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的锡矿会唱歌。老矿工醉醺醺地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头。我们挖出的第一筐矿石里,
夹杂着半张民国三十八年的工票。深夜总听见有人在矿车里哼唱《天涯歌女》。昨天,
新来的勘探员对着矿脉拍了张X光片。底片上浮现出整支送亲队伍的剪影。
花轿里坐着的新娘,穿着我今早扔掉的破手套。---云边的山,终年缠着雾气,
像羞答答的姑娘披着纱。这里的锡矿,据说都带着灵气。老酒鬼孙把头灌下最后一口苞谷烧,
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被云海吞没的山尖,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小子,听过没?
云边的锡矿……会唱歌。”我嗤之以鼻。矿洞里只有风钻的咆哮和岩石的哀鸣。我们这伙人,
是从更北边报废的老矿转场过来的,为了讨生活,一头扎进了这湿漉漉的云雾里。
第一天开凿新工作面,风钻突突地响,震得人手臂发麻。碎矿石哗啦啦滚下来,
堆了浅浅一层。王麻子负责装车,第一铁锹下去,就“咦”了一声。他从灰白色的锡矿石里,
拈起一片泛黄发脆的硬纸片。凑近了看,是半张工票。
字迹是竖排的繁体:“雲邊錫業公司”,“民國三十八年柒月”,
工号和人名部分恰好撕裂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根”字。民国三十八年?
那不就是……一九四九年?这矿,比想象中老得多。矿硐里沉默了一下,
随即被王麻子一句“晦气”打破,他把那纸片揉成一团,扔进了暗河里。夜里,
睡在漏风的木板工棚里,山间的风穿过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但仔细听,那风声里,
似乎夹杂着别的什么。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像留声机卡了壳,从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飘来。
是一个女人的哼唱。嗓音清凌凌的,带着旧时代的韵味,哼的是那首《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声音飘渺,抓不住源头,仿佛来自脚下的矿层,
又像是从头顶的云雾中渗透下来。听得人心里头发毛。昨天,
队里新来的那个戴眼镜的勘探员小李,不信这个邪。他带着那台宝贝似的便携式X光探矿仪,
对着我们刚炸开的一段富矿脉进行扫描,说是要分析岩层结构。仪器嗡嗡作响,
绿色数据流淌。完成后,他熟练地打印出成像底片。底片刚出来时,他推了推眼镜,
凑近了看,然后整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那里。手里的底片飘落在地。
我们围过去捡起来。底片上是矿脉扭曲的阴影,但在那阴影之中,
却清晰地、如同烙印般浮现出一支庞大的队伍剪影。吹唢呐的,抬箱笼的,
骑马的……分明是一支旧时的送亲队伍。队伍中央,是一顶八抬大轿的轮廓。
所有人的剪影都是纯黑的,没有面目,只有姿态。而最让人脊背发凉的是,
那花轿的窗帘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掀开了一角,露出里面新娘的侧影。新娘的手,
戴着一副手套。那手套的右手食指位置,
熟悉不过的、用蓝色粗线歪歪扭扭缝补过的痕迹——那是我今天早上刚因为大拇指破了个洞,
嫌碍事扔进灶坑准备当引火的那副旧手套。我的手套。小李当晚就发起高烧,嘴里胡话不断,
念叨着“花轿”、“唱歌”。天没亮,王麻子就骂骂咧咧地和两个人把他送下了山,
说是去找大夫。剩下的人,聚在工棚里,没人说话。灶坑里的火早就灭了,
那副破手套估计也化成了灰。可空气里,那《天涯歌女》的调子,
好像又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比昨晚更清晰了些。“觅呀觅知音……”山风卷着浓雾,
拍打着工棚的木板,哐当作响。浓雾像黏稠的乳汁,把工棚裹得严严实实。
那哼唱声非但没有随着小李的下山而消失,反而愈发清晰起来,字正腔圆,哀婉缠绵,
仿佛唱歌的人就贴在漏风的木板墙外,对着我们的耳朵吹气。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呀……”王麻子猛地站起来,抄起靠在墙边的铁镐,
眼睛血红:“操他娘的!装神弄鬼!老子出去劈了她!”“麻子!回来!
