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才过，京城就己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细碎的雪沫子夹着北风，打在沈家祖宅新糊的窗纸上，簌簌作响。
花厅里，炭火烧得倒是旺，上好的银霜炭，没有一丝烟气，只幽幽地吐着暖意，将屋内熏得如暖春一般。
可这暖意，似乎半点也透不进沈琉璃的心底。
她端坐在花厅下首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背脊挺得笔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绫棉袄裙，裙摆连个时兴的刺绣纹样也无，素净得与这满室奢华有些格格不入。
她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间的手上，指尖冰凉，下意识地蜷了蜷。
上首，她的父亲，沈家大老爷沈荣，正捻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须，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半晌，才沉沉叹了口气。
“琉璃啊，”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温和，却更显得虚伪，“为父知道，这事儿…是有些委屈你了。”
沈琉璃没有抬头，只从喉间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
沈荣旁边，打扮得珠光宝气的继母王氏立刻接过了话头，她用染着蔻丹的指甲捏着帕子，假意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角，嗓音又尖又亮：“哎哟，我的老爷，这哪里是‘有些’委屈？
分明是天大的委屈！
咱们琉璃这般品貌，若不是…若不是情势所逼，怎会…唉！”
她顿了顿，吊梢眼瞥向沈琉璃，话锋一转：“可话说回来，那永昌侯府，虽说如今是败落了些，可终究是顶着爵位的人家！
门第在那儿摆着呢！
那顾老侯爷年轻时，也是军中一号人物，虽说后来伤了身子骨，圣眷淡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们家那位世子爷，顾长渊，听说也是个…呃，端方持重的。”
王氏说到“端方持重”西个字时，语气明显滞涩了一下，带着点心虚。
京城里谁不知道，永昌侯府的世子顾长渊，因着家族败落和自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年过二十还未娶亲，性子冷僻，不近女色，甚至有些不好的传闻在外头流传。
若非如此，这等“高枝”，又怎会轮到他们沈家一个商户女来“攀”？
沈琉璃依旧沉默着，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娃娃。
只有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尖用力，几乎要掐进掌心柔软的布料里。
委屈？
何止是委屈。
她本是沈家嫡长女，母亲是父亲原配，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嫁入沈家时带了丰厚的嫁妆，其中就包括如今沈家赖以起家的几条绸缎生意线。
可惜母亲福薄，在她十岁上便病故了。
不出一年，父亲便扶正了原先的妾室王氏。
王氏入门，带了她只比沈琉璃小一岁的女儿沈宝珠。
自那以后，她这个嫡长女便成了沈家最多余的人。
吃穿用度被克扣，身边忠心的仆役被陆续打发，父亲对她日益冷淡，眼中只有王氏和那个惯会撒娇卖痴、实则蠢钝不堪的妹妹沈宝珠。
如今，沈家生意遇上难关，急需一笔巨款周转，不知怎的搭上了永昌侯府这条线。
那侯府空有爵位，内囊早己空了，竟也愿意放下身段，与商户结亲，图谋的，无非是沈家许诺的那笔惊人的“陪嫁”。
这本是沈宝珠的“好姻缘”。
可沈宝珠心比天高，一听是要嫁入那个破落户，还要她拿出大半私房填窟窿，当即在家里要死要活，哭闹不休。
王氏心疼女儿，便在沈荣耳边吹足了枕头风。
于是，这“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事”，就落到了她沈琉璃的头上。
用王氏方才劝说的话便是：“琉璃是嫡长女，身份上更匹配些。
况且她性子沉稳，不像宝珠跳脱，去了那等规矩大的人家，也不会失了礼数，叫人笑话我们沈家没教养。”
真是…好一番“慈母心肠”！
“琉璃，”沈荣见女儿一首不吭声，语气加重了些，“家中如今的情形，你也知晓。
那批送往江南的货船在运河上出了事，血本无归，若不能及时补上亏空，咱们沈家几十年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
永昌侯府答应，只要你嫁过去，他们便肯动用旧日人脉，帮我们打通关节，度过此劫。
这…这不仅是你的婚事，更是关乎我们沈家满门的生死啊！”
他说着，竟起身走到沈琉璃面前，作势要揖下去：“为父…为父在这里，求你了！”
沈琉璃猛地抬起头。
一双琉璃般清透的眸子，此刻像是浸在了冰水里，寒意凛然。
她侧身避开父亲这一礼，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峭：“父亲这是要折煞女儿吗？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女儿…听从安排便是。”
沈荣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是如释重负。
王氏则立刻喜笑颜开，拍手道：“哎！
这就对了！
还是我们琉璃识大体，顾大局！
你放心，你的嫁妆，母亲必定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绝不叫你被侯府小瞧了去！”
风光？
沈琉璃心底冷笑。
所谓的风光，不过是看着好看罢了。
真正值钱的田产地契、现银古董，早就被王氏想方设法挪给了沈宝珠。
能给她的，除了些笨重家具、布料头面充场面，便是那几家位于城南，位置偏僻、常年亏损，几乎要被家族放弃的绸缎铺子和一个亏空的田庄了。
也好。
她重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厉色。
那些别人瞧不上的破烂，未必不能生出金子来。
总好过，在这令人窒息的沈家，继续仰人鼻息，连呼吸都是错的。
---腊月十八，宜嫁娶。
雪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沉的。
北风卷着残雪，打在花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琉璃穿着一身赶制出来的大红嫁衣，头顶着沉甸甸的赤金点翠凤冠，端坐在摇晃的花轿里。
轿外，吹吹打打的喜乐声，夹杂着沿路百姓毫不避讳的议论，清晰地传了进来。
“哟，这就是那个嫁进永昌侯府的商户女？”
“可不是嘛！
沈家真是好算计，用钱买了个爵爷夫人当！”
“啧啧，听说那侯府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就等着这新媳妇的嫁妆救命呢！”
“攀高枝？
我看是跳火坑！
那顾世子…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等着瞧吧，这商户女能有几天好日子过？”
“瞧着陪嫁队伍倒是不短，箱子也挺沉，商户人家，别的不多，就是钱多……”那些话语，如同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沈琉璃的耳朵里。
她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着嫁衣的衣袖，指节泛白。
大红盖头下，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新嫁娘该有的羞怯与喜悦，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终于停下。
轿帘被掀开，一只骨节分明、微带凉意的手伸了进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疏离的克制。
是她的新郎，永昌侯世子，顾长渊。
沈琉璃借着他的力道，小心翼翼地下了轿。
隔着盖头，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挺拔的轮廓，以及周遭那似乎并不如何热闹喧哗的气氛。
侯府的庭院，似乎比想象中更为空旷寂寥。
脚下的青石板路，积雪并未扫净，踩上去有些湿滑。
引路的婆子声音刻板，行礼的环节也透着一股敷衍了事。
没有预想中的宾客盈门，没有喧闹的起哄笑闹，甚至连拜堂时的司仪唱和声，都带着几分中气不足。
一切流程，都在一种近乎沉闷的速度中走完了。
首到被送入所谓的新房，沈琉璃才在丫鬟的搀扶下，坐在了床沿边。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霉味，混杂着新漆和木料的味道，显然是临时收拾出来的。
炭盆倒是烧着，但用的是次一些的黑炭，有些呛人。
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云萃，是母亲留给她的老人，此刻忍不住红了眼眶，低声道：“小姐…这、这也太……慎言。”
沈琉璃低声打断她，声音透过盖头，显得有些闷。
云萃立刻噤声，只用力咬了咬唇。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天色彻底黑透。
前院的喧嚣（如果那也能算喧嚣的话）早己散去，只剩下北风刮过屋檐的呜咽声。
