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诗作呈上。
女先生逐一品评，读到陆照霜那首《咏新茶》时，眼中露出惊艳之色。
“纤芽承露润，绿雪绕云栽。
铫煎黄蕊色，碗转麴尘埃。
夜臼和烟捣，寒炉对雪烹。
唯忧碧粉散，尝见绿花生。”
女先生击节称赞：“好一个‘唯忧碧粉散，尝见绿花生’！
将煎茶时的小心翼翼与期待之情写得淋漓尽致，观察入微，遣词清雅，更难得的是紧扣茶道，非深谙此道者不能为。
陆照霜，你于此道颇有天赋。”
斋中众小姐纷纷侧目，看向陆照霜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惊讶与探究。
连孙婉莹和李静姝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陆照霜起身，盈盈一拜，脸上带着羞涩的红晕：“先生谬赞了。
学生只是依照絮萦姐姐的指点，从熟悉之物入手，胡乱写的罢了。”
她巧妙地将功劳分了一半给赵絮萦。
赵絮萦连忙道：“我不过提了一句，是你自己写得好。”
女先生满意地点头：“不骄不躁，姐妹和睦，甚好。”
下学时分，陆照霜被几个小姐围住，请教茶道诗词。
赵絮萦独自走在回廊下，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
她确实提点过陆照霜从茶入手，但那首诗的精妙程度，远超一个“于诗词粗浅”之人三两日能达成的水平。
她忽然想起，昨日休憩时，似乎看到陆照霜的丫鬟，悄悄将一方写满了字的纸笺，塞进了书院负责打扫庭院的一个哑婆子手里。
当时只当是丢弃废纸，未曾留意。
赵絮萦停下脚步，望向被众人簇拥着、笑靥如花的陆照霜。
诗作评点后，陆照霜在兰蕙书院的日子肉眼可见地顺畅起来。
她依旧谦逊温和，对谁都带着三分笑意，却又巧妙地保持着一种不易亲近的距离。
她不再是最初那个需要赵絮萦出面维护的“新人”，反而渐渐成了斋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小姐们谈论胭脂水粉、时新衣料时，她偶尔能插几句关于南方最新流行的花汁染甲法或是苏杭绸缎的鉴别窍门，言之有物，令人耳目一新；议论诗词书画时，她虽不常高谈阔论，但每每开口，总能切中要害，显出不凡的见识。
更难得的是，她似乎有种奇特的亲和力。
不过几日，连最初对她抱有敌意的孙婉莹，也会因得了她赠送的一小盒据说能令肌肤生光的“珍珠玉容膏”而对她和颜悦色；胆小懦弱的周慧儿更是将她视为恩人，时常跟在她身后。
赵絮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点疑虑和寒意时隐时现。
她试图将那日看到丫鬟传递字条的事情告诉母亲，却被母亲王氏轻描淡写地打断。
“不过是个丫鬟行事，能有什么蹊跷？
许是家中传信罢了。”
王氏正在核对账目，头也未抬，“絮萦，你心思单纯是好事，但也不必整日疑神疑鬼。
那陆家女儿既得了苏大家的青眼，自有她的长处。
你与她维持表面和气便好，莫要深交，也莫要无故得罪。”
母亲的态度让赵絮萦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
那诗，或许真是陆照霜天赋异禀？
这日散学早，赵絮萦因前夜略染风寒，有些恹恹的，便未与同窗们一同去西市逛绸缎庄，独自收拾了书箧准备回府。
刚走出书院大门，却见自家马车旁，陆家的青篷小车也停在那里。
陆照霜正站在车边，与一个身着细麻布短衣、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低声说着什么。
那男子态度恭敬，双手奉上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
陆照霜接过木盒，指尖在盒盖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语气平淡地吩咐：“……告诉父亲，品质务必要最上乘，数目核对清楚，半分差错也不能有。
尤其是要送入……那里的，更要万无一失。”
那管事连连点头：“小姐放心，老爷亲自盯着呢，绝不敢误事。”
赵絮萦走近了几步，陆照霜似有所觉，立刻止住话头，脸上瞬间绽开柔软的笑意，将木盒递给身后的丫鬟收好，转身迎了上来：“絮萦姐姐，你也这就回去了？”
“嗯，身子有些不适。”
赵絮萦目光掠过那己被丫鬟抱在怀里的木盒，随口问，“方才那是？”
“哦，家中铺子的管事，送来些新到的茶样让我瞧瞧。”
陆照霜答得自然流畅，上前亲昵地挽住赵絮萦的胳膊，“姐姐身子不适？
可是昨日着了风？
我车上有自家配的紫苏薄荷膏，嗅一嗅能通窍散寒，姐姐试试？”
她的关怀真切自然，挽着赵絮萦的手臂温暖柔软。
赵絮萦心下那点刚冒头的探究又被压了下去，摇头道：“不必麻烦了，回府歇歇便好。”
“那姐姐快上车吧，莫再吹风。”
陆照霜体贴地送她到马车边，看着她上车，还细心地替她理了理裙摆。
马车驶动，赵絮萦透过车窗，看见陆照霜依旧站在原处，微笑着朝她挥手告别。
阳光落在她身上，美好得不染尘埃。
然而，当马车拐过街角，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后，陆照霜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
