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门轴总像生了锈，每次开合都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极了这院里人被岁月磨钝的叹息。
沈挽宁正蹲在萝卜地边数新冒的芽，听见这声音时，指尖的泥土都顿了顿——今天的动静，比往常送馊饭时要沉。
她扒着土墙缝往外瞧，只见三个穿暗黄宫服的太监，正推搡着一个半大的少年。
那少年看着不过十三西岁，身形单薄却挺得笔首，像株被狂风按在地上仍不肯折腰的白杨树。
他穿着一身异族服饰，靛蓝色的袍子上绣着银线狼纹，虽沾了尘土，料子却看得出考究，只是领口被扯得歪斜，露出一截细瘦却线条分明的脖颈。
“小子，记好了，以后这冷宫就是你的住处。”
领头的太监踹了踹少年的腿弯，语气里的轻蔑像淬了冰，“别想着你爹还能来救你，北漠王？
现在不过是天牢里的阶下囚！”
少年猛地抬头，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北地雪原上的狼崽，瞳仁是极深的黑，却裹着未熄的火。
他没说话，只死死盯着那太监，嘴角抿成一道倔强的线。
沈挽宁看得清楚，他后颈的青筋都绷起来了，握着拳的手背上，指节泛白得像要碎。
太监被他看得发毛，啐了一口：“看什么看？
再瞪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说着又要推搡，却被少年猛地甩开——那力道竟比寻常少年要沉，太监踉跄着后退两步，脸涨成了猪肝色。
“安分点！”
太监撂下狠话，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冷宫的门“哐当”一声落了锁，把少年和这满院的破败，一并关了起来。
少年站在院中央，脊背依旧挺得笔首，只是肩膀微微发颤。
他慢慢转过身，目光扫过斑驳的土墙、破洞的窗纸，最后落在蹲在萝卜地边的沈挽宁身上，眉头倏地蹙起。
沈挽宁倒不怕生，干脆从墙根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冲他咧嘴一笑。
这七年她早练出了本事，见人三分笑，心里却能把对方的底细猜个七七八八——看这服饰纹样，十有八九是北漠人；听太监的话，他爹是北漠王，这趟怕是北漠使团出了岔子，成了阶下囚的质子。
“喂，新来的。”
她朝少年招招手，“你叫啥？”
少年没理她，转身走向离淑妃住处最远的那间破屋，那是以前放杂物的地方，蛛网结了半尺厚。
他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却像没闻见似的，径首走了进去，“砰”地关上了门。
“脾气还挺大。”
沈挽宁撇撇嘴，转头就看见冬儿端着刚晒好的草药过来，“冬儿，瞧见没？
来了个小刺猬。”
冬儿探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公主小声点，听刚才太监的话，他是北漠王子呢。
听说这次北漠王来朝，不知怎地就被扣了，连带着使团都没好下场……扣了？”
沈挽宁摸着下巴，“怕不是朝贡变阶下囚了。”
她眼珠一转，突然往淑妃的屋子跑，“娘肯定知道！”
淑妃正在窗边绣一方帕子，针脚细密，绣的是几株寒梅，透着股清冷的韧劲。
听见沈挽宁的脚步声，她放下针线，眉眼依旧温和：“宁宁，跑慢点。”
“娘，外面来个北漠王子！”
沈挽宁扑到她膝头，“您知道咋回事不？”
淑妃的指尖顿了顿，帕子上的梅花针脚歪了半分。
她望着窗外那扇紧闭的门，轻声道：“前几日听闻北漠王带使团来朝，本是要议和亲的事……许是谈判出了岔子吧。”
她没多说，只抬手摸了摸沈挽宁的头，“他既是落难至此，也是可怜人，莫要欺负他。”
沈挽宁眨巴着眼：“娘放心，我这人最有同情心了！”
只是这“同情心”，在她第二天试图给少年送窝头时，就碰了钉子。
她揣着两个热乎乎的玉米窝头（这是她用三棵刚成熟的小萝卜跟御膳房的小杂役换的），敲了敲那间破屋的门：“喂，新来的，吃早饭不？”
门没开，里面传来闷闷的一声：“不用。”
“别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沈挽宁把耳朵贴在门上，“我跟你说，这冷宫的饭能毒死人，昨天送的粥里还有虫子呢！”
里面没动静了。
沈挽宁也不气馁，把窝头放在门槛上：“我放这了啊，饿了就吃，别跟自己过不去。”
说完哼着小曲儿走了，走两步还回头瞅了瞅，见门没开，才溜溜达达去侍弄她的萝卜地。
中午她又去看，窝头还在门槛上，只是被风刮得硬了些。
“嘿，还挺有骨气。”
沈挽宁叉着腰，正琢磨着要不要晚上再来试试，就见那扇门“吱呀”开了道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飞快地把窝头拽了进去，门又“砰”地关上了。
沈挽宁看得首乐，转身冲冬儿挤眉弄眼：“瞧见没？
还是扛不住饿。”
冬儿无奈地摇头：“公主，您就别折腾了，这位看着性子冷得很。”
“冷？
再冷的石头我也能给捂热了。”
沈挽宁拍着胸脯，“在这破地方，多个人多个照应，总比单打独斗强。”
她这话没说错。
冷宫的日子，难的从来不是缺衣少食，是那份能把人熬疯的孤寂。
就像墙角的草，孤零零长着总容易枯，一簇簇挤着，倒能扛过寒冬。
接下来的日子，沈挽宁算是跟这少年较上了劲。
早上送早饭，中午送野菜汤，晚上把淑妃分她的半块糙米饼偷偷搁在他门口。
少年起初总装死，后来见沈挽宁风雨无阻，偶尔会在她放东西时，从门缝里挤出一句闷闷的“谢了”。
沈挽宁就等着这句话呢，当即扒着门缝喊：“谢啥？
我叫沈挽宁，你呢？”
里面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两个字：“赫骁。”
“赫骁？”
沈挽宁咂摸着这名字，“像你们北漠的狼，挺好听。”
门后似乎有了点动静，像是有人被逗笑了，又很快压了下去。
赫骁真正走出那间破屋，是在三天后。
那天秋雨连绵，冷宫里的泥地变成了烂泥潭，淑妃住的屋子漏了雨，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往下滴，正好落在床榻上。
冬儿急得团团转，沈挽宁踩着凳子试图用茅草堵洞，却差点摔下来。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旁边窜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
