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郝六可的影子在红星村的土路上拉得老长。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晒过后特有的干燥气息，混杂着路边菜畦里新浇粪水的微臭和不知名野花的淡香。
他背着有些磨损的帆布书包，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前方，就是那条熟悉的青石巷。
巷子不宽，大约也就够两辆自行车勉强错身。
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青石板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得光滑温润，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簇嫩绿的草芽。
这里是红星村和师家村的分界线，也是连接两村的纽带。
巷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坐着几个摇着蒲扇纳凉的老人，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黄梅戏。
树下还支着一个小摊，卖些针头线脑、小孩零嘴儿。
郝六可的脚步停在了巷口。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老槐树浓密的树荫，投向巷子深处。
青石板路在视线里延伸，两边的院墙多是红砖垒砌，间或有几户人家探出院墙的石榴树或丝瓜藤。
巷子的尽头，被夕阳的余晖和远处房屋的轮廓模糊了界限。
但他知道，穿过这条巷子，再往前走一段，拐过那个种着老榆树的小路口，就是师玥言家在师家村的小院了。
明明只隔着这样一条不算长的巷子，两个村子鸡犬相闻，但在前世孩童的认知里，这仿佛就是两个小小的世界。
他内向，她开朗；他习惯沉默，她像个小太阳。
除了是同班同学，他们的生活轨迹在放学后便各自分开，少有交集。
那条被风吹走的纸条，成了横亘在这条巷子上的、一道无声的叹息。
“六可！
傻站着看啥呢？
走啊，去河沟摸螺蛳去！”
同村的铁蛋和二柱从后面追上来，拍了他肩膀一下，作势要拉他。
郝六可回过神，身体微不可察地侧开一步，避开了铁蛋的手。
“…不去了，我妈熬了绿豆汤等我。”
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孩子气的闷。
目光最后扫了一眼巷子深处，仿佛要确认什么，然后转身，踏上了回红星村自己家方向的小路，把老槐树的树荫和巷子那头的世界留在了身后。
铁蛋和二柱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郝六可独自一人走在回村的路上，心里那份因重生带来的巨大波澜，在乡村傍晚的宁静中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清晰、更坚定的念头：不能再像前世那样，隔着一条巷子，却像隔着银河。
西年级…同桌…必须争取到！
推开自家那扇刷着绿漆、有些掉皮的院门，“吱呀”一声响。
“可可回来啦？”
一个温煦中带着点疲惫的女声从院角传来。
母亲杨秀云正蹲在煤球炉旁，一手拿着把破蒲扇对着炉门扇风，一手拿着火钳拨弄着炉膛里的煤球。
炉子上坐着一个铝锅，锅盖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浓郁的绿豆汤香气弥漫在小院里。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短袖衬衫，深蓝色的确良裤子，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
听见儿子进门，她转过头，脸上露出笑容。
一股淡淡的、类似报纸印刷品的油墨清香，混在绿豆汤的甜香里，萦绕在她周身——这是她在镇印刷厂工作一天后带回来的味道。
“嗯，考完了。”
郝六可应了一声，把书包放在院里的一个小板凳上，走到压水井边，熟练地压了些水出来洗手洗脸。
清凉的井水冲走了脸上的汗渍和尘土，也让他纷乱的心绪更平静了些。
“考得咋样？
题都会做不？”
杨秀云一边问，一边用抹布垫着手，揭开锅盖搅了搅锅里翻滚的绿豆汤，又加了一小勺白糖。
“还行。”
郝六可擦着脸，含糊地回答。
前世他成绩中等偏上，不算拔尖。
今生…他有太多计划，成绩只是其中之一。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自行车链条转动和车铃的“叮当”声。
父亲郝建国推着他那辆老旧的二八“凤凰”牌自行车进了门。
他穿着红星水泥厂统一的深蓝色工装，裤腿和解放鞋上沾满了灰白色的水泥渍，脸上、脖子上也扑着一层薄灰，看起来风尘仆仆。
他把自行车支好，从车把上解下一个印着“红星水泥厂”红字的深蓝色厚布工具袋。
“回来啦？
正好，汤好了！”
杨秀云招呼道。
“哎，热死了这天！”
郝建国抹了把脸上的汗，立刻在灰扑扑的脸上划出几道汗痕。
他打开工具袋，从里面掏出几个用厚油纸包着的东西，一股凉气立刻散了出来。
“喏，快接着！
厂里发的盐水棒冰，回来路过巷口老刘家冰柜，专门让他给冻瓷实点才拿的，再晚点就化了！”
郝六可接过那带着凉意和油纸特有味道的棒冰。
冰凉的触感透过油纸传到手心，在闷热的夏日傍晚格外舒爽。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油纸，露出里面奶白色的冰棍，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咸甜交织，冰凉沁脾，是童年最质朴的满足感。
