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捡到“小狼崽”
A市的初秋,雨下得又急又冷,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冲刷进下水道里。林暖缩着脖子,把便利店单薄的制服外套裹得更紧些,雨伞在狂风里艰难地支撑着。刚结束晚班,她只想快点回到自己那个租来的、小小的、但还算温暖的窝。
抄近路走进一条昏暗的小巷,垃圾桶的酸腐味混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林暖皱了皱眉,加快脚步。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激烈的咒骂和追赶声。
“小兔崽子!站住!敢偷东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是便利店隔壁五金店张老板那熟悉的大嗓门。
一个瘦小的黑影从巷子深处跌跌撞撞地冲出来,速度极快,像只受惊的野猫。他慌不择路,一头撞在了林暖身上。林暖“哎哟”一声,踉跄着扶住湿漉漉的墙壁才没摔倒。
雨伞脱手飞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她恼怒地抬头,正想质问,却在昏黄的路灯下,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乌黑,明亮,却像结满了寒冰的深潭。里面盛满了惊惶、恐惧,还有一股子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般的凶狠。雨水顺着他脏兮兮、沾着泥污的小脸流下,冲刷出几道苍白的痕迹。他穿着不合身的、破了好几个洞的单衣,露出的手臂和脖颈上,布满了青紫交加的伤痕,新的叠着旧的,触目惊心。
林暖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那双眼睛……太像了。像她那个因为意外,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永远离开的弟弟小雨。尤其是那种倔强又脆弱的神情。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张老板已经气喘吁吁地追到了跟前,手里还拎着根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木棍。
“林暖?正好!快帮我抓住这个小偷!偷了我店里的面包!” 张老板指着缩在墙角、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依然用凶狠眼神瞪着他的男孩。
男孩像只被围堵的幼狼,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似的呜咽,瘦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再次逃跑或者扑上来撕咬。
“张叔,是不是误会了?他……” 林暖看着男孩手臂上的伤,再看看他那饿得凹陷下去的脸颊,声音有些发涩。一个面包?值得这样追赶一个孩子?
“误会个屁!我亲眼看见他拿的!这种流浪的小杂种,手脚最不干净!今天非得给他个教训!” 张老板说着就要上前揪人。
男孩猛地弓起身子,眼神里的凶光更甚。
“等等!” 林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几乎是本能地一步跨过去,挡在了男孩和张老板之间。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张叔!他…他是我表弟!远房表弟!刚来A市找我,肯定是饿极了才……他不是故意的!多少钱?面包钱我赔给你!双倍!三倍!”
她语速飞快,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有些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张老板愣住了,狐疑地打量着林暖,又看看她身后那个脏得像泥猴、眼神凶狠的男孩:“表弟?林暖,你哪来的表弟?我怎么不知道?”
“真的是!乡下来的,家里……家里出了点事,刚投奔我。” 林暖脑子飞快转动,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可信,“你看他这样子,像不像我?呃…鼻子?对!鼻子挺像的!张叔,小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计较了,我替他道歉,钱我现在就给你!” 她手忙脚乱地去掏自己那个瘪瘪的钱包。
张老板看看林暖急切的样子,又看看那个男孩——虽然脏,但仔细看五官确实有几分清秀,尤其那双眼睛,此刻凶狠褪去一点,只剩下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再看看林暖递过来的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已经是她钱包里的大部分,他烦躁地挥挥手:“算了算了!一个面包,值当什么!不过林暖,你这表弟得好好管管!这么野,小心惹出大麻烦!赶紧带回去洗干净,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他嘟囔着,捡起掉在地上的木棍,转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林暖粗重的喘息,还有身后男孩压抑的、细微的颤抖。
危机暂时解除,林暖紧绷的神经一松,腿都有些发软。她慢慢转过身,看向那个依旧缩在墙角、浑身湿透、警惕地盯着她的男孩。
“你……” 林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带他走?开什么玩笑!她自己还是个靠兼职养活自己的穷学生!把他丢在这里?可看着他那双酷似小雨、此刻却写满戒备和脆弱的大眼睛,还有那一身的伤,她迈不开腿。
男孩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犹豫,眼神瞬间又冷硬起来,像竖起了无形的刺。
雨越下越大。
“跟我走。” 林暖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连她自己都惊讶。她弯腰捡起掉落的雨伞,撑开,大半边倾向男孩的方向,尽管她自己半边身子已经湿透了。“至少……先找个地方躲雨,把湿衣服换掉。你不想冻死在这里吧?”