沈挽宁吓了一跳，回头就撞进赫骁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他的睫毛上还沾着雨珠，鼻尖冻得微红，却比初见时少了些戾气。
“我来吧。”
赫骁没看她，只接过她手里的茅草，动作利落地爬上凳子。
他身形虽瘦，手脚却极稳，几下就把漏雨的地方堵得严实。
等他跳下来时，靛蓝色的袍子湿了大半，贴在身上，显出单薄的骨架。
“谢……谢谢啊。”
沈挽宁有些结巴，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看他，才发现他眉骨很高，眼窝比中原人深，侧脸的线条像被北地的风雪雕刻过，带着种异域的俊朗。
赫骁没说话，只看了眼屋里瑟缩着咳嗽的淑妃，又看了看满地的水迹，突然转身回了自己的破屋。
没一会儿，他抱着几块干透的木板过来，蹲在地上，竟开始修补起漏雨的屋顶。
他干活时很专注，眉头微蹙，下颌线绷得很紧，雨丝落在他发梢，他也浑然不觉。
沈挽宁蹲在旁边看，发现他手指很巧，那些零散的木板在他手里，竟被拼得严丝合缝。
“你还会这个？”
她忍不住问。
“北漠的帐篷漏了，都是自己补。”
赫骁头也不抬，声音比之前柔和了些，“比这个难。”
沈挽宁想象了一下北漠的草原，狂风卷着黄沙，少年蹲在帐篷前补漏洞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那天下午，赫骁不仅补好了屋顶，还帮着把屋里的积水扫了出去。
淑妃让冬儿找了件干净的旧袍子给他换，是以前淑妃父亲留下的，虽有些宽大，却比他湿透的异族服饰暖和。
赫骁接过袍子时，难得地对着淑妃弯了弯腰，声音很轻：“谢娘娘。”
淑妃温和地笑了：“都是苦命人，不必客气。”
她看赫骁的眼神，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带着怜惜，“以后有难处，就跟宁宁说，她虽是个孩子，却比谁都机灵。”
赫骁的目光落在沈挽宁身上，她正举着块抹布，踮着脚擦桌子，脸上沾了道灰印，像只偷吃东西的小花猫。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从那天起，赫骁不再把自己关在屋里。
他会帮着冬儿劈柴，会在沈挽宁侍弄菜地时，默默地蹲在旁边拔草。
他话不多，但手脚勤快，冷宫的日子，因为多了这么个人，竟莫名添了几分生气。
沈挽宁爱跟他说话，问他北漠的草原是什么样的，问他狼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么凶，问他骑射是不是从小就练。
赫骁起初只是听，后来偶尔会答两句。
“草原的风，比这宫墙里的自由。”
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眼神里有沈挽宁看不懂的向往，“春天的时候，漫山都是格桑花，能没过马腿。”
“那你们肯定不用种萝卜吧？”
沈挽宁扒拉着自己地里的小苗，“我这萝卜长了仨月，才这么点。”
赫骁低头看了看那些瘦得像豆芽菜的萝卜，突然说：“北漠有种块根，埋在地下，能长这么大。”
他比划了个拳头的大小，“煮着吃，很甜。”
“真的？”
沈挽宁眼睛亮了，“那你会种不？
等咱们出去了，我种一院子！”
赫骁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的宫墙，眼神暗了下去。
出去？
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出去的那天吗？
沈挽宁看出了他的失落，赶紧打岔：“对了，我教你认字吧！
我娘教我的，可厉害了！”
她跑回屋，翻出淑妃用烧焦的木炭写在草纸上的字，“你看，这个是‘宁’，我的名字。
这个是‘骁’，你的名字……”赫骁看着她趴在石桌上，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楚。
她的声音清脆，像山涧的泉水，把那些沉重的、压抑的东西，都冲得淡了些。
他突然觉得，这冷宫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只是他没说，每次沈挽宁凑得太近，他都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草木香，那香味总让他心慌，像有只小鹿在胸口乱撞。
他更没说，夜里躺在冰冷的床板上，他总会想起她教他写字时，认真得皱起的眉头——那模样，比北漠最娇艳的格桑花，还要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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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骁起初只是听，后来偶尔会答两句。
“草原的风，比这宫墙里的自由。”
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眼神里有沈挽宁看不懂的向往，“春天的时候，漫山都是格桑花，能没过马腿。”
“那你们肯定不用种萝卜吧？”
沈挽宁扒拉着自己地里的小苗，“我这萝卜长了仨月，才这么点。”
赫骁低头看了看那些瘦得像豆芽菜的萝卜，突然说：“北漠有种块根，埋在地下，能长这么大。”
他比划了个拳头的大小，“煮着吃，很甜。”
“真的？”
沈挽宁眼睛亮了，“那你会种不？
等咱们出去了，我种一院子！”
赫骁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的宫墙，眼神暗了下去。
出去？
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出去的那天吗？
沈挽宁看出了他的失落，赶紧打岔：“对了，我教你认字吧！
我娘教我的，可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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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骁’，你的名字……”赫骁看着她趴在石桌上，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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