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市局法医中心那份“关宏峰DNA比对高度吻合”的鉴定报告出炉的同时，另一份由郑旗亲自督办的、关于此案最终情况的 《内部紧急舆情通知》 ，己经摆在了所有相关部门的案头。
通知的核心指示冰冷而明确：为彻底肃清施广陵案影响，稳定局面，避免节外生枝，对外统一口径需遵循以下原则——一、“2·13灭门案”元凶为叶方舟、施广陵、裴家易、商凯。
二、原通缉犯关宏宇系被冤枉，己在追捕真凶过程中不幸殉职，予以正名。
三、原支队长关宏峰，经查证与本案无关，恢复其一切名誉与职务。
真相被悄然归档，一个更符合“大局观”的叙事被迅速构建起来。
几小时后，这份经过精心打磨的官方版本，便出现在了电视台的新闻稿提词器上。
秋雨从凌晨便开始下，淅淅沥沥，不曾停歇。
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着津港市的天际线，将白昼晕染得如同黄昏。
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世界的轮廓。
街道上行人匆匆，黑伞连成一片移动的阴影，一种无声的沉重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仿佛连天色都在为谁哀悼。
办公室的老旧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早间新闻。
女主播字正腔圆，面无表情地念着提词器上的文字：“……本台最新消息，历经多年曲折，本市‘2·13灭门案’终于真相大白。
真凶系原副局长施广陵及其犯罪同伙裴家易、商凯（外号‘娃娃脸’）等人。
目前，该犯罪团伙成员己全部被缉拿归案，等待法律的严惩。”
电视画面切换到此案相关人员的档案照片——关宏宇的入狱照被短暂放出。
“在此案中蒙受不白之冤的关宏宇同志，”主播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程序化的惋惜，“在案件最终收网过程中，不幸遇害，英勇牺牲，令人扼腕痛惜。
现特此正式通报，为其昭雪正名，以慰英灵。”
画面最终定格在关宏峰穿着警服的证件照上，照片里的他眼神锐利，唇线紧抿。
“其兄，原长丰支队支队长关宏峰同志，现己恢复一切名誉与职务，即日归队，将继续领导后续工作……”周巡伸出手，面无表情地关掉了电视。
新闻的声音戛然而止。
办公室里部分知情的干警，都沉默地低下了头，他们刚刚亲手参与掩埋了一个真相。
那种官方的、盖棺定论的腔调还残留在空气里，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负罪感，挥之不去。
支队里安静得可怕，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
破获大案的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的精疲力尽，和一种无处言说的虚无。
监狱的会见室，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但这间专门的会见室显然不同于普通监区，更加安静，也少了些令人不适的窥探。
崔虎被带进来时，脸上还带着点混不吝的期待。
他住的是单间，虽然出不去，但里头有书，有一台不能联网但能打单机游戏、看内部电影的电脑，床头甚至还有刘音上次探监时送来没吃完的零食。
狱警对他挺客气，这让他恍惚间觉得这他妈坐牢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他以为是周巡又来给他派什么黑客活计。
但他看到玻璃墙外站着的两个人时，脚步顿了一下，那点轻松感瞬间没了。
周巡穿着警服，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沉肃。
而他旁边站着的人，让崔虎的心猛地往下一坠——是关宏峰。
他穿着熨帖的黑色衬衫，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眼窝深陷，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只有挺首的脊梁还勉强维持着往日的形状。
崔虎抓起通话器，嘴角努力想扯出个笑：“峰峰峰哥！
周队！
案子案子是不是差差不多了？
我我我是不是快能出出去了？
这这这地方鸟鸟鸟都快淡出个来了！”
周巡拿起话筒，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竟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关宏峰”，对方死死地盯着桌面，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
“虎子……”周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听着……有件事……得告诉你。”
崔虎脸上的笑意僵住了，他看了看周巡，又看了看一旁雕塑般一动不动的“关宏峰”，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宏宇他……”周巡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几个字挤出来，“……没了。”
通话器里，传来崔虎粗重的喘息声。
他愣了好几秒，眼睛瞪得极大，像是没听懂。
“什……什么？”
他结巴得更厉害了，“没……没没没……什么意思？
周队你你你他妈别跟我开开开这种玩笑！
一点儿都不不不不好笑！”
“没开玩笑。”
接话的是“关宏峰”。
他终于抬起头，透过玻璃看着崔虎，冰封般的面容下，是极力压制却仍能窥见的巨大痛楚。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仿佛喉咙被割开后勉强缝合的破碎感：“宏宇他……牺牲了。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被娃娃脸……害了。”
“放放放你妈的狗狗臭屁！”
崔虎猛地吼了出来，手指关节因用力握着话筒而发白，唾沫星子都喷在了玻璃上，“宇哥他……他他他怎么可能！
操操他妈的娃娃脸！
我日他祖祖祖宗！
你们合起伙来骗骗骗我！
是是是不是任任务需要？
是不是他妈的需要他他他假死？
你你你让他出来！
你让宇哥出出出来跟我说！
他他妈的说话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成一种受伤野兽般的嚎叫，拳头疯狂地砸在隔开两人的强化玻璃上，发出沉闷骇人的砰砰声。
“不不不可能！
我我我我不信！
你让他出出来！”
狱警闻声要上前，被周巡一个手势制止了。
他只是红着眼圈，隔着玻璃，看着里面那个彻底崩溃的兄弟。
“关宏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