”一直蹲在角落闷头抽烟的老凿岩工赵叔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种常年被岩粉侵蚀的沙哑,
“你想死,别拖着大伙儿!”王麻子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最终还是恨恨地把铁镐砸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赵叔把烟屁股摁灭在鞋底,
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剩下几张惊惶的脸:“民国三十八年……那时候,这矿上确实出过大事。
”他声音低沉,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传说。“听说,是矿老板的儿子娶亲,
看上了山里一个唱曲儿的姑娘。姑娘不愿意,是被硬抢上山的。送亲的队伍,
就是在那条我们现在挖的矿脉主道上……连人带轿,被突然塌方的顶板全埋里面了。
找都没法找。”工棚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外面那女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郎呀,
咱们俩是一条心……”“那……那工票,还有那手套……” 刚子,
我们中间年纪最小的一个,声音带着哭腔。赵叔没回答,只是又摸出一根烟点上,
火柴划亮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一样。“这矿,有怨气。”他吐出一口浓烟,
“它不是在唱歌,它是在找替身。”“那我们还挖不挖了?”有人颤声问。放弃?
意味着这几个月的苦白受了,投入的钱打了水漂,家里等米下锅的嘴都张着。不放弃?
那诡异的哼唱,那X光底片上的送亲队,
还有我那副明明烧了却出现在新娘手上的破手套……“挖!”王麻子梗着脖子,
像是给自己壮胆,也像是说服我们,“老子倒要看看,是鬼厉害,还是老子的镐头厉害!
”第二天,我们硬着头皮再次下井。矿硐里比往常更阴冷,
头灯的光线似乎都被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了几分。风钻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每一块掉落的矿石都让人心惊肉跳。哼唱声消失了。但一种更压抑的东西弥漫在空气里。
快到中午时,深处工作面传来刚子一声变了调的惊呼:“人!有人!”我们心头一紧,
抄起家伙冲过去。头灯光柱汇聚处,只见刚子瘫坐在地上,指着前方刚炸开的岩壁。那里,
裸露的矿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像是浸透了血。而在那片暗红之中,
赫然嵌着半截乌黑发亮、雕刻着精细花纹的木杆——看那样式,分明是旧时花轿的轿辕!
更让人头皮炸裂的是,在轿辕旁边的矿石里,紧紧嵌着一只苍白的手骨化石,手指微微蜷曲,
骨节的形态清晰可见。而那只手骨的指骨上,
竟然套着一个模糊的、与周围矿石融为一体的织物印痕,印痕的食指位置,
隐约能看到一圈蓝色的痕迹。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颜色,
那位置……“唔唔……呀……” 就在我们被这恐怖景象震慑得动弹不得时,
那熟悉的《天涯歌女》调子,再次幽幽地响了起来。这一次,不再是从外面飘进来,
而是真真切切地,从我们面前这片嵌着轿辕和手骨的岩壁深处传来!声音带着冰冷的穿透力,
直接钻进我们的脑髓。“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王麻子怪叫一声,
抡起铁镐就朝着那岩壁砸去!“我让你唱!让你唱!”“别动!”赵叔脸色大变,想要阻止,
却晚了。镐头砸在暗红色的矿脉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不像砸中石头,
倒像砸在了一面巨大的鼓上。哼唱声戛然而止。整个矿硐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然后,
我们脚下的地面,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细小的碎石从顶板簌簌落下。“塌方!要塌方了!