男孩没动,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和危险程度。
“放心,我不是坏人。” 林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下来,像哄孩子,“你看,我刚刚还帮你赶走了那个凶巴巴的大叔,对吧?我就住在附近,很近。你……你总得把湿衣服换下来,不然会生病的。” 她指了指他身上那件滴水的单衣。
也许是“生病”这个词触动了他,也许是林暖挡在他身前时那一瞬间带来的奇异安全感,又或许只是太冷太累了,男孩紧绷的身体微微松懈了一丝。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凶光淡去了一些,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死寂般的疲惫。
林暖试探着朝他伸出手:“来。”
男孩猛地瑟缩了一下,避开了她的手,像被烫到一样。但他低着头,沉默地、慢慢地,从墙角挪了出来,站到了她的雨伞下,离她还有一步远的距离。
林暖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走吧。” 她撑着伞,尽量把伞倾向他,带着这个沉默的、湿漉漉的、浑身散发着抗拒气息的小家伙,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自己租住的那个小小的公寓。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雨水敲打着伞面,也敲打着林暖混乱的心。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天啊!林暖你疯了吗?你真的要把一个来历不明、可能还偷东西的流浪小孩带回家?你拿什么养他?明天还要上课!房租怎么办?被房东发现怎么办?
无数个现实的问题像冰雹一样砸下来,让她心慌意乱。可每当她想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身后那个小小的、沉默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的身影,看到他裸露手臂上狰狞的伤痕,想到他刚才那双酷似小雨的眼睛,所有的退缩念头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至少……至少先过完这个雨夜。她对自己说。
终于到了公寓楼下。老旧居民楼的楼道灯忽明忽灭。林暖掏出钥匙开门,发出“咔哒”的声响。男孩在她身后停下,警惕地看着黑洞洞的门内,仿佛那是什么怪兽的嘴巴。
“进来吧。” 林暖先走进去,摸索着打开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狭小的空间:一室一厅,家具简单到近乎简陋,但收拾得还算整洁。她把湿透的外套脱下来挂在门后,“地方小,有点乱,别介意。”
男孩站在门口,像尊被雨水淋透的雕像,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屋内,带着审视和不安。
“进来呀,把门关上,冷风都灌进来了。” 林暖催促道,尽量让语气轻松些。
男孩犹豫了很久,才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但他依旧紧贴着门板站着,仿佛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你……” 林暖看着他还在滴水的头发和衣服,又犯了难。她这里根本没有小孩的衣服!“那个……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吧?浴室在那边。” 她指了指旁边的小门,“我去给你找件大点的T恤当睡衣,我的你肯定穿不了……” 她想起自己好像有一件特别宽大的旧T恤。
听到“洗澡”,男孩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不安。
林暖也意识到问题:“啊,你是不是……怕生?或者……你身上有伤不能碰水?” 她小心翼翼地问。
男孩依旧沉默,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唉,” 林暖无奈地叹了口气,感觉养孩子虽然还不是比她考高数还难一百倍。“那这样,你先去浴室,用毛巾擦擦干?湿衣服穿着会生病的。我去给你拿毛巾和干衣服,再找点吃的,你肯定饿坏了。” 她不由分说地走向浴室,从架子上拿下唯一一条还算干净的浴巾,又去卧室翻箱倒柜。
等她拿着一件洗得发白、印着卡通图案的宽大旧T恤和一条运动短裤裤腰用绳子系紧应该勉强能穿出来时,发现男孩还站在原地,姿势都没变一下,只是地上积了一小滩水渍。
“给,毛巾和衣服。” 林暖把东西递给他,尽量放轻声音,“浴室里有热水,拧开这个龙头就是。擦干换上,别着凉。我去煮点……呃,泡面?” 她尴尬地发现,自己好像只有泡面。
男孩看着递到面前的干净毛巾和衣服,又抬眼看看林暖,眼神复杂,有警惕,有困惑,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但他没有接。
林暖有点挫败,干脆把东西塞进他怀里:“拿着!必须擦干换衣服!不然感冒了我可没钱给你看病!” 她故意板起脸,拿出一点“姐姐”的架势。
男孩被塞了个满怀,身体僵硬。他低头看着怀里柔软的毛巾和带着淡淡洗衣粉味道的衣服,又看看林暖那张故作严肃却难掩担忧的脸,终于,极其缓慢地,抱着东西,挪进了浴室。
听着浴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和水流声,林暖才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打了一场仗。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走到狭小的厨房,找出仅剩的两包泡面,开始烧水。刚插上电水壶,手机就疯狂地震动起来。
是苏琪。
“喂,暖暖!你到家没?外面雨好大啊!你带伞了吧?” 苏琪元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到了到了……” 林暖有气无力地回答。
“咦?你声音怎么了?感冒了?” 苏琪敏锐地察觉不对劲。
“没……琪琪,” 林暖看着浴室紧闭的门,压低了声音,“我……我捡了个人回来。”
“啥???捡了个人???” 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林暖你脑子进水啦?还是被雨淋傻了?什么年代了你还敢随便捡人?男的女的?多大?帅不帅?不会是碰瓷的吧?报警!赶紧报警啊!”
