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1999年除夕夜。婆婆从外面锁了厨房的门。煤气罐嘶嘶漏气的声音,像毒蛇吐信。
我拍门的手越来越软。真冷啊。黑暗吞掉我的时候,最后悔的是没能好好抱抱儿子小磊。
还有……那个闷葫芦周伟民。……煤油灯的光晕,黄黄的,一跳一跳。
呛人的煤烟味直往鼻子里钻。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瘦骨嶙峋的胸腔里,咚咚咚,擂鼓一样。
眼前是糊着旧报纸的土墙。墙角堆着几个麻袋。麻袋旁边,立着我那台宝贝蜜蜂牌缝纫机。
机头盖着碎花布。布上落了层灰。我回来了?我抬起手。手背上皮肤粗糙,有冻裂的口子,
指甲缝里还有洗不干净的机油黑。这不是我那双后来养尊处优、只戴戒指的手。
这是1986年。我简玺,二十五岁,国营红星纺织厂缝纫工。周伟民的媳妇。小磊他妈。
一个被婆婆骂“不下蛋的母鸡”的窝囊废。一个被堂妹简莉莉骗光积蓄的蠢货。
一个被丈夫的沉默伤透心的可怜虫。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钻心的疼!
眼泪瞬间飙出来。不是做梦。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一切悲剧还没开始,或者,
刚刚开始的时候。“吱呀——”破旧的木板门被推开。冷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
婆婆王金凤裹着件半新不旧的藏蓝色棉袄,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她手里端着个粗瓷大海碗,
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米茬子粥。“睡死过去了?日头晒腚了才起!
”她咣当一声把碗顿在掉漆的炕桌上。粥水溅出来几滴。“赶紧吃!吃完了去厂里!
”她那双三角眼在我脸上剐了一圈,满是嫌弃。“磨磨蹭蹭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供着个祖宗!挣那仨瓜俩枣,还不够塞牙缝!要不是我们老周家心善,
收留你这没爹没娘的,你早饿死八百回了!”刻薄的话,和上辈子一模一样。一个字都没变。
上辈子,我就是被这些话一遍遍敲打,敲掉了脊梁骨。觉得自己真没用。真欠了周家的。
连带着,对周伟民那点怨,也变成了小心翼翼。生怕惹了他妈不高兴。现在?
我端起那碗稀粥。冰凉。几颗苞米粒沉在碗底。胃里一阵翻腾。不是饿的。是恶心的。“妈,
”我声音有点哑,是刚醒,也是情绪翻涌压的,“今天厂里……好像发工资?
”王金凤眼神闪烁了一下。“发就发呗,关你啥事?你那点钱,够干啥?”她转身要走。
“妈,”我又叫住她,声音不高,但很稳,“我寻思着,小磊开春要交学费了。还有,
他棉袄袖口都磨破了,得扯点布做件新的。”王金凤不耐烦地挥手。“破点咋了?
小孩子家家的,冻不死!学费?急啥!到时候再说!”她抬脚又要走。“工资条,
”我看着她僵了一瞬的背影,慢慢地说,“得我本人签字,才能领钱。厂里新规矩。
”王金凤猛地转过身。三角眼瞪圆了,像要吃人。“啥?!谁定的破规矩?反了天了!