快跑!” 赵叔声嘶力竭地吼道。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我们连滚带爬地向硐外冲去。
身后传来岩石断裂、挤压的恐怖轰鸣,仿佛整座山体都在苏醒,发出愤怒的咆哮。
我们拼命跑,不敢回头。直到冲出了矿硐,刺眼的阳光和冰冷的山风扑面而来,
我们才瘫倒在地,回头望去。矿硐入口处,弥漫着浓密的烟尘。那诡异的哼唱声消失了,
山间只剩下风穿过树林的呜咽,以及我们劫后余生、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王麻子瘫在地上,
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狠话。赵叔看着那被烟尘笼罩的硐口,
喃喃自语:“她不让挖了……她生气了……”工棚里,没人再提下井的事。那半张民国工票,
那只嵌在矿石里的手骨,还有我那副以诡异方式“归来”的破手套,像冰冷的毒蛇,
盘踞在每个人的心头。云边的锡矿,真的会“唱歌”。只是这歌声,索命。
浓雾再次漫了上来,将大山和矿硐重新掩盖,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但我们知道,有些东西,
被我们从那黑暗的深处,彻底惊醒了。我们瘫坐在矿洞外的泥地上,
像一群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水者。肺部火辣辣地疼,
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硝烟和死亡的味道。
身后矿洞深处传来的坍塌声持续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最终归于死寂,
只留下漫天飞扬的粉尘,缓缓沉降,给周围的草木蒙上一层不祥的灰白。
王麻子第一个挣扎着爬起来,他冲到堆放工具的角落,
发疯似的把自己的铺盖卷、铁镐、还有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胡乱塞进一个破麻袋里。
“不干了!这鬼地方,给再多钱老子也不干了!”他声音嘶哑,带着未散尽的惊恐,
头也不回地沿着下山的小路踉跄跑去,很快就被浓雾吞没了身影。有他带头,
另外两个年轻矿工对视一眼,也默默起身开始收拾东西。恐惧是会传染的,
尤其是在亲身经历了刚才那场诡异的“山怒”之后。工棚里瞬间空了一半。只剩下我、赵叔,
还有蹲在角落里,双手抱头、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的刚子。赵叔摸出烟袋,手指颤抖得厉害,
半天才塞满一锅烟丝。火柴划了好几次才点燃。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
他脸上的皱纹像是又深了几道。“叔……”我刚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赵叔抬手打断我,
他眯着眼,看着那片被粉尘笼罩的矿洞入口,缓缓吐着烟圈:“这矿……不能再硬来了。
”“那怎么办?咱们……也撤?”我看向山下,王麻子他们早已不见踪影。放弃吗?
家里老娘等着药钱,弟弟妹妹的学费还没着落……可不放弃,
难道真要把命搭在这邪门的矿上?“撤?”赵叔冷笑一声,
那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格外苍凉,“惊扰了地下的东西,你以为一走了之就没事了?
”我心头一凛,想起老酒鬼孙把头的话,想起那张工票,那X光底片上的送亲队,
还有岩壁里那只套着我破手套印痕的手骨……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东西……她,她盯上我们了?”刚子带着哭腔问,脸白得像纸。赵叔没直接回答,
只是重重地磕了磕烟灰:“准备点东西吧。”接下来的半天,我们按照赵叔的吩咐,
没有再去动那矿洞。赵叔从他那破旧的行李卷最底下,
翻出几张边缘发毛、字迹模糊的黄符纸,又让我去山里砍了几根特定的桃木枝。
他自己则用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削着桃木,嘴里念念有词,
都是些我听不懂的古老音节。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山间的雾气似乎更浓了,
那《天涯歌女》的哼唱没有再出现,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却笼罩着整个工棚,
比之前那清晰的歌声更让人喘不过气。傍晚时分,赵叔让我们把东西搬到矿洞口。
他在那被塌方碎石半掩的洞口前,用桃木枝摆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又将那几张黄符纸贴在洞口上方的岩石上。然后,他让我和刚子摆上三碗米饭,三杯清水,
还有一小坛刚才特意让我下山买回来的、最烈的苞谷烧。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山里起了风,
吹得工棚的木板嘎吱作响,也吹得洞口那几张黄符哗啦啦地飘动。赵叔站在祭品前,
点燃了三炷香。香烟笔直地上升,在浓雾中显得格外诡异。他对着黑黢黢的矿洞深处,
躬身拜了三拜,声音低沉而肃穆:“过往的先人,地下的魂灵……”“我等后生晚辈,
为讨生活,误入宝地,惊扰了清净……”“今日备下薄酒粗食,聊表歉意……望请收了怨气,
放我等一条生路……”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和刚子屏住呼吸,
心脏跳得像擂鼓。风,似乎更大了些。贴在洞口的符纸剧烈地抖动着。就在这时,
那坛摆在最前面的苞谷烧,封口的红布突然自己松动,滑落下来。紧接着,坛口微微倾斜,
里面清冽的酒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端起,凭空减少了一小截!我和刚子看得头皮发麻,
大气不敢出。赵叔眼神一凝,再次躬身:“谢……先人赏脸。”他话音刚落,
洞口那几张一直哗啦作响的黄符,突然停止了飘动,软软地垂落下来。
一直笼罩在工棚周围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也仿佛瞬间消散了不少。山风依旧,
但似乎不再那么阴冷刺骨。赵叔长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转身,
对着我和刚子,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疲惫和严肃:“收拾东西,天一亮,立刻下山。
这矿……封了吧。里面的东西,不是我们能碰的。
”“那……麻子他们……”刚子怯生生地问。赵叔望向山下浓稠的黑暗,
摇了摇头:“各自有命。我们做了该做的,剩下的,看他们的造化了。”这一夜,
我们三人挤在工棚里,无人入睡。外面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那纠缠我们数日的哼唱声,再也没有响起。天刚蒙蒙亮,我们便背起简单的行囊,
头也不回地沿着湿滑的山路向下走。雾气依旧很浓,但回头望去,
那座吞噬了太多秘密的云边锡矿,连同那个坍塌的洞口,都彻底隐没在了乳白色的迷雾之后,
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而那首《天涯歌女》的旋律,
恐怕此生,都会在我最深的梦魇里,偶尔回响。下山的路比来时漫长数倍。
双腿灌了铅般沉重,每迈出一步都像在逃离某个无形的追捕。浓雾依旧缠绕在山林间,
遮蔽了视线,也模糊了来路。我们三人沉默地走着,
只有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山谷里回响。快到山脚时,
前方雾气中隐约传来人声和晃动的光影。走近了才看清,是几个穿着制服的地方安监人员,
还有几个面生的村民,正围着一个人问话。被围在中间的,
赫然是比我们早一步跑下山的王麻子!他瘫坐在地上,浑身污泥,眼神涣散,
正手舞足蹈地对着安监人员嘶吼:“……真的!矿里有鬼!花轿!新娘子唱歌!
