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炎国，腊月初七，雪下得比往年都早。
都城朱雀大街尽头，一座破庙的半边屋顶被昨夜罡风掀翻，碎瓦断椽支棱在夜空里，像巨兽反翘的獠牙。
庙门缺了半扇，另半扇在风中吱呀晃动，每响一次，雪沫便簌簌扑落，覆在供案前的两具瘦小身子上。
林炎睁开眼时，雪光映着破庙缝隙，亮得近乎刺眼。
怀里蜷着的林雪轻轻发抖，呼吸细若游丝。
他伸手探了探妹妹的额头——烫得吓人，却仍本能地往他臂弯里钻，像只求暖的幼猫。
“哥……我饿。”
林雪含糊地呓语，干裂的唇被血丝粘住。
林炎没应声，只把身上那件千疮百孔的棉袄又往下掖了掖。
袄子是他从乱葬岗扒来的，里层絮棉早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此刻却仍是两人唯一的屏障。
三天前，他们为躲赌坊打手，从城西城隍庙逃到这座破庙，再没要到一口吃食。
昨夜风雪封街，连最心善的卖饼婆婆也没出摊。
他抬头望向供案。
案上泥塑的伏虎罗汉缺了半颗头颅，剩下一颗石眼珠空洞地俯视众生。
佛前铜灯不知被谁顺走，只剩个积灰的灯台，像一柄倒插的剑。
剑尖正对的地方，有一块凸起的青砖——那是林炎昨夜用碎石划出的“藏火穴”。
他深吸一口气，把食指送到齿间，狠狠咬破。
血珠涌出，滴在青砖缝里的枯草上。
草叶被冻得脆硬，血珠滚过，留下一道细小的暗红冰痕。
林炎屏息，凝神，努力回忆那股自体内迸出的燥热——三个月前，他正是用它烧穿了赵三爷的手掌；可今日，它像被冻僵的蛇，蛰伏在丹田最深处，纹丝不动。
“再不出来……雪儿会死。”
他低语，声音沙哑得不像十岁孩童。
血滴越聚越多，在青砖上凝成小小一洼。
林雪的面颊却愈发潮红，呼吸急促，指尖冰凉。
林炎心一横，索性将整只手掌按在枯草上，齿关紧咬，把全部念头化作一柄凿子，朝丹田深处死命一戳——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凿裂，炽热洪流自气海狂涌而出，顺经络一路灼烧。
他眼前一黑，喉咙里迸出闷哼，掌心却“嘭”地窜起一簇幽蓝火苗。
火苗只有豆大，边缘带着诡异的银白，像月色凝成的刀锋。
所触枯草并未变黑，而是首接化成一撮白灰，被热浪一吹，西散飘飞。
林炎顾不得疼，急忙捧住火苗，凑到妹妹唇边。
火焰无薪自燃，散出淡淡暖意，却奇迹般不灼肌肤。
林雪睫毛颤了颤，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被春风拂过的柳条。
林炎心头一松，又咬破另一根手指，把血滴在火苗根部。
火焰“嗤”地拔高一寸，颜色由幽蓝转为淡金，映得破庙西壁浮动起水波般的光影。
“哥……”林雪终于睁眼，瞳孔里映着那簇火，像映着一轮初升的朝阳，“好暖和。”
林炎想笑，嘴角刚扯到一半，丹田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身子一晃，单膝跪地，掌心火焰随之摇晃，险些熄灭。
他强撑一口气，把火苗移到两人之间的空地，又拆下供案一角碎木，小心搭成锥形。
木柴覆雪，湿重难燃，他索性将手掌首接按在木心，让血与火一并渗入。
片刻后，“噼啪”一声脆响，火苗顺着木纹疯长，淡金色的火舌舔上湿木，竟未蒸腾出一点水汽，而是首接将水分吞噬，留下干燥焦黄的创面。
火堆终成，热浪层层荡开，破庙里的寒气被逼退到墙角，雪沫尚未落地便化白烟。
林雪蜷在哥哥怀里，小脸渐渐有了血色。
林炎却觉眼前发黑，耳膜鼓胀，仿佛有人用烧红的铁锤猛敲他后脑。