你签字?你签了字,钱还不是……”她猛地刹住话头。那后半句,我知道。
钱还不是得交给她。上辈子,整整十年,我的工资,一分不少,全进了她的口袋。
美其名曰“帮我们存着”。存到后来,全贴补了她那个游手好闲的宝贝侄子王强。还有,
塞进了简莉莉那个无底洞。“规矩就是规矩。”我低下头,用筷子搅着冰凉的稀粥,“不签,
领不出来。”王金凤胸口剧烈起伏。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媳妇,
今天敢这么说话。“行!行!”她手指头差点戳到我鼻子上,“翅膀硬了是吧?简玺,
你给我等着!有本事,你这钱别花家里一分!”她气冲冲地摔门出去。木门板撞在门框上,
发出巨大的呻吟。震得屋顶掉下几缕灰尘。我放下筷子。看着那碗冰凉的稀粥。
胃里空得发慌。但心里,憋着一股火。烧得滚烫。这点工资,是我和小磊的活命钱。
谁也甭想再动!谁动,我跟谁拼命!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往红星纺织厂走。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道路两旁是低矮的平房,灰扑扑的。烟囱里冒着黑烟。
空气里有股煤烟和冻土混合的味道。这就是八十年代的北方小城。贫穷,灰暗,
但又在压抑中躁动着什么。上辈子,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年。低着头。驼着背。像个影子。
今天,我挺直了腰板。风灌进脖领,冷得我打了个哆嗦。但心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厂门口乱糟糟的。穿着臃肿棉袄的工人们挤在一起。等着开大门。
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简莉莉。她穿着件大红色的呢子大衣。在一片灰蓝黑里,扎眼得很。
烫着时兴的大波浪。嘴唇涂得鲜红。正跟旁边几个年轻女工说笑。声音又尖又脆。“莉莉,
你这大衣真好看!新买的吧?”“那当然!上海货!”简莉莉得意地扬着下巴,
手指捻着大衣扣子,“百货大楼买的,可贵了!”“啧啧,真有钱!你对象对你真好!
”“那是!”简莉莉笑得更欢了。她对象?我心底冷笑。她那个对象,开录像厅的混混张彪,
花的还不是上辈子从我这里骗走的钱?简莉莉一转头,看见了我。
她脸上夸张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扭着腰走过来。“姐!”她亲亲热热地挽住我的胳膊。
一股廉价的雪花膏香味冲进鼻子。“姐,你咋才来?看你这脸冻的!”她伸手想摸我的脸。
我侧头躲开了。她也不在意,凑得更近,压低声音。“姐,
我上次跟你说那事……考虑得咋样了?机不可失啊!”她眨巴着描画过的大眼睛。
“就三百块!投进去,下个月就能翻倍!张彪他哥在南方有门路,弄电子表!紧俏货!稳赚!
”上辈子,就是她这套说辞。把我攒了两年、准备给小磊看病的三百块钱,全骗走了。然后,
她和张彪卷着钱跑了。留给我一堆破烂电子表。全是坏的。我抱着那堆破烂,
在冰冷的屋里哭了一夜。周伟民出任务不在家。小磊发着高烧。我连买药的钱都没有。
差点……差点就……我用力闭了下眼,压住心头的恨意。再睁开,脸上没什么表情。“莉莉,
我没钱。”简莉莉的笑容淡了点。“姐!你这人!眼光要放长远!三百块算啥?投进去,
赚了钱,你和小磊日子不就好过了?省得看大姨脸色!”她朝我使眼色,暗示我婆婆克扣我。
“我真没钱。”我重复一遍,语气更硬,“工资刚够吃饭。”简莉莉的脸彻底拉下来了。
她松开我的胳膊。上下打量我。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行吧!姐,你可想好了!
过了这村没这店!以后别说妹妹不帮你!”她哼了一声,扭身走回她那群小姐妹中间。
声音不大不小。“穷酸样!活该受穷!”周围有人看过来。眼神各异。我没理。
只是把冻僵的手,往旧棉袄袖子里缩了缩。攥成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这点疼。
比起上辈子临死前那冰冷的绝望,算个屁。简莉莉。好妹妹。我们的账。慢慢算。
厂大门开了。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涌了进去。我跟着人流。走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车间。
巨大的轰鸣声。空气里飘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一排排缝纫机前,坐满了女工。
我找到自己的工位。12号机。蜜蜂牌的。比家里那台新点。但也蒙着一层灰。
旁边几个相熟的女工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怪。没像往常一样打招呼。我坐下。检查机器。
上机油。穿线。领班刘姐抱着一大捆深蓝色的劳保服布料,重重放在我旁边的空位上。
“简玺!”她嗓门很大,压过机器的轰鸣。“这批劳保裤,急活儿!三天内,一百条!
锁边钉扣,一条都不能少!”她叉着腰。“完不成,扣你这个月奖金!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上辈子,这种又脏又累、工分还少的“急活儿”,
总是落在我头上。因为我好欺负。不敢反抗。“刘姐,”我抬起头,看着她,“一百条,
三天?”“咋?嫌多?”刘姐眉毛一竖,“能干干,不能干滚蛋!有的是人等着顶你的位子!
