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老槐树上,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李文赤着脚在泥地上来回踱步,扬起细细的尘土。
他第三次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树下张望,又第三次失望而归。“你姐的火车晚点了,
进来等吧。”瘸腿的父亲靠在门框上,手里的旱烟冒着缕缕青烟。李文摇摇头,
继续在烈日下站着。十年了,姐姐李佳被姑姑带去上海整整十年,如今终于要回来了。
他脑海里还是姐姐十六岁时的模样——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割草喂猪时总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看着父亲的背影,李文想起了父母的相识。
那是李大山三十岁那年,媒人最后一次上门,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大山啊,
这是最后一个了。要是这个还不行,你就真得打一辈子光棍了。”媒人把照片推到他面前,
照片上的姑娘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怪异的笑。李大山没看照片,他的目光穿过破旧的木窗,
落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树是他出生那年父亲种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而他还是一个人。
“她叫什么?”李大山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刀石擦过铁器。“王秀英。二十五了,
也是不好嫁。”媒人顿了顿,“就是...这里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但能生养,医生说没问题。”李大山点点头,瘸着腿起身给媒人倒了碗水。
他的右腿是十八岁那年上山采药时摔断的,没钱好好治,就这么瘸了。从此,
提亲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连媒人都懒得上门了。“见见吧。”他说。
——王秀英曾经不是这样的。十七岁那年,她以全镇第三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高中。
她和同桌赵小梅约好了,一起读高中,一起考大学,一起去省城看看。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父亲把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撒在院子里像一场雪。
“小梅家也穷,她爸怎么就让她读?”王秀英跪在地上,一片片捡起那些碎片,
仿佛能拼凑回自己的未来。“赵家是赵家,王家是王家。你娘病着,弟弟还小,
家里需要劳力。”那天晚上,王秀英躲在被窝里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
她红肿着眼睛起来做饭、喂猪、下地干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赵小梅开学那天,
王秀英偷偷跑到村口,看着好友背着新书包坐上通往县城的拖拉机。赵小梅向她挥手,
喊着什么,但她听不清。一个月后,赵小梅寄来一封信,
描述着高中的生活——三层的教学楼,藏书上万的图书馆,能同时坐五百人的大食堂。
王秀英把信藏在枕头底下,每晚睡前都要摸一摸。半年后,赵小梅的信越来越少,
内容也越来越短。直到三年后最后一张明信片上只有一行字:“秀英,我考上省城的大学了。
保重。”那天,王秀英在河边坐了一下午。回来时,浑身湿透,手里攥着一把水草,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起初,大家以为她是感冒发烧说胡话。可烧退了,她的胡话却没停。
她时而在村子里游荡,看见年轻男子就上前问:“你是不是高中老师?
”时而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一坐就是一天。王家人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这是受了刺激,
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农村人不懂什么心病,只知道王家闺女疯了。五年过去,
王秀英从“那个聪明的姑娘”变成了“疯婆子”。提亲的人一个都没有,直到李大山。
——见面安排在镇上的集市。王秀英穿了一件褪色的红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若不是眼神涣散,嘴角时不时抽搐一下,她算得上清秀。李大山买了两碗豆腐脑,
推到她面前一碗。她不吃,只是盯着豆腐脑发呆。“我叫李大山。”他自我介绍。
王秀英突然抬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你读过高中吗?”李大山摇摇头。“哦。
”她低下头,继续盯着豆腐脑。回去的路上,媒人忐忑地问李大山的意思。“行。
”他只说了一个字。婚礼简单得近乎寒酸。李大山借了辆拖拉机把王秀英接回家,
请村里的几个长辈吃了饭,就算成了亲。幼时的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
她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做好饭等李大山从地里回来;糊涂时,
她会穿着单衣在冬夜里游荡,或者把刚洗好的衣服扔进泥坑。现在,
哎……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爸爸也经常在半夜坐起捶打着那条瘸着的腿唉声叹气,
他想把这些都说给姐姐听……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李文的思绪回笼,
一辆只在电视上见过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入这个甘肃小村,后面跟着一串看热闹的孩子和狗。
车停在李文家门口,车门打开,先伸出来的是一只银色高跟鞋,接着是白皙修长的腿。
“文文?”车上下来的女子轻声唤道。李文愣在原地,
眼前这个烫着卷发、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与他记忆中的姐姐相去甚远。
只有那双月牙般的眼睛,还能看出几分从前那个割草喂猪的女孩的影子。“姐?
