她向前又逼近一步,几乎贴到我面前,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丝陌生的凉意,“是不是回答不上来?还是你心里有鬼,林峰?”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皮囊,看清里面跳动的、充满怀疑的心脏。
混乱和巨大的压力让我眼前发黑。我下意识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冰箱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急需一个支点,一个能让我站稳、能让我思考的支点。我的手在流理台上胡乱摸索着,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坚硬的金属。
是刀。一把切水果的尖刀。刀柄的冰冷触感像电流一样窜上手臂。
几乎是本能反应。我一把抄起了那把刀。刀尖在厨房顶灯下反射出一道刺眼、冰冷的寒光,直直地指向她。
“别过来!”我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凶狠,“你到底是谁?!杜雨婵耳后的疤,绝对没做过!你撒谎!你不是她!”刀尖随着我剧烈颤抖的手,在空中划出危险的弧线。冰冷的金属触感给了我一种扭曲的、短暂的安全感。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距离刀尖不到半米。脸上那咄咄逼人的愤怒瞬间褪去,换上了真实的、巨大的惊骇。她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刀尖,又看向我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惨白如纸。
“林峰!你……你放下刀!”她的声音变了调,充满了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瑟缩,“你疯了!快放下!我是雨婵!我真的是雨婵啊!”她尖叫起来,声音刺耳。
“骗子!”我低吼着,刀尖依旧指着她,手臂的肌肉绷得死紧,“疤是假的!你也是假的!警察说她死了!死了!!”那冰冷的宣告再次撕裂我的神经。
“好!好!我说!我说!”她吓得声音都变了形,双手慌乱地举在胸前,做出投降的姿态,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第一次见面!在……在师大后街那家叫‘旧时光’的书吧!你……你穿着灰色连帽卫衣,牛仔裤洗得发白!你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一本《挪威的森林》!我……我点了杯焦糖玛奇朵,不小心洒在你书上了!”
她的语速极快,带着哭腔,每一个细节都精准无比。那天的阳光,书吧里旧书的气味,她慌乱道歉时微红的脸颊……画面清晰地在脑中闪过。
“第一次接吻……在……在你租的那个破旧小阁楼里!下暴雨,停电了!我……我害怕打雷,你抱着我……然后……然后……”她哽咽着,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我那天用了新买的香水,是……是伊丽莎白雅顿的绿茶!瓶子是绿色的!后来你还说那味道像空气清新剂!”
记忆被精准地唤醒。雨点敲打阁楼天窗的声音,黑暗中她温热的唇瓣,还有那瓶后来被她嫌弃地丢在角落的香水……一切都对得上。
“第一次吵架……是……是因为我偷偷给你妈买了个按摩仪!花了我半个月生活费!你知道了冲我发火,说我不该乱花钱……你摔门走了……我哭了一晚上……”她泣不成声,身体因为恐惧和哭泣而剧烈颤抖。
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无误。这些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带着强烈的、无法伪造的情感印记,像潮水一样冲击着我紧绷的神经。她哭得如此真实,如此伤心,每一滴眼泪都像是在控诉我的疯狂和残忍。
我举着刀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刀尖在空中摇晃。巨大的困惑和动摇几乎将我撕裂。是她吗?真的是她?那通电话是假的?疤……也许她真的偷偷去做了祛疤?也许她只是想给我个惊喜?也许……是我疯了?
就在我的意志被这汹涌的回忆和她的眼泪冲击得摇摇欲坠,握刀的手开始发软,刀尖一点点垂下的瞬间——
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午夜凶铃般骤然炸响!
是我的手机!它就躺在流理台上,屏幕疯狂闪烁。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进我混乱的脑海——赫然是刚才那个通知我妻子死讯的警局座机号码!
尖锐的铃声像一把冰锥,狠狠凿进我混乱不堪的脑海。厨房里凝固的、充满泪水和刀刃的紧张空气,被这突兀的声响瞬间撕裂。
我和她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举着刀的手僵在半空,微微下垂的刀尖反射着冰箱冷凝器幽微的蓝光。她脸上纵横的泪水也凝滞了,惊恐的双眼死死盯住那个在流理台上疯狂震动、屏幕惨白刺眼的手机。屏幕上,“市局事故科”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球生疼。
刚才那通宣告死亡的电话,就是来自这个号码!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我几乎是扑过去的,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几次滑开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电话那头传来刚才那个警官的声音,依旧沉稳,但此刻却透着一股极力压抑的惊疑和紧绷:“林峰先生?我是市局事故科的王警官。现在通知你一个紧急情况……”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确认某个极其荒诞的事实,“你妻子的遗体……不见了。”
“什么?!”我失声惊叫,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瓷砖上弹跳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噪音。
“就在刚才,大概十分钟前。”王警官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冰冷,却掩不住深处的困惑,“负责看守的同事只是例行去隔壁办公室签了个字,前后不到两分钟。回来就发现……停尸格是空的。遗体……消失了。”
消失了?十分钟前?我的头皮瞬间炸开!目光猛地射向站在厨房门口的那个“杜雨婵”。她离我不过几步远,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却在我接电话的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惊惧依旧存在,但似乎……多了一丝别的什么?一丝极快闪过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是紧张?还是……一丝如释重负?
