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嘉靖三十九年・钱塘血色弦嘉靖三十九年的杭州秋潮,比往年更烈些。
咸腥的浪头撞在官舫夹板上,碎成漫天飞沫,有几滴溅在芸娘手背上,
凉得像她三岁时被卖进苏州瘦马馆那天的露水。她垂着眼抚《广陵散》,
紫檀木琴身泛着陈旧的光,第七根冰弦在指尖反复摩挲下,
终于沁出颗血珠 —— 不是初学琴时被琴弦割破的那种刺痛,
是像有根细针从指甲缝里钻进去,慢悠悠挑着肉的钝痛。琴音断在最烈的 “刺韩” 段时,
舫外传来高翰文的声音。这位新任杭州知府攥着田契,领口的盘扣都挣开了,
跟个穿绫罗的丝绸商争得脖颈发红。“三十石一亩?
”高翰文的声音裹着翰林院书生特有的理想主义,撞在沈一石刚用银壶烫好的雨前龙井里,
漾开细碎的涟漪,“去年杭州涝灾,半数农户颗粒无收,你要三十石一亩,
是逼他们卖儿鬻女吗?”那丝绸商是沈一石的远房表侄,此刻正用眼角偷瞄舱内。
沈一石坐在乌木椅上,指尖夹着严世蕃的密信,信笺是苏州特制的洒金纸,
上面 “除高翰文,保盐引” 六个字力透纸背。烛火舔着信纸边缘,把墨迹蜷成灰,
他抬手将灰烬倒进茶碗,碧绿的茶汤里浮着的炭粒,
像极了芸娘腕间翡翠镯的纹路 —— 那镯子是杨金水去年送的,
内侧刻着 “杨金水置” 四个蝇头小楷,刻刀走得急,有几处毛刺还没磨平,
贴在皮肤上时总硌得慌。沈一石曾拿着镯子笑:“芸娘,这是杨公公给我的拴狗链,现在啊,
该给高大人找条新链了。” 她当时没懂,直到沈一石的手按在她后腰上,
用力推着她向舱外走,才觉出镯子突然嵌进肉里的凉。“此女通晓《兰亭序》,
定能与大人煮雪论道。” 沈一石的声音温得像江南春雾,
指腹却在她腰后用力掐了下 —— 那是提醒她别出错。芸娘被推到高翰文面前时,
正好看见他官袍下摆沾着的泥点,混着点草屑,
定是方才争执时被推搡着踩进了舫边的 水坑。高翰文显然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个女子,
错愕地张了张嘴,手还保持着攥田契的姿势,指节都泛白。“大人若嫌她手笨,
” 沈一石从舱内走出来,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明日我再送两个会抄《道德经》的来。
高大人不是爱读吗?让她们抄来给大人解闷。”芸娘垂着头,
看见高翰文的靴底沾着新鲜的泥土 —— 不是知府衙门青砖地的灰,
是城外田埂上那种带着稻秆气息的黄泥土。她突然想起三日前,
沈一石让她用血抄《道德经》。当时她跪在书房的羊毛毯上,墨汁里掺着朱砂,
抄到 “五色令人目盲” 时,血珠滴在 “盲” 字的竖弯钩上,晕成个丑陋的疤。
沈一石走过来,用指腹蹭了蹭那处墨迹,笑着说:“高大人最信这些,说不定能救他命。
”现在她才懂,那哪是救命,是给高翰文的脖子套上的绳 —— 血抄的经文里,
掺了沈一石从织造局偷拿的宫用朱砂,只要官府搜出来,就是 “私用宫物” 的死罪。
高翰文果然被这 “知书达理” 的芸娘吸引。当晚就把她接进了知府衙门的西跨院,
还特意让管家找了个懂琴的老嬷嬷,给她换了身素雅的素缎衣裙。芸娘住进西跨院的第一晚,
就发现窗台下藏着个小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发霉的麦饼,
还有个刻着 “林” 字的银簪 —— 定是前个被赶走的丫鬟留下的。她摸着那银簪,
突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娘把唯一的银镯子塞给她,说 “到了苏州要听话”,
可没等她揣热乎,就被瘦马馆的嬷嬷搜走,熔成了给管事买酒的银子。东窗事发是在半月后。
那天芸娘正给高翰文磨墨,准备抄新得的《快雪时晴帖》。砚台是高翰文从京城带来的端砚,
磨墨时能闻到淡淡的松烟香。突然听见大门被撞开的声音,
接着是锦衣卫的甲胄声 —— 那种铁片摩擦的脆响,她在苏州瘦马馆时听过一次,
当时是抓个 “通倭” 的盐商,把整条街的人都吓得关了门。小阁老严世蕃带着人走进来,
玄色官袍上绣着的蟒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的靴子踩过天井里的青苔,
声音粗得像磨石:“高翰文,你可知罪?”高翰文放下笔,直着腰回话:“本官清查田价,
打击囤积居奇,何罪之有?”严世蕃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锣,
唾液喷在高翰文胸前的补子上:“清查田价?”他伸手指着芸娘,指甲缝里还沾着江南的泥,
“一个盐商玩剩下的艺妓,你竟当宝贝供在高家祠堂?