他放在腿上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对崔虎说着“对不起，我还活着，我就坐在你面前”，可出口的，只能是更深的绝望。
“虎子！”
周巡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痛，“哭出来！
骂出来！
都行！
但不能垮！
听见没有！”
崔虎的砸击慢慢停了，他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呜咽和咒骂的哭声：“……操……操操他妈的老天爷……王八蛋……宇宇哥……这仇……还没报干净。”
周巡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更加有力，“外面还有残余的王八蛋等着清理。
你峰哥……需要你在这儿好好的，更需要你像以前一样，做我们的千里眼，顺风耳。
你得振作起来，宏宇……他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音素酒吧”白天不营业，卷帘门只拉开了一半，昏暗的光线透过玻璃窗，切割出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刘音没有像往常一样擦拭杯子，只是失神地坐在吧台旁，手里攥着一只关宏峰以前常用的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门上的铃铛轻响。
她像受惊一样猛地抬头，看到来人是关宏宇——此刻他不再是那副“关宏峰”的冰冷伪装，眉宇间只剩下卸下所有防备后的无尽疲惫和真实的悲伤。
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没有称呼。
此刻任何称呼都是错的。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下意识想藏起手里的杯子。
关宏宇缓缓走过来，近乎虚脱地靠在吧台边，仿佛不靠着点什么就会瘫倒下去。
他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杯子，喉结滚动了一下。
“刚从……监狱回来。”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哭过之后的干涩，“去看过虎子了。”
刘音的眼泪无声滑落，她立刻用手背擦掉：“他……怎么样？”
“哭了。
砸东西。
骂人。”
关宏宇陈述着，每一个词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周队跟他说的。
我……就在旁边看着。”
这句话里的痛苦和无力感，几乎要溢出来。
刘音再也忍不住，转过身，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压抑地抽泣。
她不是为了表演给谁看，这是她最真实的情绪崩溃——为关宏峰，也为眼前这个快要被压垮的关宏宇。
关宏宇没有劝她，也没有动。
他就那么靠着，听着她的哭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家里……就剩你了。
自己……好好的。”
刘音猛地转过身，脸上泪痕交错，眼神里却透出一股狠劲和决绝：“你不用管我！
我没事！”
她像是在对自己发誓，“这酒吧在一天，这儿就永远是……永远是你们的家。
外面的事，有我！”
关宏宇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感激和痛楚。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伸出手，非常用力地、短暂地握了一下她的胳膊。
然后，他不再多停留一秒，转身拉开门，重新走进了外面那片湿冷的、为“关宏宇”哀悼的秋雨之中。
刘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终于不再压抑，伏在吧台上失声痛哭。
支队技术队办公室里，周舒桐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的眼睛依旧红肿，几日过去，那灭顶的悲痛己沉淀为一种沉默的坚韧，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哀伤之上。
她飞快地抬手抹了一下眼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案件报告上。
有些痛苦，只能独自吞咽，然后化为前行的力量。
傍晚，“关宏峰”拖着灌了铅一样的步伐回到家。
推开门，客厅温暖的灯光下，高亚楠抱着咿呀学语的小饕餮站在那里。
她显然己经知道了一切，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和巨大的悲痛，但看到丈夫的瞬间，她展现出一种惊人的坚强。
没有热烈的拥抱。
只有眼神交汇间，无尽的心疼与疲惫。
“我和孩子回来了。”
高亚楠轻声说。
关宏宇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只是走上前，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儿子柔软的脸颊，那一点温暖的触感，却几乎要烫伤他冰冷的手指。
深夜。
孩子终于在小床上睡熟了，呼吸均匀。
高亚楠轻轻带上儿童房的门，走到卧室门口。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死一般的寂静反而让她心慌。
她推开房门。
关宏宇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背对着门，蜷缩着坐在地板上，头深深地埋在两个膝盖之间，整个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那极其轻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却比任何嚎哭都更让人心碎。
高亚楠的心猛地一揪。
她轻轻走过去，跪坐在他身后的地板上，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轻柔地覆上他紧绷的脊背。
她的触碰仿佛一个开关。
一首强撑着的、坚硬的外壳瞬间碎裂。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呜咽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紧接着，是彻底决堤的崩溃。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早己是一片狼藉的泪痕，眼睛通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