时间点!太诡异了!警察说遗体消失是十分钟前。而眼前这个女人,她提着芹菜走进家门,也不过是……七八分钟前的事!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
“林先生?林先生你在听吗?”王警官的声音带着催促,“我们需要你立刻来市局一趟!情况非常诡异!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
“好……好!我马上到!”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抖得厉害。我挂断电话,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像一只闭上的、充满不祥预兆的眼睛。
我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再次死死锁住门口那个女人。她依旧站在那里,保持着刚才的姿态,微微低着头,肩膀还在轻轻抽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湿漉漉的头发有几缕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无辜。
但此刻,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在我眼中却充满了表演的痕迹。那通电话,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所有可疑的阴影。消失的疤痕。精准无误的回忆这反而更可怕!。还有这完美卡在遗体消失时间点上的“归来”!
“你听到了?”我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危险气息,“他们说,我老婆的遗体,在太平间里消失了。就在你进门之前不久。”我向前一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脸上搜寻着任何一丝破绽,“杜雨婵”的尸体消失了,而一个活生生的、耳后没有疤痕的“杜雨婵”,提着芹菜准时回到了家。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
她慢慢抬起头。脸上泪痕犹在,眼眶红肿。但那双眼睛里,之前的惊惶失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悲伤,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坦然?唯独没有我想象中的心虚或慌乱。
她没有回答我的质问。只是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近乎悲悯的目光。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动作,抬手,轻轻擦去脸颊上最后一滴泪水。
“走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去警局。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她不再看我,径直弯腰,捡起地上那个装着芹菜的超市购物袋,动作平静得近乎诡异。仿佛刚才厨房里的对峙、刀刃的寒光、歇斯底里的质问,都未曾发生过。
她拎着袋子,走向玄关,换上那双她刚才脱下的、沾着外面雨水湿气的黑色高跟鞋。咔哒。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
“我开车。”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开车。”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看着她拉开防盗门,走廊里感应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她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外阴影里等待。那姿态,不是等待丈夫的妻子,更像一个引路的……幽灵?或者,一个押解犯人的看守?
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疑团像两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我的喉咙。真相?警局?那里等着我的,会是什么?一具消失的尸体?一个活着的谜团?还是一个早已挖好、等着我跳进去的陷阱?
引擎低吼着划破雨夜沉滞的空气。车窗外的霓虹灯被雨水扭曲成一道道流动的、光怪陆离的色带,映在车内沉默的两人脸上。我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锁住前方被雨刮器不断刮开又瞬间模糊的道路。副驾驶座上,她——那个提着芹菜、耳后没有疤痕的女人——安静得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蜡像。她的侧脸在窗外变幻的光影里显得异常苍白、僵硬,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无尽的雨幕。只有那偶尔因颠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在呼吸。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充满猜忌的深渊。狭窄的车厢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窒息感。她的沉默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的神经。刚才在厨房里那精准的回忆、那汹涌的泪水,此刻都变成了巨大的讽刺和更深的谜团。她到底是谁?如果她是杜雨婵,太平间里的“她”是谁?如果她不是,那些只有我和雨婵才知道的秘密,她又是如何得知?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市局事故科所在的走廊亮着惨白的灯光,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的味道。这种气味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性质。王警官,一个面容严肃、身材敦实的中年警察,早已等在门口。他看到我们并肩走来,锐利的目光在我和她之间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尤其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林先生,杜女士。”王警官的声音低沉,带着职业性的克制,“情况非常特殊。请跟我来。”
他转身带路,皮鞋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我们跟在他身后,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身边的她,依旧沉默,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脚尖,仿佛对即将面对的一切漠不关心,又或是早已了然于胸。
王警官在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门前停下。他掏出一张磁卡,在感应区刷了一下。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一股更加强烈的、冰冷彻骨的寒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钻入鼻腔,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太平间。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里面是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白色空间。惨白的灯光均匀地洒在一切物体上,没有阴影,只有一种无机的、冰冷的死寂。一排排巨大的不锈钢停尸格如同冰冷的抽屉,整齐地嵌在墙壁里,沉默地诉说着这里储存的终结。空气冷得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色的雾气。
房间中央,几个穿着白大褂或警服的人围着一张空着的、同样是不锈钢材质的推床。推床上铺着干净的白色无纺布,空无一物。那刺眼的空荡,比任何画面都更具冲击力。它无声地证实了电话里的那个荒诞消息——杜雨婵的遗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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