“不是不是!是个小孩!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林暖赶紧解释,把刚才小巷里发生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重点描述了男孩身上的伤和那双酷似小雨的眼睛。
“……所以,你就心软了?把他带回家了?我的天呐暖暖!” 苏琪听完,简直要抓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收养小孩?你才十九岁!你自己还是个宝宝!你拿什么养他?学费生活费房租水电,你算过吗?还有他的身份问题!他爹妈呢?万一是离家出走的,人家报警说你拐卖儿童怎么办?你前途要不要了?”
苏琪连珠炮似的质问像一把把锤子砸在林暖心上,让她本就混乱的脑子更乱了。是啊,苏琪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我……我知道……” 林暖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是我没办法啊琪琪!他当时那个样子……浑身是伤,被追得走投无路……那双眼睛……我真的没办法把他丢在雨里不管……我就想着,至少让他过完这个晚上,等天亮了,再想办法送他去派出所或者福利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苏琪无奈的叹息:“唉,我就知道你心软得像块豆腐!算了算了,带都带回来了,总不能现在赶出去。不过暖暖,这事儿你得想清楚,这不是养只小猫小狗!明天!明天必须去派出所备案!还有,你小心点,那孩子看着野,别伤着你!我明天一早就过去!”
挂了电话,林暖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身心俱疲。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叫,水开了。她机械地撕开泡面包装,把面饼放进去,倒入热水。
浴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林暖抬头看去。
男孩走了出来。宽大的卡通T恤像袍子一样罩在他瘦小的身体上,下摆垂到了膝盖,运动短裤的裤腰被绳子紧紧系着,勉强挂着,露出一双细瘦伶仃的小腿。他洗了脸,虽然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但那张小脸终于露出了原本的肤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下巴尖尖的,显得眼睛更大。此刻,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凶狠和戒备似乎被水汽冲淡了一些,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他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抱着自己那堆湿透的脏衣服,站在那里,像只误入人类世界的、迷路的小兽。
林暖的心,又软成了一滩水。那些现实的忧虑,暂时被眼前这个洗干净后显得更加脆弱的孩子冲淡了。
“洗好了?快过来。” 林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把泡好的面推过去,“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只有泡面了,别嫌弃。”
泡面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男孩的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碗冒着热气的面。
他犹豫着,脚步挪动得极其缓慢,仿佛每一步都在试探。终于,他走到了小餐桌前,但没有坐下,只是站着,眼睛盯着那碗面,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坐呀,站着怎么吃?” 林暖拉开椅子。
男孩这才极其小心地坐下,坐姿僵硬,只坐了椅子的一点点边缘。他没有立刻动筷子,而是看了看林暖。
林暖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有点酸涩。这孩子,警惕心太重了。“放心,没毒。你看,我也吃。” 她拿起自己那碗,大大地吃了一口。
男孩这才低下头,拿起筷子。他的手指很细,握着筷子的动作有些笨拙,显然不常用。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挑起几根面条,吹了吹,然后飞快地送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快得惊人,几乎是囫囵吞下。一碗面,在他近乎狼吞虎咽的动作下,很快就见底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吃完后,他放下碗,低着头,看着空碗,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
林暖默默地看着,心里五味杂陈。这得是饿了多久啊?
