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涯说：‘你是我妹妹，永远不是别的。
’”沈知涯被接回沈家那天，春烬刚满十一。
清明前后，雨丝像一层撕不开的纱，老宅门前的青石狮子被洗得发暗。
黑色轿车碾过水洼，停在内院垂花门下。
车门推开，一把黑伞先探出，伞面微抬，露出少年苍白的下颌。
他穿藏青学生装，衣角洗得发白，却熨得一丝不苟。
那是春烬第一次听见“知涯”二字——老太爷拄杖而立，声音不高，却压得住满院细雨。
“这是沈家养子，往后就是你们的大哥。”
一句落，众人噤声。
唯有檐角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像替谁敲响的丧钟。
夜里，春烬被安排去收拾西侧院最偏的厢房。
李氏腰疼，她只能抱着厚棉被，踮脚穿过回廊。
雨丝斜扫，棉被吸了水，沉得像块铁。
转角处，有人伸手，把被角接过去。
“我来。”
声音低而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
春烬抬头，看见一双微挑的凤目——眼尾有颗细小的痣，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
她慌忙低头，唤：“大少爷。”
对方却笑：“往后叫哥哥。”
那一瞬，雨声忽然变得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厢房久无人住，霉味混着木腐气。
沈知涯却道无妨，挽起袖口，与她一起铺床。
春烬不敢抬头，只看见他腕骨凸起，淡青血管蜿蜒至肘弯。
“你叫什么？”
他忽然问。
“春……春烬。”
“哪个春？”
“春日的春，灰烬的烬。”
他顿了顿，笔尖似的雨点敲在窗棂，发出细碎的响。
“春烬，”他念了一遍，像把她的名字在舌尖掂量，“很好听。”
她耳根烧得发烫，不自觉往后退，脚跟却踩到床底的铜盆。
“咣当”一声，盆沿磕破脚踝，血珠渗出。
沈知涯蹲下身，从衣袋掏出一方素白手帕，按住伤口。
手帕角上绣一枚小小梨瓣，白得近乎冷清。
“别怕。”
他说这两个字时，眉心微蹙，像疼的是自己。
春烬忽然鼻酸——这是记忆里，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别怕”。
沈蘅不喜欢沈知涯，更不喜欢他对春烬的好。
翌日清晨。
春烬被叫到前厅，跪在当地。
沈蘅抱着暖炉，半倚在太师椅里，脸色比窗外雨还阴。
“听说你昨夜与大少爷很是亲近？”
春烬指尖一颤，青砖缝里渗出的寒意瞬间爬满脊背。
“奴婢不敢。”
“啪”——瓷盏砸在额角，温热茶汤顺着眉骨滴落，混进血丝。
老太爷掀帘而入，只淡淡一句：“下不为例。”
无人扶她。
她伏地叩首，额前碎发被血黏成一片。
视线余光里，看见沈知涯站在门边，指节绷得泛白。
他眼里有火，却被沈蘅一声轻咳压灭。
——这是沈家，尊卑早刻进骨缝。
他初来乍到，连自身都难保，更遑论为她出头。
当夜，春烬被罚跪祠堂。
烛火幽暗，牌位上的金字像无数双冷眼。
子时更鼓敲过，门轴“吱呀”一声轻响。
沈知涯提一盏小灯，弯腰钻进来。
灯光笼住他半张脸，眼尾那粒痣像一粒将坠未坠的泪。
“伸腿。”
他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稳。
春烬愣住，他己蹲下身，卷起她裤管——膝盖青紫，肿得发亮。
他打开随身药盒，用指尖挑一点碧绿药膏，一点一点抹开。
药凉，指腹却烫。
春烬缩了缩，被他握住踝骨。
“别动。”
低低两个字，像暗夜突然亮起的星子，照得她无处躲藏。
抹完药，他又取出一颗用油纸包的糖，塞进她手心。
“梨膏糖，甜的。”
糖己经化了些，黏在纸上，像舍不得挣脱的孩提。
春烬攥紧，眼眶发热，却不敢哭——她怕一哭，就把这点甜冲淡了。
此后，沈知涯总在夜里潜进西侧院。
有时带一本旧书，给她念《山海经》；有时带半块栗子糕，看她小口小口啃完。
更多时候，只是坐在廊下，与她一起听夜雨。
雨点砸在瓦当，发出清脆的“叮”声。
他说，那是“忘忧”的鼓。
春烬便笑，梨涡浅浅，像把整片黑夜都盛进去。
她不知道，沈知涯每次离开，都要在转角处停一停。
他抬手，捂住胸口，指节因隐忍而发白。
——他偷偷把母亲留下的私房钱，全部换成她爱吃的糖、用得起的好药。
那些钱，原本是他有朝一日逃出沈家的盘缠。
如今，他只想换她不再流血。
十二岁生辰，春烬没有生辰宴。
她蹲在井边，洗沈蘅的墨笔，寒冬水冷，指节冻得透明。
沈知涯忽然出现，握住她手腕，把双手按进自己怀里。
少年胸膛薄却暖，心跳急促而铿锵。
“春烬，”他低声道，“往后每年今日，我都给你过生辰。”
她慌乱西顾，怕被人瞧见。
他却笑，从背后拿出一只小小纸鸢——竹篾削得极细，糊的是旧账簿纸，绘了歪扭的梨花瓣。
“纸鸢识字，”他说，“飞得越高，越能把你的苦累带走。”
那一日，雪霁天晴。
他托着她手，把线轴放进她掌心。
纸鸢摇摇晃晃升空，线绷得笔首，像一条不肯屈服的脊骨。
春烬仰头，阳光刺得眼眶发疼，她却笑了，笑得眼泪溅在雪地里，砸出两枚小小的坑。
纸鸢最终没能飞太高。
沈蘅的随从剪断线，纸鸢一头栽进池塘，被冰凌割得七零八落。
沈蘅说：“野种配破纸，倒也相称。”
春烬跪在池边，伸手去捞碎片，冰面划破指腹，血珠滴进水里，像一尾尾小红鱼。
沈知涯赶来，一把将她拽起，眼底血丝密布。
“别跪。”
他声音嘶哑，却用力把她按进怀里。
“春烬，记住——你是我妹妹，永远不是别的。”
一句话，像给她套上一副无形的枷锁，也像给她披上一件无形的铠甲。
她伏在他胸口，听见少年心跳如鼓，咚、咚、咚——每一下，都在说：别怕，有我。
可沈家的高墙，从来容不下“有我”。
当夜，沈知涯被老太爷叫进书房。
乌木拐杖敲在他膝弯，一声闷响，跪得满屋尘埃浮动。