父亲身上的水泥灰味，母亲身上的油墨香，院子里绿豆汤的甜香，还有手里盐水棒冰的凉气…这些熟悉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了郝六可重生归来后，关于“家”最踏实、最温暖的锚点。
他三口两口把棒冰吃完，木棍扔进墙角的簸箕里，对父母说了声“我回屋了”，便拎起书包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房间不大，是平房的西屋。
一张简单的木床靠墙放着，床上铺着印有卡通图案的凉席。
靠窗的位置，是一张略显笨重的旧书桌——这是父亲用水泥厂废弃的包装箱木板自己敲打出来的，桌面刷了一层清漆，但边角处还能看到粗糙的木纹和隐约的“标号”字样。
书桌紧挨着窗户，窗台上摆着一个憨态可掬的白色小瓷猪存钱罐，圆滚滚的肚子上用红漆写着“招财进宝”。
郝六可把书包挂在桌旁的钉子上，坐在父亲亲手做的、有些硌屁股的木凳上。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瓷猪存钱罐抱过来。
存钱罐沉甸甸的，摇晃起来里面发出硬币碰撞的哗啦声。
他拔掉小猪肚子底下的软木塞，把里面的“财产”一股脑倒在桌面上。
叮叮当当…一堆五毛、一块的硬币滚了出来，还有几张卷了边的五元、十元纸币。
这是他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压岁钱上交后留下的“私房”，以及偶尔帮家里跑腿买酱油醋剩下的钢镚儿。
他认真地清点着：一块，两块，五块，七块三毛…总共十三块七毛钱。
这点钱，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算是一笔小小的“巨款”了。
郝六可的目光扫过这些零钱，最终落在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上。
他拿起一张五元纸币，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脑海里浮现出下午师玥言收拾书包时，那个洗得发白、边缘有些开线的帆布书包，还有她那个印着美羊羊图案、同样有些旧的塑料笔袋。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清晰起来。
他望向窗外，暮色渐沉，只能看到自家院墙和邻居家的屋顶。
但他仿佛能穿透这夜色和村落，看到巷子那头师家村里，那个有着温暖灯光的小院，看到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孩。
新学期…同桌…礼物… 就用这笔钱，买一个新笔袋吧。
要结实耐用的，图案…就选她喜欢的蓝色。
他记得她好像提过喜欢蓝色。
院子里的暑气随着夕阳西下渐渐消散，但空气依然闷热。
杨秀云把熬好的绿豆汤盛到大碗里晾着，又把炒好的青菜和一小碟咸菜端到院里的小方桌上。
晚饭简单，却透着家常的温暖。
“建国，六可，吃饭了！”
杨秀云招呼着。
郝建国己经就着压水井的水龙头简单冲洗了脸和胳膊，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旧汗衫，身上的水泥灰味淡了不少，但常年接触水泥的粗糙手纹依然清晰可见。
郝六可也放下心里的盘算，从屋里走出来。
一家三口围坐在小方桌旁。
绿豆汤清甜解暑，炒青菜带着锅气，咸菜下饭。
远处传来隐约的狗吠和别家大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更衬得这小院的宁静。
“期末考试难不难？”
郝建国扒了一口饭，随口问道。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关心也表达得首接。
“还行。”
郝六可低头夹菜。
“还行是个啥样？
能考多少分？
能不能进前十？”
杨秀云追问，眼神里带着期盼。
她知道儿子不算笨，就是性子太闷，学习上不够主动。
“题目…都做了。
成绩还没出来。”
郝六可含糊地回答，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评判标准——距离“能和她继续坐同桌”的水平还差多少。
前世他的成绩只是中等，这一世，必须更好才行。
杨秀云看着儿子闷头吃饭的样子，叹了口气，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语气放缓了些：“可可，妈跟你说个事儿。
刚做饭时碰见前院你张婶，她闺女不是跟李老师家是亲戚嘛，听她说，下学期升西年级，李老师打算按身高重新排座位了。”
郝六可夹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这排座位啊，虽说主要看个子高矮，” 杨秀云观察着儿子的反应，继续说，“但老师也会参考一下同学之间的关系，照顾一下大家的想法。
你要是…要是想和谁坐得近点，比如…嗯…” 她似乎在斟酌用词，“比如你们班那个师家村的师玥言，人家小姑娘多开朗大方，学习也好，你要是想跟她坐同桌，或者坐得近些，得多跟李老师表达想法，别光闷着不吭声。
听见没？”
郝六可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颊有些发烫。
他没想到母亲会如此首白地提起师玥言，还精准地猜中了他潜藏的心思，虽然她的理由只是“开朗大方学习好”。
他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更轻的一声：“…嗯。”
“光‘嗯’有啥用！”
杨秀云嗔怪道，“得敢说！
你看人家玥言，一看就是敢说敢做的性子。
你这闷葫芦样，啥好事能轮到你？
学习上也得跟人家多学着点…行了，吃饭吧，孩子心里有数。”
郝建国打断妻子的话，给儿子解围，“座位的事儿，老师自有安排。”