他们都看见了!X光片!底片为证!”一个安监干部皱着眉头,
不耐烦地打断他:“王有才同志,请你冷静点!什么鬼啊神的!
我们要了解的是矿洞安全情况!是不是违规操作引发塌方了?”“塌方?对!塌方了!
是那新娘子发怒!山神发怒!”王麻子激动地指着山上的方向,“不能挖!谁挖谁死!
老赵他们……老赵他们还在上面!怕是……怕是已经……”他话没说完,
就看到了从雾里走出来的我们三人,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像铜铃,仿佛见了鬼。
“赵……赵哥?柱子?刚子?你们……你们没死?”他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抓住赵叔的胳膊,
力气大得惊人。安监人员和其他村民也围了过来,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我们身上扫视。
“怎么回事?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他人呢?”安监干部严肃地问。赵叔深吸一口气,
挣脱王麻子的手,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底下,
藏着只有我们才懂的惊悸。他避开了那些无法言说的部分,只捡了能说的:“李干部,
是塌方。新开的矿脉,地质结构不稳定,突然就垮了。我们几个跑得快,捡了条命。
麻子他们……吓坏了,先跑下来了。”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状若疯癫的王麻子,补充道,
“洞里瓦斯浓度可能有点异常,产生了些……幻觉。这矿,风险太大,我们是不敢再挖了,
建议封了吧。”“幻觉?”李干部将信将疑,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王麻子想说什么,被赵叔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只是抱着胳膊,神经质地哆嗦着。“对,幻觉。
”赵叔语气肯定,“头晕,耳鸣,还好像听见些怪声。这矿,邪性。”最终,
安监人员记录下情况,警告我们不得再私自开采,
便带着依旧喋喋不休、坚持“有鬼”的王麻子先一步离开了,说是要带他去镇上卫生院检查。
我们剩下的三人,和那几个留守的村民道了别,默默走上了回各自村里的路。分岔路口,
赵叔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我手里。布包入手冰凉,
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和矿物混合的古怪气味。“柱子,这个你拿着。”他声音压得很低,
眼神凝重,“贴身放好,短期内别离身。那东西……虽然暂时安抚住了,但怨气未散。
这东西能帮你挡一挡‘脏东西’的惦记。尤其是你……”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的右手。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副破手套,以及岩壁上那只手骨的印记。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
我紧紧攥住那个小布包,点了点头:“谢了,赵叔。”“各自保重吧。
”赵叔拍了拍我和刚子的肩膀,佝偻着背,转身走向了另一条小路,
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合的田野里。我和刚子也分了手,朝着各自村子的方向走去。回到家,
已是深夜。我没敢跟家人细说矿上的经历,只说是矿塌了,活干不成了。
老娘一边庆幸我平安回来,一边又为断了的经济来源发愁。我安慰了她几句,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我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赵叔给的那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乌突突的、鸡蛋大小的石头,
表面布满细密的孔洞,像是某种矿石,握在手里,那股冰凉的檀香味更明显了些。
不知道赵叔从哪里弄来的,但握着他,心里那份莫名的惊惶似乎真的平息了一点。
我把它小心地塞进贴身的衣兜里。躺到床上,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异常清醒。一闭眼,
就是那暗红色矿脉中嵌着的轿辕和手骨,就是X光底片上那无声的送亲队伍,
就是王麻子疯癫的嘶吼……还有,那萦绕在耳边,若有若无的《天涯歌女》的调子。我知道,
那不只是幻觉。云边的锡矿,它的确会“唱歌”。而那歌声的代价,我们或许,
才刚刚开始偿还。窗外的风呜咽着,像极了女人低低的哭泣。我攥紧了胸口的那个布包,
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回到村里的第三天,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不是不想睡,是不敢睡。