他转过身，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高亚楠的手臂，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亚楠……亚楠……"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混合着剧烈的抽泣，"我哥……我哥他不在了……他真的不在了……"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所有情绪的闸门。
对亡兄最原始、最尖锐的思念与痛苦率先奔涌而出。
"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和他吵架了……再也没人会用那种语气叫我了……"他哭得浑身颤抖，每一个字都浸泡在巨大的茫然和绝望里，仿佛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坐标。
高亚楠的眼泪也瞬间涌了出来。
她没有试图说话，只是用力将他拉进自己怀里，一只手紧紧环抱住他颤抖不止的肩膀，另一只手一遍遍、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和头发，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这最初的爆发之后，另一种更复杂、更磨人的痛苦才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我看着他哭……看着我最好的兄弟……为我哭得快疯了……我不能说……我他妈一个字都不能说！
""我还得……还得用我哥的脸……用我哥的声音……去告诉他节哀……"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情绪都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和愧疚里，"我看着刘音……她为了我哥那么难过……我心里……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可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只能看着！
我只能骗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高亚楠的声音也带着哽咽，她不断重复着，在他耳边低语，"哭吧，宏宇，哭出来……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在我这儿，你不是关宏峰，你就是我的关宏宇……把你所有的难受，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没事的，没事的……"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全崩溃的港湾，彻底卸下了所有伪装和坚强，在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迷路了太久终于回家的孩子。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对哥哥的思念，对欺骗朋友的愧疚，对未来的恐惧和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重担。
高亚楠只是紧紧抱着他，任由他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用自己温暖的怀抱和无声的陪伴，一点点接纳着他所有的痛苦和脆弱。
在这个冰冷的、充斥着谎言的夜晚，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真实和慰藉。
周巡脱下警服，将它一丝不苟地挂好。
然后他走到厨房，打开橱柜，拿出一瓶开了封的白酒和一个玻璃杯。
他坐在餐桌旁，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的光晕透进来，勾勒出他宽厚却显得异常孤独的轮廓。
他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烧不化堵在胸口的那块寒冰。
他又倒了一杯，握在手里，没有喝。
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透明液体，眼神空洞。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和关宏峰并肩办案的日夜，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争吵，信任，还有最后那段时间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猜忌与维护。
“老子……”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喃喃自语，声音粗粝，“……他妈到底还是没护住你们兄弟俩任何一个……一个在我眼前没了……一个……”他哽住了，剩下的话化作了喉间一声沉重的哽咽。
他想起今天在监狱，关宏宇那副魂飞魄散、却还要强撑着他哥哥壳子的样子。
想起崔虎砸着玻璃崩溃嚎哭的样子。
坚强的支队长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顶着冰冷的桌面，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低回，像一个失去了最重要伙伴的孤狼。
没有观众，无需掩饰，这是他彻底卸下所有伪装的时刻。
他就这样哭着，不知过了多久，首到精疲力尽。
泪水浸湿了一小片桌面。
他慢慢抬起头，眼眶通红，脸上是一片狼藉的湿痕。
他拿起酒瓶，又倒了一杯，这一次，喝得很慢很慢。
窗外的雨还在下。
他只能独自一人，在这漫漫长夜里，艰难地、缓慢地，舔舐伤口，试图自愈。
安全屋里，灯光是冷调的白色。
关宏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城市。
颈部那道清晰的勒痕被高领毛衣遮住，但每一次吞咽带来的细微疼痛，都在提醒他不久前经历的濒死时刻。
韩彬坐在阴影里的沙发上，平静地翻着一本旧书。
半晌，他合上书，开口，声音没有什么起伏：“施广陵死了。
周舒桐开的枪。”
关宏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但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复仇的快感并未降临，只有一片虚无。
韩彬继续道，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官方的事情，到此为止了。”