“吃饱了吗?锅里还有点热水,要不要再泡一包?” 林暖轻声问。
男孩飞快地摇了摇头,依旧低着头。
“那……去沙发上坐会儿?或者你想早点休息?” 林暖指了指那张小小的、勉强能睡下一个人的床。
男孩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坐沙发就行。”他走到沙发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林暖从柜子里找出一床毛毯,轻轻地盖在他身上。“那你先休息吧,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我。”说完,林暖转身走向自己的床。躺到床上,林暖却怎么也睡不着,时不时就看向沙发那边。男孩一开始还直挺挺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困意袭来,身体慢慢放松,头一点一点的。最后,他实在支撑不住,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一角,呼吸逐渐平稳。林暖看着他,心中满是担忧。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流落街头?她暗暗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帮他找到一个妥善的安置办法。想着想着,林暖也渐渐进入了梦乡。房间里,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声。
2 同一屋檐下的“战争”
清晨的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刺在林暖眼皮上。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昨晚混乱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她猛地坐起身,看向沙发。
沙发上空荡荡的,只有那条薄毯叠得整整齐齐——以一种近乎刻板的方正姿态。林暖心里咯噔一下,人呢?跑了?
她趿拉着拖鞋冲出卧室,小小的客厅一览无余。没人。厨房、卫生间门都开着,也没人。一股莫名的失落和担忧涌上心头。就在她准备给苏琪打电话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阳台。
那个小小的身影,穿着她宽大的旧T恤,像套了个麻袋,正背对着她,安静地站在阳台的阴影里,望着楼下嘈杂的早市。清晨的风吹动他湿漉漉后变得有些蓬松的头发,背影单薄又倔强。
林暖松了口气,走过去:“醒这么早?怎么不叫我?”
星野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肩膀猛地一缩,迅速转过身,乌黑的眼睛里瞬间又筑起了那堵戒备的高墙。他没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林暖。
“饿了吗?我去弄点吃的。”林暖尽量放柔声音,转身去翻冰箱。结果令人绝望:半盒牛奶,两个鸡蛋,几根蔫了的青菜。泡面昨晚吃光了。她尴尬地挠挠头,“呃…好像只能煮点面条了,或者…鸡蛋面?”
星野依旧沉默地看着她笨拙地忙碌。
早餐是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度过的。清水煮挂面,卧了两个荷包蛋。林暖把自己碗里的一个蛋夹给星野:“你长身体,多吃点。” 星野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蛋,又看看林暖,眼神复杂,最终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比昨晚斯文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那个…我叫林暖,树林的林,温暖的暖。”林暖试图打破沉默,“你…叫什么名字?或者,我该怎么叫你?”
男孩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林暖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沙哑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
“没…名字。”
林暖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没名字?还是…不愿意说?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林暖小心翼翼地问,“你看,外面天快亮了,星星还亮着,野…野草也有生命力。叫你…陆星野怎么样?陆地的陆,星星的星,野外的野。希望你能像星星一样亮,像野草一样坚强。跟我姓,以后,我就是你姐姐。” 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温暖可靠。
“陆…星野…”男孩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好或不好,只是默默地把最后一口面汤喝掉。
短暂的平静很快被打破。林暖要去学校上课了。她看着安静坐在沙发角落的星野,犯了难。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万一他乱动东西,或者跑出去丢了怎么办?而且,他身上那些伤…总得想办法解决。
“星野,”林暖蹲在他面前,尽量平视他的眼睛,“姐姐要去上学,几个小时后回来。你…能不能乖乖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好不好?冰箱里有牛奶,饿了就喝一点。我中午回来给你带吃的。” 她拿出备用钥匙,“这是钥匙,万一…万一你想出去透透气,记得带钥匙,别把自己锁外面了。”
星野看着她手里的钥匙,又看看她,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一丝茫然。最终,他极其缓慢地,伸出瘦小的手,接过了那把冰凉的钥匙。
林暖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心始终悬着。
上午的课她上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家里那个沉默的小身影。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她买了两个最便宜的素包子,匆匆往家赶。掏出钥匙开门时,她的手心都是汗。
门开了。屋内和她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星野还坐在沙发那个角落,姿势都没怎么变。林暖松了口气。然而,当她走进客厅,目光扫过时,心又提了起来——她放在小书架最下层的一个旧相框,摔在了地上!玻璃碎了一地,里面是她和小雨唯一的一张合照。
“这是怎么回事?”林暖的声音不自觉带上了质问。那是她最珍贵的回忆!