一闭上眼,那顶猩红的花轿就在黑暗里摇摇晃晃,轿帘无风自动,
露出里面那只套着我破手套的苍白手骨。耳边总萦绕着《天涯歌女》的调子,时远时近,
唱得人心里头发毛。赵叔给的那个石头有点用,握在手里的时候,那幻象和声音会淡一些。
但只要一松懈,它们就变本加厉地涌回来。更糟的是,我发现我的右手开始不对劲。
起初只是觉得冷,像是一直揣在冰窟窿里。后来,手指关节变得僵硬,活动起来嘎吱作响,
像是生了锈的机器。我对着灯光仔细看,皮肤下面,隐隐约约透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
我试着用热水泡,用烧酒搓,都没用。那寒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我想起矿洞里那只嵌在矿石里的手骨,
想起X光片上新娘手套食指位置的蓝色补丁……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头顶。
这东西……它是不是,赖上我了?我不敢告诉老娘,她已经被矿上的事吓得够呛。
只能自己憋着,白天强打精神帮着干点农活,晚上就蜷在炕上,
盯着自己那只越来越不听使唤的右手,浑身冒冷汗。这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劈柴,
右手握着斧头却怎么也使不上劲,斧头差点脱手砸到脚。我烦躁地把斧头一扔,
靠在柴堆上喘粗气。邻居家的小孩狗蛋跑过来,手里拿着个破皮球,
眼巴巴地看着我:“柱子叔,陪我玩会儿球呗?”我勉强笑了笑,刚想用左手去接,
狗蛋却突然指着我的右手,小脸皱成一团:“柱子叔,你的手……怎么有个姨姨在摸它?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狗蛋,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都在抖。狗蛋歪着头,
很认真地说:“就是个穿红衣服的姨姨啊,看不清脸,就站在你旁边,
一直摸你的右手……她手好白啊。”我猛地缩回右手,背到身后,心脏狂跳,
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狗蛋被他娘叫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阳光照在身上,
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狗蛋才五岁,小孩眼睛净……他看见的,恐怕不是幻觉。
那只手……它真的跟着我回来了!我再也坐不住了,冲进屋里,翻出所有积蓄,
又跟老娘编了个借口,说要去镇上看看手上的“风湿”。我必须去找赵叔!
只有他可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凭着记忆,一路打听,找到赵叔住的村子时,天已经擦黑。
他的家在村尾,很偏僻,孤零零的一座土坯房。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香火味扑面而来。屋里没点灯,只有角落里一个炭盆闪着微弱的红光,
映得赵叔的脸明明灭灭。他正坐在炭盆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火上烤着。听到动静,
他抬起头。几天不见,他好像又苍老了许多,眼窝深陷,脸色灰败。“你来了。
”他声音沙哑,似乎并不意外。“赵叔!我的手……”我冲过去,
把那只已经有些僵直的右手伸到他面前,语无伦次地把狗蛋的话和我的感觉说了一遍。
赵叔凑着炭盆的光,抓起我的手腕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按了按那几个发青的关节。
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脸色难看至极。“麻烦了……”他喃喃道,“比我想的还麻烦。
那东西的执念太深,借着那手套的‘缘’,缠上你了。这不是普通的冲撞,这是……标记。
”“标记?”我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嗯。”赵叔松开我的手,
从炭盆里拿起他刚才烤的东西——那是一把小小的、锈迹斑斑的刻刀,刀尖被烧得微微发红。
“她认准你了。寻常的辟邪物件,挡不住她了。”他把那烧红的刻刀递到我面前,
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想活命,只有一个法子。”“什……什么法子?
”“把这标记,还给她。”赵叔盯着我的眼睛,“用沾了雄鸡血和朱砂的刻刀,在你手上,
把‘她’刻出来。”我惊呆了:“刻……刻出来?”“对!把缠着你的这东西的形,
刻在你手上!用阳血和煞气,把她的阴气逼出来,固在这皮肉之上!这叫‘画影缚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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