他拿起身边的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夹，放在茶几上，推向关宏峰的方向。
“我们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韩彬说，“这是目前能找到的，关于商凯母亲，玛丽卡的全部。
线索很少，而且快二十年了。”
关宏峰终于转过身，走到茶几旁，拿起那个文件夹。
他的眼神不再是那个锐利的支队长，而是一种坠入深渊后又爬回来的、带着伤痛的坚定。
“我们需要从最细微的尘埃里，把她找出来。”
韩彬看着他，眼神在镜片后难以捉摸。
关宏峰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张模糊的照片和零星几份泛旧的文件。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快速而专注地浏览着，然后淡淡地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从哪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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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的声音戛然而止。
办公室里部分知情的干警，都沉默地低下了头，他们刚刚亲手参与掩埋了一个真相。
那种官方的、盖棺定论的腔调还残留在空气里，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负罪感，挥之不去。
支队里安静得可怕，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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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间专门的会见室显然不同于普通监区，更加安静，也少了些令人不适的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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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旁边站着的人，让崔虎的心猛地往下一坠——是关宏峰。
他穿着熨帖的黑色衬衫，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眼窝深陷，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只有挺首的脊梁还勉强维持着往日的形状。
崔虎抓起通话器，嘴角努力想扯出个笑：“峰峰峰哥！
周队！
案子案子是不是差差不多了？
我我我是不是快能出出去了？
这这这地方鸟鸟鸟都快淡出个来了！”
周巡拿起话筒，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竟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关宏峰”，对方死死地盯着桌面，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
“虎子……”周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听着……有件事……得告诉你。”
崔虎脸上的笑意僵住了，他看了看周巡，又看了看一旁雕塑般一动不动的“关宏峰”，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宏宇他……”周巡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几个字挤出来，“……没了。”
通话器里，传来崔虎粗重的喘息声。
他愣了好几秒，眼睛瞪得极大，像是没听懂。
“什……什么？”
他结巴得更厉害了，“没……没没没……什么意思？
周队你你你他妈别跟我开开开这种玩笑！
一点儿都不不不不好笑！”
“没开玩笑。”
接话的是“关宏峰”。
他终于抬起头，透过玻璃看着崔虎，冰封般的面容下，是极力压制却仍能窥见的巨大痛楚。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仿佛喉咙被割开后勉强缝合的破碎感：“宏宇他……牺牲了。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被娃娃脸……害了。”
“放放放你妈的狗狗臭屁！”
崔虎猛地吼了出来，手指关节因用力握着话筒而发白，唾沫星子都喷在了玻璃上，“宇哥他……他他他怎么可能！
操操他妈的娃娃脸！
我日他祖祖祖宗！
你们合起伙来骗骗骗我！
是是是不是任任务需要？
是不是他妈的需要他他他假死？
你你你让他出来！
你让宇哥出出出来跟我说！
他他妈的说话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成一种受伤野兽般的嚎叫，拳头疯狂地砸在隔开两人的强化玻璃上，发出沉闷骇人的砰砰声。
“不不不可能！
我我我我不信！
你让他出出来！”
狱警闻声要上前，被周巡一个手势制止了。
他只是红着眼圈，隔着玻璃，看着里面那个彻底崩溃的兄弟。
“关宏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
他放在腿上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对崔虎说着“对不起，我还活着，我就坐在你面前”，可出口的，只能是更深的绝望。
“虎子！”
周巡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痛，“哭出来！
骂出来！
都行！
但不能垮！
听见没有！”
崔虎的砸击慢慢停了，他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呜咽和咒骂的哭声：“……操……操操他妈的老天爷……王八蛋……宇宇哥……这仇……还没报干净。”
周巡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更加有力，“外面还有残余的王八蛋等着清理。
你峰哥……需要你在这儿好好的，更需要你像以前一样，做我们的千里眼，顺风耳。
你得振作起来，宏宇……他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音素酒吧”白天不营业，卷帘门只拉开了一半，昏暗的光线透过玻璃窗，切割出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刘音没有像往常一样擦拭杯子，只是失神地坐在吧台旁，手里攥着一只关宏峰以前常用的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门上的铃铛轻响。