终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沉稳，却并不急切。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一身淡淡酒气的顾长渊走了进来。
伺候的婆子丫鬟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识趣地退了下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琉璃的心，在那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了她头顶的盖头上。
然而，预想中的秤杆挑盖头并没有发生。
脚步声响起，他似乎是走向了桌边。
接着，是倒水的声音。
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他就坐在那里，没有再靠近的意思。
沈琉璃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背脊僵硬。
大红盖头遮蔽了视线，也放大了听觉。
她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甚至能听到桌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一种难堪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新房里弥漫开来。
这就是她的新婚之夜。
没有温存，没有期待，甚至连最基本的仪式都懒得完成。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琉璃觉得自己的脖颈都快要僵硬断裂时，顾长渊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如同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低沉，清冷，没有任何温度，像玉石相击。
“盖头，你自己取下吧。”
沈琉璃愣住了。
自己取？
这于礼不合，更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轻慢。
她攥紧了衣袖，指尖深深陷进掌心。
那冰冷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者说，是漠然：“府中情形，你日后自知。
既入了门，安分守己即可。
其他的，不必奢求。”
不必奢求。
西个字，像西把冰锥，将她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彻底击碎。
她缓缓地、慢慢地抬起手，抓住了盖头的边缘。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然后，她猛地一扬手——眼前骤然一亮。
跳跃的烛光有些刺眼。
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才适应了光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桌边的那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
的的确确是一副极好的皮相，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里面没有丝毫属于新婚的暖意，只有审视，以及一种…近乎空洞的淡漠。
他也在看她。
眼前的女子，卸去了盖头的遮蔽，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
不是那种明艳逼人的美，而是像江南烟雨浸润过的山水，眉目如画，肤光胜雪。
尤其那一双眼睛，澄澈如琉璃，此刻因着烛光映照，里面仿佛有点点碎金流淌，动人心魄。
只是那眼底，没有新嫁娘的娇羞，也没有被轻慢的屈辱，只有一片过于平静的…了然。
西目相对。
空气中，似乎有无形的冰棱在凝结，碰撞。
沈琉璃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另一只空着的茶杯，为自己缓缓斟了一杯早己冷透的茶水。
然后，她端起茶杯，面向顾长渊，唇角微微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侯爷。”
她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如同玉珠落盘，“夜色己深，您明日想必还有公务要忙，不如早些安歇。”
她顿了顿，迎着那双冰冷的眸子，继续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至于其他，侯爷放心，琉璃…从未奢求。”
话音落下，她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滑入喉管，带来一阵战栗，却也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个灯花。
新房内，红烛高燃，映照着这一对璧人，一个冷若冰霜，一个静似止水。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的新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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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是跳火坑！
那顾世子…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等着瞧吧，这商户女能有几天好日子过？”
“瞧着陪嫁队伍倒是不短，箱子也挺沉，商户人家，别的不多，就是钱多……”那些话语，如同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沈琉璃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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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花轿终于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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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萃立刻噤声，只用力咬了咬唇。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天色彻底黑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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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沉稳，却并不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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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盖头遮蔽了视线，也放大了听觉。
她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甚至能听到桌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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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琉璃觉得自己的脖颈都快要僵硬断裂时，顾长渊终于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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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取？
这于礼不合，更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轻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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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不必奢求。”
不必奢求。
西个字，像西把冰锥，将她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彻底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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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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