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馆的头牌,唤作落梅。人人都道他一双眸子生得妖,能勾魂,偏又冷得似雪。
可没人知道,他左胸第三根肋骨下,纹着一枚小小的“沈”字——那是沈家军少帅沈南风,
拿剑尖挑了朱砂,亲手给他刻的。刻完,那人俯身吻他带血的伤口,笑着说:“疼么?
疼就记住——你是我沈南风的,死也得带着我。”一民国二十四年,沪上。
沈南风披大氅,铁靴踏雪,率兵围了南风馆。老鸨跪地磕头,说军爷高抬贵手,
头牌今儿个破例不接客。沈南风抬眼,二楼栏杆处,落梅披着狐裘,指尖捻一枝枯梅,
冲他遥遥一笑。那一笑,像把钝刀子,剜得沈南风心口旧疤开裂。——三年前,
他曾在此人面前,一枪毙了自个儿的副官,只因副官碰了落梅的指尖。如今,
他奉命来拿“通敌”的琴师,却只见落梅倚栏,轻声道:“少帅,别来无恙?
”二囚车驶过法租界,落梅腕上锁链叮当作响。沈南风同车而坐,膝上横一柄出鞘剑。
落梅低低哼起《游园惊梦》,嗓音沙哑,却字字温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沈南风忽然掐住他下颌:“闭嘴!”落梅抬眼,
眸里映出那人鬓边新添的霜雪,轻声笑:“少帅,你老了。”沈南风喉头滚动,半晌,
只挤出一句:“……我带你回家。”落梅却摇头,指尖划过他枪套:“沈南风,
我早就没有家了。”三沈府地牢,烛火摇晃。落梅被铁索吊起,白衣染血,
仍笑:“少帅,此番又想听什么曲儿?”沈南风捏着鞭柄,指节发白。
副官在旁低声劝:“少帅,上头催得紧,再不动刑,恐难交差。沈南风抬手,一鞭落下,
却抽在副官脸上,血痕森然。“滚!”他转身,抱住落梅,像抱住一截冰棱,刺得肺腑生疼。
落梅贴着他耳,气若游丝:“沈南风,你舍得我死么?”沈南风眼眶通红,
却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船票——“三日后,‘长安号’去x港。我辞了军职,与你一起走。
”落梅垂眸,看见船票背面,用铅笔写着两行小字:“若君肯赴,余生皆安;若君不肯,
黄泉亦伴。”四三日后,码头枪声如雷。沈南风胸口挨了七枪,仍把落梅护在怀里,
一步一步往船上挪。血浸透他藏青戎装,滴在落梅赤足,烫得惊人。落梅哭着喊:“沈南风,
你疯了!放手!”沈南风笑,牙齿被血染得猩红:“……三年前,我放了一次手,
差点把你弄丢。”“这次,死也不放。”最后一枪,击穿他脊椎。他跪倒在甲板,
仍死死攥着落梅的手腕,指骨寸寸断裂。落梅抱住他,像抱住一滩碎玉,
嚎啕声淹没在炮火里。五沈南风成了瘫子。x港半山,小洋楼,窗外种满枯梅。
落梅每日给他擦身,翻身,念报纸。沈南风瘦得脱了形,仍笑:“我如今是个废人,你走吧。
”落梅俯身吻他疤痕纵横的背脊,轻声道:沈南风,你忘了?
那年你亲手纹的字——‘沈’字在前,‘南风’在后。”“我落梅这辈子,只能跟着南风走。
”六民国二十七年,x港沦陷。日子军搜山,
指名要“会唱昆曲的落先生”去军营“劳军”。落梅把沈南风藏进壁橱,自己换上月白长衫,
抹上胭脂。临走,他回头,冲沈南风盈盈一笑,像当年在南风馆初遇。“沈南风,
我教你唱《惊梦》最后一句,可好?”他启唇,嗓音清越:“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尾音未落,人已转身,衣袂翻飞,从此再无归期。尾声多年后,
有人在广州黄花岗,看见一个瘸腿老人。老人拄拐,背脊弯曲,却日日黄昏,
在墓园口摆一枝枯梅。有人问他等谁。他笑,眼角皱纹像刀刻:“等风。”“风不来?