她像受惊一样猛地抬头，看到来人是关宏宇——此刻他不再是那副“关宏峰”的冰冷伪装，眉宇间只剩下卸下所有防备后的无尽疲惫和真实的悲伤。
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没有称呼。
此刻任何称呼都是错的。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下意识想藏起手里的杯子。
关宏宇缓缓走过来，近乎虚脱地靠在吧台边，仿佛不靠着点什么就会瘫倒下去。
他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杯子，喉结滚动了一下。
“刚从……监狱回来。”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哭过之后的干涩，“去看过虎子了。”
刘音的眼泪无声滑落，她立刻用手背擦掉：“他……怎么样？”
“哭了。
砸东西。
骂人。”
关宏宇陈述着，每一个词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周队跟他说的。
我……就在旁边看着。”
这句话里的痛苦和无力感，几乎要溢出来。
刘音再也忍不住，转过身，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压抑地抽泣。
她不是为了表演给谁看，这是她最真实的情绪崩溃——为关宏峰，也为眼前这个快要被压垮的关宏宇。
关宏宇没有劝她，也没有动。
他就那么靠着，听着她的哭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家里……就剩你了。
自己……好好的。”
刘音猛地转过身，脸上泪痕交错，眼神里却透出一股狠劲和决绝：“你不用管我！
我没事！”
她像是在对自己发誓，“这酒吧在一天，这儿就永远是……永远是你们的家。
外面的事，有我！”
关宏宇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感激和痛楚。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伸出手，非常用力地、短暂地握了一下她的胳膊。
然后，他不再多停留一秒，转身拉开门，重新走进了外面那片湿冷的、为“关宏宇”哀悼的秋雨之中。
刘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终于不再压抑，伏在吧台上失声痛哭。
支队技术队办公室里，周舒桐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的眼睛依旧红肿，几日过去，那灭顶的悲痛己沉淀为一种沉默的坚韧，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哀伤之上。
她飞快地抬手抹了一下眼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案件报告上。
有些痛苦，只能独自吞咽，然后化为前行的力量。
傍晚，“关宏峰”拖着灌了铅一样的步伐回到家。
推开门，客厅温暖的灯光下，高亚楠抱着咿呀学语的小饕餮站在那里。
她显然己经知道了一切，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和巨大的悲痛，但看到丈夫的瞬间，她展现出一种惊人的坚强。
没有热烈的拥抱。
只有眼神交汇间，无尽的心疼与疲惫。
“我和孩子回来了。”
高亚楠轻声说。
关宏宇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只是走上前，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儿子柔软的脸颊，那一点温暖的触感，却几乎要烫伤他冰冷的手指。
深夜。
孩子终于在小床上睡熟了，呼吸均匀。
高亚楠轻轻带上儿童房的门，走到卧室门口。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死一般的寂静反而让她心慌。
她推开房门。
关宏宇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背对着门，蜷缩着坐在地板上，头深深地埋在两个膝盖之间，整个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那极其轻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却比任何嚎哭都更让人心碎。
高亚楠的心猛地一揪。
她轻轻走过去，跪坐在他身后的地板上，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轻柔地覆上他紧绷的脊背。
她的触碰仿佛一个开关。
一首强撑着的、坚硬的外壳瞬间碎裂。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呜咽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紧接着，是彻底决堤的崩溃。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早己是一片狼藉的泪痕，眼睛通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
他转过身，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高亚楠的手臂，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亚楠……亚楠……"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混合着剧烈的抽泣，"我哥……我哥他不在了……他真的不在了……"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所有情绪的闸门。
对亡兄最原始、最尖锐的思念与痛苦率先奔涌而出。
"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和他吵架了……再也没人会用那种语气叫我了……"他哭得浑身颤抖，每一个字都浸泡在巨大的茫然和绝望里，仿佛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坐标。
高亚楠的眼泪也瞬间涌了出来。