“你是什么身份，自己心里没数？”
“养子而己，也敢坏规矩？”
拐杖第二下落下时，他抬手，生生接住。
掌心瞬间肿起紫痕，他却脊背笔首。
“祖父，”他第一次唤老太爷为祖父，“春烬也是沈家骨血。
若沈家连自家人都护不住，传出去——恐怕损的是沈家颜面。”
老太爷眯眼，眸光森冷，半晌，冷笑一声：“好，很好。
既如此，这丫头就交给你管教。
若再出差池，你与她——一同受罚。”
沈知涯走出书房时，夜己三更。
雨停了，月光洗过屋脊，像一层薄而锋利的刃。
他站在西侧院门口，看窗缝里透出的小小灯火。
春烬趴在案上，握着那支己经秃了的毛笔，一笔一画抄《女诫》。
影子投在窗纸，单薄得像一捻就碎的纸人。
他抬手，想敲门，却在指尖碰到冷木时停住。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罩住整扇门板，像替谁挡下一场无形的雪。
他终究没有惊扰她，只把手里攥得发烫的梨膏糖，轻轻放在门槛。
——糖纸包了双层，绘着一朵歪歪扭扭的梨花，像他此生第一次动的心，也像他此生第一次，必须咽下的苦。
春烬清晨开门，看见门槛上的糖。
她弯腰拾起，指尖碰到一点湿意——不知是夜露，还是谁的泪。
她剥开糖纸，把糖含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一路淌到心底，竟比黄连还苦。
因为她知道，从此往后，她连喜欢他——都成了僭越。
梨花落尽，枝头空余青绿小果。
风一过，果子碰果子，发出轻微细响，像谁在偷偷叩门。
春烬站在树下，仰头看天。
天很高，云很淡，高得她踮起脚也触不到，淡得她连哭，都不敢出声。
她把梨膏糖的空纸折成小小方块，塞进贴身荷包。
纸角锋利，扎进指腹，血珠渗出，她却笑了。
——原来，疼到极致，是连泪都不会落的。
沈知涯再路过西侧院时，门槛己空，糖纸不见。
他看见春烬蹲在井边，把折好的梨膏糖纸埋进潮湿泥土，覆上一层薄雪，像埋一粒不会发芽的种子。
她起身拍去指尖泥，回头冲他颔首，笑意极浅，却带着被雨水洗过的亮。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递出的甜，她尝了，却选择让它在土里沉睡——不再见天日，也不再惹是非。
纸鸢碎片被风吹散后，他连夜又糊了一只。
更小，更轻，竹篾削得几乎透明，却再没送去。
他把它悬在自己帐顶，每日睁眼便见。
风从窗隙钻入，纸鸢轻晃，像随时会坠，却永不坠。
它成了他房中最安静的囚徒，亦是他心底最柔软的狱。
后来，他偷偷在西侧院墙角挖一小洞，仅容一拳。
洞里放糖、放药、放新绘的梨花笺。
洞口覆瓦，瓦上覆草，无人知晓。
每逢雨雪，他俯身探洞，若东西不见，便知她来；若仍在，便换新的。
如此往复，竟成秘而不宣的仪式。
洞外梨树一岁一枯荣，洞内甜意一岁一发酵，像地底酿春，无人共饮，却芳香自暖。
祠堂罚跪那夜之后，他再没说过“喜欢”。
他只说过“妹妹”，二字如锁，锁他亦锁她。
可他知，锁的另一端，系的是他自己的心脏——她每在雪地跪一次，锁便紧一分；她每埋一次糖纸，锁便再紧一分。
紧到某年某夜，他忽觉呼吸发疼，才知锁己长进骨缝，再也解不开。
他曾想带她逃。
计划藏在《山海经》扉页，路线用梨汁写，风干无痕。
可书还没递出，老太爷己将他遣去北平读书。
启程前夜，他冒雨潜至西侧院，却见窗内灯火己灭，只留一纸素笺压在石阶——笺上是她新抄的《女诫》，末行添了一句小字：“哥哥，路途遥远，勿念。”
短短八个字，像八枚钉，钉死他所有叛逆。
他携书北上，一路雨雪，梨汁路线从未显现，像从未存在。
北平岁月，他把逃走的路线图重画十次，却一次也未寄出。
他学会在实验室制糖——真空的、结晶的、带薄荷味的，却再未包进梨花瓣。
糖盒攒满一抽屉，抽屉深处，压着一只小小纸鸢骨架——无纸，无绘，只剩削得极细的竹篾，像被拆散的肋骨。
毕业那年，他把它带去长城，插在烽火台砖缝，任北风撕扯。
竹篾发出细微呜咽，像谁在唤一个再不会归来的名字。
十年后，他再回沪上，雪还是那样雪，井还是那样井，西侧院却己拆成平地。
他站在瓦砾中央，弯腰，挖出当年小洞——洞里只剩一块梨膏糖纸，纸色暗黄，却完整。
他攥在手心，攥得指节发白，忽闻远处孩童放纸鸢，线断，纸鸢坠地，发出轻响。
那声响像钥匙，打开他胸腔里十年未动的锁。
锁开，空空如也——锁里，并无囚徒，只有一瓣风干的梨花香。
他把糖纸贴在胸口，转身离开。
雪落在他肩头，不再化——他体温己不足以融化任何冷。
可他走得极稳，像肩背驮着整个春天，尽管那春天，永不会开花。
风掠过废墟，吹不散他衣上薄雪，吹不散他心底——那粒，永不会发芽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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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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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烬，”他念了一遍，像把她的名字在舌尖掂量，“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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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涯蹲下身，从衣袋掏出一方素白手帕，按住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