”“风不来,我就一直等。”——直到他死,手里仍攥一张泛黄船票,背面两行小字,
被血与泪浸得模糊不清:“若君肯赴,余生皆安;若君不肯,黄泉亦伴。”后记后来,
墓园旁新起一座小坟,无碑,只刻一枝梅。风过时,梅枝轻颤,
像有人低声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唱到“流年”二字,风忽然转了向,
掠过两座坟头,缠绵不去。—原来风也曾来,只是故人已不在。
续·卷一:风断梅枝民国二十八年,广州,三月淫雨。沈南风没死。
那夜壁橱被刺刀挑开时,他攥着落梅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一截断梅枝,枝上凝着黑血。
日子军见是个瘫子,嫌累赘,一枪托砸在他太阳穴,踢进火海。火烧了半座山,
他却爬了出来,用牙咬着草,一寸寸爬下山崖。后来被人捡去,卖了两次,
最后落到汕头“福康”盐船上当烧火夫。盐船走私,每月初九夜航x港。他趴在煤堆上,
听见浪里有人唱《游园》,就哭,哭完把泪咽进肚里,再爬回锅炉房添煤。他腰以下全废,
胸口七颗枪眼像七口井,日日往出倒寒气。可他仍活着,像只被剥了壳的龟,
烂肉里裹着一口气——那口气叫落梅。落梅也没死。那夜他被日子军押去军营,
营帐里点十盏汽灯,灯罩上绘樱吹雪。日子军少佐佐藤敬之,东京帝国大学听昆曲三年,
会吹洞箫,会说软糯苏州话。他让落梅唱《惊梦》,落梅开口却是《夜奔》,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一字一血,溅在佐藤雪白军靴。佐藤不恼,反笑,
以军刀挑落梅下颌:“我敬你是角儿,给你第三条路——做我的影子,跟我回日子本,
替我唱《牡丹亭》给天皇听。”落梅勾唇,指尖划过佐藤领口金章:“好啊,
但我要先送一个人上路。”次日清晨,落梅在佐藤枕边留下一柄剃刀,
和一阕《钗头凤》:“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佐藤醒来,颈侧一道血线,不深,
却足够让他暴怒。落梅被吊在旗杆三日,暴雨冲得他面皮泛白,
仍笑唱“则为你如花美眷……”第四日,船秘密押往神户,成了“军部艺伎”,
艺名“梅姬”,专在将官宴上执扇而歌。人人知他曾是A国人,人人知他杀过日子本尉官,
可无人敢动——佐藤敬之认他是“帝国征服的樱花”,要折,也只能折在自己手里。
卷二:盐船与樱花民国二十九年,初九夜,盐船“福康”泊神户港。
沈南风被人抬上甲板,装成“瘫腿苦力”,盖一张破油布。他抬头,看见码头灯火里,
一辆黑汽车门开,走下白衣男子,腰肢细得似一捻就断,鬓边别一枝人造樱。那人回头,
朝船上随便一瞥——沈南风浑身血都沸了,又瞬间结冰。落梅。七年未见,
他眼角多了三颗泪痣,像用香头烫的,颜色深得发乌。沈南风张嘴,却发不出声,
只把破油布咬得稀烂。落梅没认出他,或者认出了也装不识,弯腰钻进汽车。车尾灯两团红,
像两粒烧到指尖的烟蒂,烫得沈南风胸口七口井一起翻涌。当夜,盐船卸货,
沈南风被抬进“梅屋”后院——那是专给军部供盐的仓库,也是落梅的“别馆”。
日子本兵把他扔在榻榻米,说“明早梅姬要泡澡,缺个烧水的,瘫子正好”。门拉上,
纸门外月光像刀,把屋子劈成两半。沈南风躺在黑暗里,
听见隔壁有人低低哼“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声音比七年前哑,却仍是他的魂。他爬,
用两臂拖废躯,一寸一寸,榻榻米发出吱啦声,像钝锯割骨。纸门拉开一条缝,月光泻进来,
照见那人背影——落梅披白绸寝衣,正对着铜镜摘耳环,耳坠是两颗子弹壳改的。
镜中人与他隔七年光阴,隔半寸玻璃,却隔一片海。沈南风伸手,
指尖离他脊背只剩一粒沙的距离,却再无力气。落梅忽然从镜里看见他,瞳孔骤缩,
又缓缓放平。他起身,赤足走来,跪坐,伸臂,把沈南风拖进屋内,关门,上闩。两人对视,
无人开口。半晌,落梅伸手,指尖划过沈南风干裂唇角,蘸一滴血,抹在自己唇上,
轻轻抿开,像试胭脂。然后俯身,吻住他。那一吻不带情欲,只带铁锈味,
像两柄断剑在口内相撞,叮当作响。落梅吻完,抵着他额头,用气声说:“闭眼。
”沈南风闭眼,听见窸窣衣响,再睁眼,落梅已把自己寝衣褪到腰际,
露出满身疤痕——左下,一枚“沈”字仍在,边缘被香火烧过,焦黑翻卷,像枯梅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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