星野的身体猛地绷紧,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又带着一丝慌乱,像被踩了尾巴的小兽。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又迅速低下头,紧紧抿着嘴唇,手指用力地抠着沙发边缘。
“是你碰掉的吗?”林暖走过去,心疼地想去捡碎片。
“我没动它!”星野突然抬起头,声音嘶哑地吼了一句,带着强烈的抗拒和委屈,“是它自己掉下来的!” 吼完,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又把头深深埋下去,肩膀微微颤抖。
林暖愣住了。看着他下意识护住手臂的动作,她猛地想起昨晚那些青紫的伤痕。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是不是以为……自己会打他?就像他以前经历的那样?
一股酸涩涌上鼻尖。林暖所有的气恼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的心疼和自责。她不该那样质问他的。
“对不起…”林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哽咽,“姐姐不是怪你。那个相框…是姐姐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有点着急了。碎了没关系,照片还在的。”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玻璃碎片,捡起那张有些泛黄的照片,轻轻擦拭着上面的灰尘。“你看,这是姐姐小时候,还有小雨…姐姐的亲弟弟,他…不在了。你的眼睛,很像他。”
星野的身体僵硬着,但林暖的话,他似乎听进去了。抠着沙发的手指,微微松了些。
林暖默默收拾完玻璃碎片,把包子递给他:“饿了吧?快吃吧。”
下午,林暖请了假。她必须解决星野身份的问题。她带着星野去了最近的派出所。一路上,星野异常沉默,紧紧跟在林暖身后半步的距离,像只警惕的影子。
接待他们的民警很年轻。林暖磕磕巴巴地解释了情况:雨夜“捡到”的远房表弟,父母双亡她只能这么说,自己暂时收留。希望帮忙查查有没有亲属,或者办理相关手续。
民警打量着瘦小沉默、眼神躲闪的星野,又看看一脸学生气的林暖,眉头皱了起来:“小姑娘,你这情况…很复杂啊。你说他是你表弟,有什么证明?他父母叫什么?户籍地哪里?死亡证明呢?”
林暖哑口无言。她什么证明都没有。
“这样吧,你先填个情况说明。”民警递过来一张表格,“我们会根据你提供的信息查一查。不过,按规定,像这种疑似被遗弃或走失的未成年人,我们一般会先联系福利院接收,进行临时安置和寻亲。”
“福利院?!”林暖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看向星野。
星野在听到“福利院”三个字时,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不再是戒备和凶狠,而是赤裸裸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像即将被抛弃的幼兽,发出无声的哀鸣。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林暖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眼神,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林暖心口。
民警也看到了星野的反应,叹了口气:“孩子好像很抵触。不过福利院是正规机构,有专业护工照顾,比跟着你一个学生强。你负担不起的。”
“不…不用了!谢谢您!”林暖几乎是脱口而出,她一把将星野小小的、冰冷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感受到他身体的剧烈颤抖。“我…我再想想办法!我们先不送福利院!他…他怕生!”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拉着星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派出所。
走出大门,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阳光有些刺眼。星野的手依旧死死抓着她的衣角,微微颤抖着,低着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林暖蹲下身,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声音无比坚定:“星野,看着我。”
星野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恐惧。
“听着,”林暖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不愿意,姐姐不会把你送去任何地方。我们不找福利院了。以后,你就叫陆星野,是我林暖的弟弟。我们的家,就在那个小房子里。虽然小,虽然穷,但那是我们的家。我…我会想办法的!”她像是在对星野承诺,也像是在对自己打气。
星野的瞳孔微微震动,那死死抓着衣角的手指,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些许。他依旧没有说话,但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然而,现实的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晚上,林暖盘算着自己的“家当”:下个月的房租、水电费、自己的伙食费、学费…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的吃穿用度,甚至…学费!