”李文怯生生地喊了一声。李佳眼眶瞬间红了,快步上前抱住弟弟:“长这么高了,
我都认不出来了。”父亲默默掐灭了旱烟,母亲则躲在门后,探出半个脑袋,痴痴地笑着。
李佳从车上拎下几个精致的袋子,递给李文:“给你买的衣服和零食。”晚饭时,
李佳看着桌上唯一的荤菜——一只炖鸡,心里五味杂陈。她记得离家那天早上,
家里也是杀了唯一一只鸡,爸爸说那是为她送行。那天,王秀英为她梳了两条乌黑的长辫子,
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支钢笔悄悄塞进女儿的行囊。“好好读书。”她只说了一句,
就转过身去。李佳坐上姑姑的车,看着渐行渐远的山峦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
像一扇半开半掩的门,通往另一个世界。“姐姐,上海的鸟烤起来有没有我烤的好吃?
”思绪被弟弟打断李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上海不吃烤鸟,
他们吃牛排,三分熟的,还带着血丝呢。”“带着血丝怎么吃?”李文皱起眉头。“是啊,
怎么吃呢。”李佳轻声重复着,眼神飘向远方。那天晚上,姐弟俩挤在从前一起睡的小床上,
李佳终于讲起了她在上海的故事。——初到上海的那个夏天,
李佳觉得自己像只误入仙境的土拨鼠。姑姑家住在带电梯的高楼里,马桶会自己冲水,
水龙头一拧就有热水。她第一次用马桶时研究了半天,第一次洗澡被热水烫得尖叫。
姑姑给她买了白色的连衣裙,带她剪掉了两条长辫子。“从今天起,你不是舟曲的李佳了,
你是上海的李佳。”姑姑说。姑姑的人生本身就是一部传奇。二十多年前,
她爬火车去上海打工,在金店当售货员时被丧偶的老板看中,尽管老板比她大三十多岁,
头顶早已秃了大半,她还是嫁了。如今姑父去世,留给姑姑的是三处房产和三家金店。
“女人这辈子,要么靠自己吃苦,要么靠男人享福。前者难,后者风险大,但若成功了,
就是跨越阶级。”姑姑常说。姑姑供李佳读上海最好的高中,报礼仪班、钢琴课、舞蹈课。
周末带她出席各种场合,教她品红酒、识牛排、辨男人。“那个贺州庆,是真的喜欢我。
”李佳对李文说,声音里有一丝怀念。贺州庆是个胖胖的男生,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是李佳大学的第一个追求者,不管李佳怎么冷淡,他每天都准时出现在女生宿舍楼下,
手里不是捧着花就是提着零食。“多金又多斤。”李佳开玩笑地说。
贺州庆家里做房地产生意,他自己则体重超过两百斤。
他会记得李佳随口提过的喜欢哪条裙子,
第二天就买来送到宿舍;知道李佳为了保持身材不吃晚饭,
就带着营养师调配的轻食陪她一起吃;甚至听说李佳想家,就偷偷学了甘肃菜,
虽然做得一塌糊涂。“可是他妈妈不同意。”李佳叹了口气,
她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和这样的女生认真交往。姑姑说,家长不同意意味着婚后不幸福,
分了吧“分手那天,他哭了。”李佳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他可以减肥,可以不听家里的,
自己创业证明给我看。但我还是听从姑姑的安排,离开了他。
”李文在黑暗中默默握住姐姐的手。后来是王铭,帅气多金却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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