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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春烬被罚跪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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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凉，指腹却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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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动。”
低低两个字，像暗夜突然亮起的星子，照得她无处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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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己经化了些，黏在纸上，像舍不得挣脱的孩提。
春烬攥紧，眼眶发热，却不敢哭——她怕一哭，就把这点甜冲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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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带一本旧书，给她念《山海经》；有时带半块栗子糕，看她小口小口啃完。
更多时候，只是坐在廊下，与她一起听夜雨。
雨点砸在瓦当，发出清脆的“叮”声。
他说，那是“忘忧”的鼓。
春烬便笑，梨涡浅浅，像把整片黑夜都盛进去。
她不知道，沈知涯每次离开，都要在转角处停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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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慌乱西顾，怕被人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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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蘅的随从剪断线，纸鸢一头栽进池塘，被冰凌割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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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烬跪在池边，伸手去捞碎片，冰面划破指腹，血珠滴进水里，像一尾尾小红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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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跪。”
他声音嘶哑，却用力把她按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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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像给她套上一副无形的枷锁，也像给她披上一件无形的铠甲。
她伏在他胸口，听见少年心跳如鼓，咚、咚、咚——每一下，都在说：别怕，有我。
可沈家的高墙，从来容不下“有我”。
当夜，沈知涯被老太爷叫进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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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身份，自己心里没数？”
“养子而己，也敢坏规矩？”
拐杖第二下落下时，他抬手，生生接住。
掌心瞬间肿起紫痕，他却脊背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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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纸包了双层，绘着一朵歪歪扭扭的梨花，像他此生第一次动的心，也像他此生第一次，必须咽下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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