她看着星野身上那件不合身的T恤,还有光着的脚丫他原来的破鞋早扔了,愁得头发都要揪掉了。她试探着问:“星野,你想…去上学吗?”
星野正蹲在地上,用抹布认真地擦着地板——这是他下午回来后唯一主动做的事。听到“上学”,他擦地的动作停住了,背脊僵硬。过了几秒,他才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想上学。这个认知让林暖的心又软又痛。她咬咬牙:“好!姐姐想办法!”
办法就是更拼命地打工。林暖除了便利店的晚班,又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找了个中午的兼职。时间排得满满当当,睡眠严重不足,课堂上哈欠连天。
带星野去附近的小学咨询插班,更是碰了一鼻子灰。没有户口本、没有监护人证明、没有学籍档案、没有体检报告…林暖像个皮球一样被教务处、招生办、甚至社区踢来踢去。最后,是一位看起来比较和善的女老师陈老师私下跟她说:“小林,你这种情况,太难了。孩子看起来也挺内向的,就算硬塞进去,适应也是个问题。而且…费用也不低。”
林暖失魂落魄地牵着星野走出校门。星野一直沉默地跟着,但林暖能感觉到他小小的手在她掌心变得冰凉。他听懂了。
“别担心,”林暖强打起精神,捏了捏他的手,“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先回家,姐姐给你做好吃的!”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盖沮丧。
晚餐是林暖“精心”准备的——鸡蛋炒饭。然而,悲剧发生了。或许是她太累走神,或许是油温没控制好,鸡蛋炒糊了,米饭也粘成一坨。更要命的是,她忘记冰箱里的青菜好像放得有点久了。
星野很给面子地吃了半碗。林暖自己也饿坏了,硬着头皮吃完。
半夜,林暖被一阵剧烈的腹痛惊醒。紧接着,是卫生间传来的呕吐声。她冲过去,只见星野蜷缩在马桶边,小脸煞白,额头全是冷汗,吐得昏天暗地。
食物中毒了!
林暖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忍着自身翻江倒海的难受,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星野拍背,倒水漱口。她自己也很快支撑不住,加入了呕吐行列。
小小的出租屋里,弥漫着酸腐的气息。一大一小两个人,虚弱地瘫在卫生间门口,相顾无言,只有痛苦的喘息声。
“对…对不起…”林暖看着星野惨白的小脸,愧疚得想哭,“是姐姐没用…连饭都做不好…”
星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虚弱地摇摇头。他看着林暖同样难受的脸,犹豫了很久,才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不怪你。”这是他被带回家后,第一次主动说安慰的话,虽然只有三个字。
林暖愣住了,看着星野那双因为难受而蒙上水汽、却依旧努力看向她的眼睛,一股暖流混杂着心酸涌上心头。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汗湿的头发:“傻小子…”
折腾了大半夜,两人都虚脱了。林暖翻出家里仅有的肠胃药,给两人吃了点。没有去医院的钱,只能硬扛。
后半夜,林暖昏昏沉沉地睡在客厅地铺上床让给了生病的星野。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身上被轻轻盖了条毯子。她费力地睁开眼,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角。是星野。
他似乎察觉到林暖醒了,动作猛地一僵,像做错事被抓包,迅速缩回手,逃也似的溜回了卧室。
林暖躺在黑暗中,身上盖着带着星野微弱体温的毯子,眼眶发热。这场狼狈的食物中毒“战争”,似乎意外地,让两颗在寒风中飘摇的心,靠近了一点点。代价是惨痛的——第二天两人都请了假林暖请假,星野不用上学,以及空空如也的钱包需要买药和新的食物。
战争还在继续,但“家”的雏形,在混乱、窘迫和一点点笨拙的温暖中,艰难地建立着。
经过食物中毒的惨痛教训,林暖痛定思痛,在苏琪的“技术指导”下,苦练厨艺——目标:无毒、能吃。虽然成品依旧时常焦黑或寡淡,但至少不会再把人放倒了。星野对此表现得异常“宽容”,每次都默默吃完自己那份,还会在林暖沮丧时,用他那双乌黑的眼睛无声地看着她,仿佛在说“还行”。
在无数次跑断腿、磨破嘴皮子,甚至求了辅导员帮忙说明情况后,转机终于出现。社区一位热心的工作人员了解到他们的特殊情况,又看到星野手臂上那些无法作假的陈旧伤痕林暖鼓起勇气展示了,加上林暖学校出具的品行证明,几方协调,终于为星野争取到了一个“借读生”的名额,安排在陈老师带的四年级班级。学费可以暂缓,但书本费、校服费、午餐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入学那天,林暖特意给星野穿上了她咬牙买的一套最便宜但干净合身的运动服和新球鞋。星野显得很拘谨,紧紧抓着书包带子苏琪友情赞助的旧书包,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陈老师是个四十多岁、面容温和的女教师,她蹲下身,平视着星野的眼睛,声音温柔:“别怕,陆星野同学,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新班级了。我是陈老师,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告诉我。”
星野飞快地抬眼看了她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林暖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心里充满了忐忑和期待。
然而,校园并非净土。星野的沉默寡言、不合身的旧书包、没有父母接送林暖要打工、以及他身上那种与周围孩子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很快让他成了班上几个调皮男生以王强为首的目标。
起初是言语上的嘲弄。
“喂,哑巴!怎么不说话?”