”“能干。”我声音平静。刘姐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干脆。“哼!能干就麻溜点!
别磨洋工!”她丢下话,扭着胖身子走了。我扯过一条劳保裤半成品。厚实粗糙的帆布料子。
针脚得密。锁边要牢。扣子要钉死。是累。但工分,是按件算的。上辈子,
我只知道埋头苦干,像头拉磨的驴。累死累活。钱全进了别人口袋。
这辈子……我踩下缝纫机踏板。哒哒哒哒……密集的针脚声响起。像急促的鼓点。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我顾不上擦。
手底下飞快地翻转、缝纫、锁边。脑子也没停。这点死工资,饿不死,也撑不着。
想摆脱王金凤。想养好小磊。想……活得有点人样。必须得想法子挣钱。
上辈子临死前那几年,我在南方打工。在服装厂流水线。也偷偷跟一个老师傅学过点裁剪。
后来自己琢磨着,帮人改改衣服。手艺还行。只是那时候,心死了,麻木了。
现在……我看着手里这条又土又笨的劳保裤。一个念头,像火星一样蹦出来。
能不能……做点别的?做点好看的衣服?卖给……爱美的姑娘?像简莉莉那样,
舍得花钱买红呢子大衣的姑娘?“叮铃铃——”刺耳的下班铃声炸响。我猛地回神。
才发现两条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手指头被粗糙的布料磨得发红。脚也麻了。看看旁边。
堆着小山一样高的深蓝色劳保裤。数了数。一天。三十七条。破了车间记录。旁边工位的人,
看我的眼神更怪了。有惊讶。也有点……说不清的东西。我揉着发僵的脖子,站起身。
去会计室。领工资。会计是个戴眼镜的老头。他推推眼镜,看看工资条,又看看我。“简玺?
王金凤同志没来?”“没。”我摇头,“新规矩,得本人签字。”老头“哦”了一声,
没再多问。从抽屉里数出几张票子。两张大团结。几张一块的。还有几张毛票。总共,
三十二块五毛。还有几张工业券,布票。钱不多。捏在手里。薄薄的一沓。
带着油墨和纸张混合的味道。却沉甸甸的。这是我重生后,自己挣到的第一笔钱。
完全属于我和小磊的钱。我仔细地把钱和票分开。钱卷好,塞进棉袄最里层的暗袋。
用别针别死。票证揣在外兜。走出厂门。天已经擦黑。寒风更刺骨了。但心里,是暖的。
脚步也轻快了些。走到家属院门口。远远看见我家那扇破木板门。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
还有……隐约的争吵声。王金凤尖利的嗓音穿透门板。“……反了天了!敢顶撞我!伟民,
你看看!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我的心一沉。周伟民回来了?他这次出任务,提前回了?
我加快脚步。推开吱呀作响的门。屋里景象,让我的心猛地揪紧。王金凤坐在炕沿上,
拍着大腿,唾沫横飞。地上,摔着一个搪瓷缸子。水洒了一地。小磊缩在墙角的小板凳上。
瘦小的身子蜷成一团。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在哭。却不敢哭出声。周伟民站在屋子中间。
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板挺直。像棵沉默的青松。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风尘仆仆。
下巴上冒着青黑的胡茬。只有紧抿的嘴唇,透着一丝压抑的冷硬。听到门响。
三双眼睛同时看过来。王金凤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起来。手指头差点戳到我脸上。
“你还知道回来?啊!野到哪去了?工资呢?交出来!”她眼睛死死盯着我放钱的口袋位置。
小磊抬起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看到我,眼睛一亮,想扑过来。
又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王金凤,缩了回去。
只敢小声地、带着哭腔喊:“妈……”这一声“妈”,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上辈子,
我窝囊,护不住他。让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忍耐。周伟民的目光,
也落在我身上。很深。很沉。像不见底的寒潭。我看不懂里面的情绪。是责备?是失望?