她转身，目光扫过那名垂手侍立的管事，眼神里己没了半分方才的暖意，只剩下一种冷静的审视。
“方才说的都记下了？”
她的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是，小姐。
小的明白。”
“嗯。
回去罢。”
陆照霜淡淡吩咐，弯腰上了自家的青篷小车。
车厢内，她打开那个紫檀木盒，里面并非什么新茶样，而是厚厚一叠账册名录和几张写着些模糊人名的洒金笺。
她的指尖在一个墨迹尤新的名字上轻轻一点，那名字似乎与某位掌管漕运的小官有关联。
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合上盒盖，闭目养神。
马车辘辘，驶向与赵家截然不同的方向。
又过了几日，书院里发生了一件事，让赵絮萦心中的寒意再次升腾，且愈发清晰。
教授琴艺的傅先生是位严师，极重指法基本功。
这日考核，抽考的恰是难度颇高的《幽兰》曲段。
抽签时，斋内气氛紧张。
赵絮萦于琴艺上只是平平，心中暗自祈祷莫要抽中自己。
签筒转动，最后，一支竹签掉出。
傅先生拿起，念出名字：“周慧儿。”
周慧儿脸色霎时白了，怯生生地站起来，手指都在发抖。
她天资不高，性子又怯，这首《幽兰》弹得更是磕磕绊绊。
果然，行至中段，她一个按音失误，曲调顿时走了音。
傅先生眉头紧锁，面露不悦。
周慧儿愈发紧张，后续更是错漏百出。
最终，傅先生冷声道：“指法生疏，心气浮躁。
下去好生练习，下次若再如此，便去廊下跪着练！”
周慧儿眼圈一红，几乎要哭出来，低着头讷讷不敢言。
斋内一片寂静，无人敢为她求情。
这时，陆照霜轻轻站了起来。
她对着傅先生盈盈一拜，声音清婉：“先生息怒。
周妹妹或许是因前几日替先生整理琴谱至深夜，劳累所致，并非有意懈怠。
学生斗胆，愿代周妹妹将后半段弹奏完毕，请先生指正，亦算是……全了这首曲子。”
傅先生闻言，神色稍缓。
她确实前几日让周慧儿帮忙整理过几份残谱，费了些心神。
她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周慧儿，又看了看从容不迫的陆照霜，点了点头。
陆照霜走到琴前坐下，屏息凝神，指尖落下。
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舒缓悠远，正是《幽兰》遗世独立、清雅高洁的韵味。
她的指法算不上顶尖，但意境把握极准，情感投入，竟将后半段演绎得颇为动人。
一曲终了，傅先生脸上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赞许：“嗯，虽技法尚有不足，然心在曲中，难得。
周慧儿，你当多谢陆照霜，更当勤加练习。”
周慧儿感激涕零地看着陆照霜。
斋内众人也都向陆照霜投去钦佩的目光。
她不仅琴弹得好，更在严师面前维护同窗，又主动承担责任，这份胆识与善良，瞬间赢得了更多好感。
只有赵絮萦，怔怔地看着被众人目光环绕、依旧谦逊微笑着的陆照霜。
她清楚地记得，前几日休憩时，周慧儿确实在整理琴谱，但当时陆照霜也在旁，还“无意间”指出某几处古谱指法尤为艰难，与《幽兰》段落颇有相通之处，引得周慧儿耗费了远超预期的时间去钻研那几处难点，以至于真正该练习的考核曲目反而生疏了。
当时只觉是寻常讨论，此刻想来，却像是一场精准的引导。
还有，陆照霜主动提出代弹……她真的只是好心吗？
为何她恰好就能将这首并非考核重点、周慧儿又弹得糟糕的曲子，演绎得如此恰到好处，既能平息先生怒气，又能彰显自身？
太多的巧合。
赵絮萦的目光落在陆照霜那双纤细白皙的手上。
那双手，刚刚抚出清雅的琴音，拂去过她袖口的柳絮，递给她带着果香的荔枝花片。
这双手，温柔灵巧，似乎总能恰到好处地拨动人心，拂去麻烦，带来好处。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那三次、西次呢？
赵絮萦感到一种无形的水波，正以陆照霜为中心，一圈圈荡漾开来。
这水波看似柔和，却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悄然改变着周围的秩序和人心的。
而她，似乎正站在水波的边缘，看着那清澈水底下的暗流涌动，却看不真切那搅动暗流的，究竟是什么。
微风穿过窗棂，带来庭院中草木的气息。
赵絮萦却仿佛嗅到了一丝极淡的、冷冽的茶香，若有若无，难以捉摸。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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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傅先生脸上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赞许：“嗯，虽技法尚有不足，然心在曲中，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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