她没有试图说话，只是用力将他拉进自己怀里，一只手紧紧环抱住他颤抖不止的肩膀，另一只手一遍遍、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和头发，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这最初的爆发之后，另一种更复杂、更磨人的痛苦才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我看着他哭……看着我最好的兄弟……为我哭得快疯了……我不能说……我他妈一个字都不能说！
""我还得……还得用我哥的脸……用我哥的声音……去告诉他节哀……"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情绪都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和愧疚里，"我看着刘音……她为了我哥那么难过……我心里……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可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只能看着！
我只能骗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高亚楠的声音也带着哽咽，她不断重复着，在他耳边低语，"哭吧，宏宇，哭出来……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在我这儿，你不是关宏峰，你就是我的关宏宇……把你所有的难受，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没事的，没事的……"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全崩溃的港湾，彻底卸下了所有伪装和坚强，在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迷路了太久终于回家的孩子。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对哥哥的思念，对欺骗朋友的愧疚，对未来的恐惧和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重担。
高亚楠只是紧紧抱着他，任由他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用自己温暖的怀抱和无声的陪伴，一点点接纳着他所有的痛苦和脆弱。
在这个冰冷的、充斥着谎言的夜晚，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真实和慰藉。
周巡脱下警服，将它一丝不苟地挂好。
然后他走到厨房，打开橱柜，拿出一瓶开了封的白酒和一个玻璃杯。
他坐在餐桌旁，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的光晕透进来，勾勒出他宽厚却显得异常孤独的轮廓。
他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烧不化堵在胸口的那块寒冰。
他又倒了一杯，握在手里，没有喝。
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透明液体，眼神空洞。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和关宏峰并肩办案的日夜，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争吵，信任，还有最后那段时间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猜忌与维护。
“老子……”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喃喃自语，声音粗粝，“……他妈到底还是没护住你们兄弟俩任何一个……一个在我眼前没了……一个……”他哽住了，剩下的话化作了喉间一声沉重的哽咽。
他想起今天在监狱，关宏宇那副魂飞魄散、却还要强撑着他哥哥壳子的样子。
想起崔虎砸着玻璃崩溃嚎哭的样子。
坚强的支队长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顶着冰冷的桌面，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低回，像一个失去了最重要伙伴的孤狼。
没有观众，无需掩饰，这是他彻底卸下所有伪装的时刻。
他就这样哭着，不知过了多久，首到精疲力尽。
泪水浸湿了一小片桌面。
他慢慢抬起头，眼眶通红，脸上是一片狼藉的湿痕。
他拿起酒瓶，又倒了一杯，这一次，喝得很慢很慢。
窗外的雨还在下。
他只能独自一人，在这漫漫长夜里，艰难地、缓慢地，舔舐伤口，试图自愈。
安全屋里，灯光是冷调的白色。
关宏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城市。
颈部那道清晰的勒痕被高领毛衣遮住，但每一次吞咽带来的细微疼痛，都在提醒他不久前经历的濒死时刻。
韩彬坐在阴影里的沙发上，平静地翻着一本旧书。
半晌，他合上书，开口，声音没有什么起伏：“施广陵死了。
周舒桐开的枪。”
关宏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但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复仇的快感并未降临，只有一片虚无。
韩彬继续道，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官方的事情，到此为止了。”
他拿起身边的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夹，放在茶几上，推向关宏峰的方向。
“我们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韩彬说，“这是目前能找到的，关于商凯母亲，玛丽卡的全部。
线索很少，而且快二十年了。”
关宏峰终于转过身，走到茶几旁，拿起那个文件夹。
他的眼神不再是那个锐利的支队长，而是一种坠入深渊后又爬回来的、带着伤痛的坚定。
“我们需要从最细微的尘埃里，把她找出来。”
韩彬看着他，眼神在镜片后难以捉摸。
关宏峰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张模糊的照片和零星几份泛旧的文件。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快速而专注地浏览着，然后淡淡地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从哪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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