“看他穿的,土包子!”
“听说他没爹没妈,是捡来的!”
星野总是低着头,加快脚步,像没听见。他的隐忍却助长了对方的气焰。
那天下午,林暖提前结束了咖啡厅的兼职,想去学校接星野,给他一个惊喜。刚走到校门口附近,就看到教学楼后面僻静的角落,王强和另外两个男生正围着星野推推搡搡。
“哑巴!把钱交出来!昨天我看到你捡瓶子卖钱了!”王强叉着腰,一脸蛮横。
“就是!捡破烂的,钱肯定脏!快拿出来!”另一个男生附和着,伸手去抢星野紧紧抱在胸前的旧书包。
星野死死护着书包,像护着珍宝,咬着嘴唇,眼神凶狠地瞪着他们,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却依旧倔强地不吭一声。
“还敢瞪我!”王强被激怒了,用力推了星野一把。
星野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闷哼一声,但他依旧紧紧抱着书包,眼神里的凶光更甚,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咬。
“你们在干什么?!!住手!!!”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林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像头发怒的母狮一样冲了过去,一把将王强狠狠推开,张开双臂将星野牢牢护在身后。
“谁家的孩子?!光天化日欺负人?!”林暖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凌厉气势。她指着王强几个,“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抢劫霸凌?!老师呢?!叫你们老师来!还有家长!今天这事没完!”
王强几个被突然出现的林暖和她的气势吓懵了,看着林暖喷火的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姐…姐姐…”星野在她身后,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林暖这才感觉到,自己护着他的手臂也在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一点,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陈老师很快被惊动了,匆匆赶来。王强几个还想狡辩,林暖指着星野胳膊上刚才被推搡时在墙上蹭出的红痕,还有他死死护着的书包——书包带子都被扯变形了,厉声道:“陈老师!您看!这就是证据!我弟弟性格内向不爱说话,难道就成了他们欺负的理由?抢钱?推人?这是校园霸凌!我要求见他们家长!必须道歉!必须保证以后不再发生!”