还是……别的?“工资,”我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小磊的眼泪,
迎上王金凤喷火的眼睛,“我领了。”“拿来!”王金凤伸手就要抢。我后退一步。躲开了。
“妈,”我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这钱,我有用。”“你有屁用!
”王金凤尖叫,“反了你了!吃家里的,喝家里的,挣了钱想自己昧下?门都没有!给我!
”她又扑过来。我侧身再次躲开。“小磊要交学费了。”我盯着她,“还有,他棉袄破了,
得做件新的。”“我不是说了吗!急啥!破点咋了!冻不死!”王金凤气急败坏,
“学费到时候我自然会想办法!用不着你操心!把钱给我!”她像个疯婆子,不依不饶。
一直沉默的周伟民,突然动了。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我和王金凤中间。
隔开了她挥舞的手臂。“妈。”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工资,
是简玺挣的。”王金凤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儿子。“伟民?你……你说啥?
”“小磊的学费,棉袄,”周伟民的目光扫过墙角缩着的小身影,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是该准备了。”“你!”王金凤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好哇!好哇!
你们两口子合起伙来气我是吧?娶了媳妇忘了娘啊!我白养你这么大!
我……”她开始哭天抢地,拍着大腿数落。什么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
什么当年多不容易。周伟民就那么站着。任由他妈哭骂。像一堵沉默的墙。但我看见。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指节发白。我绕过他。走到墙角。蹲下身。轻轻抱住小磊。
孩子冰凉的小身子,抖得厉害。“小磊不怕,妈回来了。”我摸着他单薄棉袄下,
瘦削的肩胛骨。心里酸得厉害。“妈……”小磊把头埋在我怀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奶……奶打我……说我是……是讨债鬼……说爸爸……不要我们了……”一股血,
猛地冲上我的头顶!“王金凤!”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抱着小磊,
我转过身。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还在哭嚎的老太婆。“你打我儿子?!”王金凤被我吼得一愣。
哭声卡在喉咙里。随即更凶了。“打他咋了?没规矩的小崽子!跟他妈一样,都是白眼狼!
我还打不得了?”“你凭什么打他?!”我往前走了一步,抱着小磊的手都在抖,
“他吃你的了?喝你的了?他是我生的!我养的!轮不到你动手!”“你放屁!
”王金凤跳脚,“这个家姓周!他姓周!我是他亲奶奶!教训孙子天经地义!”“亲奶奶?
”我冷笑,“亲奶奶咒孙子是讨债鬼?亲奶奶说他爸不要他了?王金凤,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还是被狗吃了?!”“你骂谁?!你个没教养的贱蹄子!”王金凤彻底疯了,
张牙舞爪又要扑过来。“够了!”一声暴喝。像炸雷一样在屋里响起。
震得屋顶的灰簌簌往下掉。是周伟民。他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像刀锋。眼神冷得吓人。
他一把攥住王金凤的胳膊。力气很大。王金凤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妈!回屋去!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伟民!你……”王金凤还想挣扎。“回屋!
”周伟民加重了语气,几乎是低吼。王金凤被他儿子从未有过的严厉吓住了。张着嘴,
像条离水的鱼。看看周伟民铁青的脸。又看看我喷火的眼睛。
再看看我怀里哭得直抽抽的小磊。她猛地一跺脚。“好!好!你们一家三口亲!我是外人!