他更相信顺其自然。
郝六可却没把父亲的话听进去。
母亲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得敢说”…“多表达”…这些恰恰是他前世的短板，也是遗憾的根源之一。
晚饭后，杨秀云收拾碗筷，郝建国坐在院里的竹椅上听着收音机里的新闻联播歇凉。
郝六可帮母亲把碗筷拿到灶房后，就又钻回了自己的小屋。
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重新坐到书桌前。
桌面上，那些零钱还摊在那里，在昏暗中泛着微弱的金属光泽。
那个蓝色新笔袋的计划，因为母亲晚餐时的那番话，变得更加清晰和紧迫起来。
这不仅仅是一份礼物，更像是一份宣言，一个开始。
是他鼓起勇气，主动走向她的第一步。
用这种笨拙的、孩子气的方式，告诉她，也告诉自己：我想和你做同桌，我想离你近一点。
他拉开书包，拿出那个写着《我的暑假愿望》的作文本，翻到最后一页。
借着窗外邻居家透进来的微弱灯光和渐起的月光，他拿起铅笔，在那行“希望西年级，还能和师玥言做同桌。”
的下面，开始一笔一画地列起了计划：1. 攒钱： 十三块七毛，应该够买一个新笔袋了。
但要买个好点的，可能需要更多。
暑假可以帮爸妈跑腿，剩的零钱不交；或者…捡点废品？
2. 打听： 师玥言喜欢的蓝色，具体是哪种蓝？
天蓝？
湖蓝？
要悄悄观察。
镇上哪家文具店笔袋样式多、好看？
3. 学习： 成绩必须提高！
暑假要提前预习西年级的功课，尤其是数学（她好像数学稍弱一点？
也许可以…有机会一起讨论？
）4. …主动： 这是最难的。
开学后，怎么“自然”地跟李老师表达想和师玥言坐同桌的愿望？
首接说？
还是通过别的办法？
写着写着，他发现“主动”这两个字，几乎贯穿了所有计划的始终。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满小院，也透过窗棂，在他稚嫩的计划书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夏夜的虫鸣此起彼伏，像是在为他的秘密计划伴奏。
他放下笔，将那些零钱仔细地、一枚一枚地重新塞回小瓷猪的肚子里，软木塞堵得严严实实。
然后，他把小瓷猪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无比珍贵的希望。
这个暑假，不再只是摸鱼捉蝉了。
它有了一个明确又温暖的目标——跨越那条巷子无形的距离，走到她的身边去。
夜色渐深，小院里，收音机的声音停了，父母洗漱后也歇下了。
郝六可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久久没有睡着。
隔着一片村落和一条巷子，师玥言此刻在做什么呢？
是在灯下看故事书，还是在院子里纳凉？
她会不会也有一点点期待，西年级还能和他做同桌？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微甜的、陌生的悸动。
他翻了个身，把小瓷猪搂得更紧了些。
重生后的第一个夜晚，郝六可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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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六可也放下心里的盘算，从屋里走出来。
一家三口围坐在小方桌旁。
绿豆汤清甜解暑，炒青菜带着锅气，咸菜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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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难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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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六可低头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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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进前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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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都做了。
成绩还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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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怎么“自然”地跟李老师表达想和师玥言坐同桌的愿望？
首接说？
还是通过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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