林暖平时总是笑呵呵的,此刻展现出的强硬和条理清晰让陈老师也吃了一惊。她看着星野苍白的脸和胳膊上的红痕,又看看明显心虚的王强等人,脸色沉了下来:“王强!李浩!张明!跟我去办公室!立刻!林小姐,您也请,还有陆星野同学,别怕。”
在办公室,林暖据理力争,毫不退缩。王强等人的家长被叫来后,起初还想护短,说“小孩子打闹而已”。林暖寸步不让:“打闹?三个围着一个打闹?抢钱是打闹?陈老师,如果学校不能给我弟弟一个安全的环境,我不介意报警,让警察来界定这是不是打闹!” 她拿出了手机。
提到报警,家长们脸色变了。最终,在王强等人不情不愿的道歉和家长的保证下,陈老师也承诺会加强对班级风气的管理,并特别关注星野的情况。事情算是暂时解决。
走出办公室,天已经擦黑。林暖牵着星野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刚才那股强撑的气势泄掉,她才感到一阵后怕和疲惫,手心全是冷汗。
“星野,”她停下脚步,蹲下身,平视着他,“以后在学校,再遇到这种事,不要忍着,一定要告诉老师,或者立刻跑出来找姐姐,知道吗?不要怕他们!姐姐会保护你!” 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颤,但眼神无比认真。
星野看着她。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略显苍白的侧脸,额角还有因为激动而渗出的细汗。刚才她像一座山一样挡在他身前,怒斥那些欺负他的人的样子,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他从未被这样坚定地保护过。
一股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在小小的胸膛里翻涌。他猛地扑进林暖怀里,两只瘦小的胳膊紧紧环住她的脖子,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温热的液体瞬间濡湿了林暖的衣领。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细微的抽噎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
林暖僵住了,随即心软得一塌糊涂。她紧紧回抱住怀里这个第一次主动拥抱她、无声哭泣的小小身躯,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乖,没事了,不怕了…有姐姐在呢…以后谁也不能欺负我们家星野…”
这一刻,隔在两人之间的那层坚冰,被这个无声的拥抱和滚烫的泪水,彻底融化了。
那天之后,星野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他还是沉默,但眼神里那种尖锐的戒备少了许多,偶尔会在林暖笨拙地讲笑话时,嘴角微微弯一下。他开始在放学后,主动把作业摊在小餐桌上写,虽然遇到难题依旧会咬着笔头发呆,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完全封闭自己。
然而,生活的压力并未减轻。林暖打两份工,经常要很晚才能回家。这天晚上,咖啡厅临时盘点,林暖加班到快十一点。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冲进雨幕,好不容易拦到车回到家楼下。付钱时,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一个未接来电——是家里的座机!时间是半小时前!只响了一声就挂了。
林暖的心猛地揪紧!星野?!她连伞都顾不上打,冲进楼道,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客厅的黑暗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门边的地板上,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
是星野!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小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但看到林暖的瞬间,那里面迸发出的光芒,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星野!你怎么坐在地上?多凉啊!”林暖心疼坏了,赶紧打开灯,蹲下身去扶他。触手一片冰凉。
星野没有抗拒她的搀扶,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是确认她真的回来了。他小声说:“…电话…我…不小心按到了…”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林暖瞬间明白了。那通电话不是不小心,是他害怕了,想找她,却又不敢打扰她,只响了一声就挂掉。然后,他就一直坐在这里等,在黑暗和雨声中等着她回家。
巨大的心疼和自责淹没了林暖。她紧紧抱住他冰凉的身体:“对不起,姐姐回来晚了…对不起…下次不会了,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等这么久了…”
那一晚,林暖用热水给星野泡了脚,看着他钻进被窝躺好。也许是淋了雨又受了惊,半夜,星野发起了高烧。
“妈妈…别打…别打了…我听话…”昏睡中的星野眉头紧锁,浑身滚烫,陷入梦魇,发出痛苦而模糊的呓语,小小的身体不安地扭动着,双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挥舞,仿佛在抵挡什么。
林暖彻夜未眠,用冷毛巾一遍遍给他擦拭额头和手心,喂他喝水,守在他床边。听着他痛苦的梦呓,看着他在梦中依旧惊恐的神情,林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她终于窥见了他过去生活的一角,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恐惧。
天快亮时,星野的烧终于退了些,呼吸也平稳下来。林暖累得趴在床边睡着了。
等她被窗外鸟鸣惊醒时,发现星野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了许多,正静静地看着她。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
看到林暖醒来,星野似乎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但最终没有。他伸出小手,把那杯水往林暖的方向推了推,动作带着一丝笨拙的迟疑。
林暖愣住了,看着那杯清澈的水,又看看星野那双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疲惫。
她接过水杯,水温透过杯壁传递到手心,暖融融的。她喝了一大口,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仿佛连心也被这杯水浸润了。
“谢谢星野。”林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感动和笑意,“这是姐姐喝过,最甜的水。”
星野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抹浅浅的、带着羞涩的红晕。他飞快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着,嘴角却悄悄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这一刻,昨夜所有的恐惧、寒冷和病痛,都被这杯无声的温水和这个羞涩的笑容驱散了。一道名为“家”和“依靠”的微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阴霾,清晰地投射在两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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