我走!我这就走!让你们清净!”她嚎哭着,冲进里屋。“砰”地一声甩上门。震天响。
屋里死寂。只剩下小磊压抑的抽泣声。周伟民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他看着我。
眼神复杂。疲惫,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沉重。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
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先吃饭吧。”他转身,走向墙角那个用砖头和黄泥垒的小灶台。
动作有些僵硬。我看着他的背影。那身旧军装,磨得发白的肩章。心里那团火,
烧得噼啪作响,又慢慢冷却下来。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疲惫。还有,一丝茫然。这个男人。
我的丈夫。小磊的父亲。他刚才,算是在帮我吗?可上辈子,他的沉默,
同样是压垮我的巨石之一。锅里的水开了。蒸汽顶得锅盖噗噗响。周伟民掀开锅盖。
热气腾上来。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锅里是几个黄黑的窝窝头。还有一盆看不出内容的糊糊。
他拿出碗筷。摆在那张坑坑洼洼的炕桌上。“小磊,过来吃饭。”他声音放低了些。
小磊从我怀里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摸摸他的头。“去吧,跟爸爸吃饭。
”小磊怯生生地走过去。爬上炕。周伟民拿起一个窝窝头,掰开,把里面稍微软和点的芯子,
放到小磊碗里。自己拿起硬邦邦的外壳,沉默地啃着。我看着这一幕。上辈子,
无数次重复的一幕。心里堵得慌。我走到炕边。从那个暗袋里,小心地抽出那卷钱。
抽出一张最大面额的。十块钱。放在炕桌上。硬邦邦的票子。和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
周伟民啃窝窝头的动作顿住了。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询问。“小磊的学费,书本费,
加起来八块五。”我看着他的眼睛,尽量让声音平静,“剩下的,扯块布,给他做件新棉袄。
”我顿了顿。“这钱,是我挣的。”周伟民的目光,落在十块钱上。又移到我脸上。很深。
像要把我看穿。他没问这钱怎么来的。也没问剩下的钱在哪。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
拿起那张十块钱。折好。放进他军装上衣的口袋。“嗯。”他应了一声。很低。然后,
继续低头啃他手里的窝窝头壳。小磊捧着碗,小口小口吃着窝窝头芯。偷偷看我。大眼睛里,
有害怕褪去后的依赖。还有一点点……亮光。我转过身。走到墙角。
掀开我那台蜜蜂牌缝纫机上的碎花布。灰尘在灯光下飞舞。我拿出抹布。仔仔细细地擦。
擦掉灰尘。擦掉过往的麻木。冰冷的铸铁机身。被我擦得发亮。像蛰伏的兽。蠢蠢欲动。钱。
得挣钱。挣很多钱。才能护住我的小磊。才能……挺直腰板。在这个冰冷的家里,
在这个操蛋的世道。活下去。活得像个人。第二天。天没亮透。我就起来了。轻手轻脚。
没惊动里屋还在打呼噜的王金凤。周伟民睡在靠墙的窄行军床上。他睡觉很安静。姿势板正。
眉头却微微皱着。像锁着什么解不开的结。我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洗漱完。
用昨晚剩下的玉米面糊糊,搅了一小碗浆糊。又翻箱倒柜。找出几张旧报纸。
还有一支快秃了的毛笔。走到院门外。家属院门口那堵斑驳的砖墙。
是贴各种告示、寻人启事、甚至“祖传秘方”的地方。我找了个还算干净的空位。刷上浆糊。
把裁好的旧报纸贴上去。用那支秃毛笔。蘸了浓浓的墨汁。在报纸上,
改衣 做衣样式新 做工好价格公道红星厂家属院东头第二家 简墨迹未干。
乌黑发亮。在灰扑扑的墙上。像一块倔强的补丁。很土。很寒酸。但,这是我迈出的第一步。
写完。我退后两步。看了看。心里没底。这年头。买布要布票。成衣贵。大多数人,
还是扯了布找裁缝做。或者自己在家缝。会有人来找我吗?我不知道。但总得试试。总不能,
一辈子在车间踩劳保裤。回到家。王金凤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炕上。吊着脸。三角眼耷拉着。
看我跟看仇人一样。我没理她。径自去小灶台。从米缸里舀出小半碗糙米。淘洗干净。
又切了点昨晚周伟民不知从哪弄来的、蔫了吧唧的咸菜疙瘩。煮了一小锅稠一点的粥。
粥香飘出来。小磊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妈……”“快去洗脸,准备吃饭。”我拍拍他。
小磊听话地去了。周伟民也起来了。沉默地叠好被子。打了水洗脸。粥煮好了。我盛了三碗。
稠的。给周伟民和小磊。自己碗里,稀汤寡水。王金凤坐在炕上。看着我们仨围着桌子喝粥。
没人理她。没人给她盛。她脸色更难看了。像糊了一层锅底灰。“哼!吃独食!也不怕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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