高仪要是知道孙子把贱籍女子捧成诰命夫人,怕要从陵墓里爬出来!
”芸娘看着那唾液在高翰文官袍上凝成霜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严世蕃的骂声还在耳边绕,
她腕间的翡翠镯却开始发烫,像是有团火从镯子内侧烧进来,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想抬手摘掉镯子,可手指刚碰到玉面,
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 ——严世蕃的官袍变成了深灰色西装,
天井里的青苔换成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耳边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高书记,
吕州宴宾楼的万历厅已经备好,赵总在里面等您,说是给您带了位‘明史专家’。
”二、2016 年・汉东明史幻觉高育良推开万历厅的雕花门时,
先被一股檀香呛了下 —— 不是他收藏的嘉靖朝线香那种醇厚的木质香,
是现代香薰机里廉价的化学仿品,混着点雪茄的烟味,闻着让人头晕。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目光扫过房间:红木圆桌上铺着明黄色桌布,墙上挂着幅仿制的《万历起居注》拓片,
角落的博古架上摆着几个一看就是赝品的青花瓶 ——赵瑞龙总爱搞这些花架子,
以为摆上几样古物,就能装出 “文化人” 的样子。然后他看见高小凤。
女人坐在圆桌旁的太师椅上,穿件宝蓝色提花旗袍,领口别着颗珍珠胸针,
云鬓上的点翠步摇晃得人眼晕。她手里捧着本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
书页折在 “张居正改革” 那章,手指捏着书页的姿势很生硬,像是第一次拿这么厚的书。
“高书记,您来得正好。” 高小凤起身时,
旗袍开衩处的黑色监听器露了半寸 —— 是那种最普通的纽扣式监听器,
线藏在旗袍的滚边里,稍微一动就会晃。她显然没受过专业训练,
慌慌张张地用手拢了拢裙摆,把监听器掖回去,脸上却红了一片。高育良在她对面坐下,
目光落在书页上的批注。蓝色水笔写着 “世蕃敢为,非庸官可比”,字迹歪歪扭扭,
还有两处涂改的痕迹。他心里冷笑一声 —— 这批注,怕是赵瑞龙找秘书写好,
再让这女人照着描的。可他没点破,反而往前凑了凑,
声音放柔:“小凤姑娘对严世蕃倒是有独到见解,说说看,你觉得他‘敢为’在何处?
”高小凤的手明显抖了下,她低头翻了两页书,像是在找答案,
嘴里却念出段背好的话:“严世蕃说,‘天下事无非利,天下人无非棋子’,
这话才见真性情!”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个绣着 “严” 字的荷包,递到高育良面前,
“高书记,我绣了个荷包给您,您看这‘严’字,像不像万历年间的绣法?
”高育良接过荷包,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这荷包绣得确实不算差,可针脚太密,
反而少了明代苏绣的灵动 —— 明代绣娘绣字讲究 “疏可走马,密不透风”,
这荷包却通篇绣得紧实,像是怕漏了什么。他没说破,反而把荷包揣进西装内袋,
声音柔得自己都觉得陌生:“小凤,你对明史的见解,
比大学里那些只敢啃书本的教授还透彻。”他没注意到高小凤松了口气的表情,
更没看见监控室里赵瑞龙的狞笑。赵瑞龙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拿着杯红酒,
对着对讲机说:“让她念我教的那段,别记错了 —— 就是严世蕃骂高翰文的那句,
刺激刺激高书记。”旁边的秘书小张小声问:“赵总,高书记要是听出不对劲怎么办?
他可是研究明史的,严世蕃的原话他说不定能背下来。”“听出来?” 赵瑞龙嗤笑一声,
喝了口红酒,“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红袖添香夜读史’的美梦,哪还管什么原话不原话。
你没见他看小凤的眼神?跟当年高翰文看芸娘一个样 —— 以为捡着了知己,
其实是捡了个催命符。”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我让秘书改了几个字,
把‘盐商’改成‘商人’,‘贱籍女子’改成‘艺妓’,就算他觉得耳熟,
也只会以为是不同版本的记载。”监控镜头里,
高小凤果然开始念那段改了的话:“严世蕃当年骂高翰文,说‘一个商人玩剩下的艺妓,
你也配称她知己?’高书记,您说高翰文是不是太傻了?”高育良的笑僵在脸上,
这句话像根针,突然刺疼了他。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党校教书,
给学生讲《明史・严世蕃传》,当时他还说 “严世蕃此人,奸猾有余,格局不足,
骂高翰文的话更是粗鄙不堪”。可现在,他却觉得这句话里藏着某种 “真理”——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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