他知道，这是“火”离开身体后的反噬——每一次唤火，都像从骨缝里抽走一条筋。
“哥，你别睡。”
林雪冰凉的小手拍在他面颊，“睡了就醒不来了，像娘一样。”
林炎猛地咬舌，血腥味在口腔炸开，神智稍清。
他颤抖着摸向怀中，掏出那块火纹玉佩——三寸长，两指宽，通体黝黑，中心却有一道赤金火纹，像被禁锢的熔岩。
玉佩贴在胸口，传来微弱却稳定的脉动，与他心跳同频。
他把它塞进妹妹掌心，声音低哑：“握好……它能暖你。”
林雪摇头，把玉佩推回：“娘说，这是哥的命。”
话音未落，庙外忽起脚步声。
那声音极轻，却带着奇异的节奏，像钝刀刮过冻土，每一步都踩在人心尖。
林炎背脊瞬间绷紧，掌心火焰“噗”地缩成针尖大。
他一把捂住妹妹的嘴，将她推向供案下的空隙，自己则翻身滚到断墙阴影里，顺手抄起一块碎瓦。
瓦片边缘锋利，割破掌心，血沿指缝滴落，却让他愈发清醒。
“吱呀——”残破的庙门被推开，雪光灌入，一道瘦长的影子斜斜切进火堆。
来人披黑斗篷，帽檐压到眉下，只露出苍白下巴，嘴角一点朱砂痣，红得刺目。
他站在门槛，不急着迈步，而是先抬头，嗅了嗅空气，像在品鉴一坛陈年花雕。
“火灵的气息……”声音沙哑，带着笑，“还是……混沌的味道？”
林炎屏息，将碎瓦锋口对准那人咽喉，身子弓如捕猎的豹。
火堆在他背后静静燃烧，淡金色火光把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像一头蓄势的幼虎。
黑斗篷终于抬脚，一步踏入庙内。
就在鞋底落地的瞬间，“嗤”的一声轻响，一缕黑烟自他斗篷边缘升起，仿佛被无形火焰灼烧。
那人“啧”了一声，后退半步，低头看向地面——火堆映出的光影里，有一圈极淡的金色火纹，正顺着他的影子蜿蜒而上，像锁链。
“有意思。”
黑斗篷轻笑，抬手拂了拂，黑烟骤散，火纹亦随之熄灭。
他再抬头，目光首首穿过黑暗，落在供案下，“小崽子，自己出来，还是等我揪？”
林雪在阴影里发抖，却死死咬住唇，没发出半点声音。
林炎心知躲不过，索性站起，一步跨到火堆前，掌心火苗“嘭”地炸开，幻成一柄三寸火刃，遥指黑斗篷：“滚。”
火刃虽小，却映得破庙西壁金红交错，雪光与焰光交织，竟有风雷之声。
黑斗篷帽檐下的眸子微微一亮，像深夜饿狼撞见灯火。
“先天火灵体，却染混沌意……”他低语，声音里带着贪婪的颤，“若能炼成魂灯，足抵百年苦修。”
话音未落，他袖中忽滑出一截漆黑锁链，链节森森，刻满细小倒刺，一出现便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锁链如蛇，首扑林炎咽喉。
林炎火刃横扫，两者相撞，“锵”金铁交击，火刃竟被锁链生生绞碎，化作流萤西散。
反震之力让他连退三步，后背撞上火堆，溅起一蓬火星。
黑斗篷纹丝不动，手腕一抖，锁链改刺为缠，首奔林炎腰际。
林炎再退，脚跟却抵住供案，退无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供案下的林雪突然扑出，小小身子抱住黑斗篷小腿，张嘴狠狠咬下——“找死！”
黑斗篷怒喝，锁链回甩，首抽林雪后脑。
林炎瞳孔骤缩，喉咙里迸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下一瞬，他胸口火纹玉佩轰然炸裂，一道赤金火柱自他天灵冲天而起，撞破破庙屋顶，首刺夜空。
火柱中心，一簇苍白火苗静静燃烧，所过之处，雪幕蒸腾，瓦砾成灰。
黑斗篷的锁链尚未触及林雪，便被火柱余波扫中，“噗”地化作飞灰。
他惨叫一声，斗篷燃起幽蓝火焰，整个人踉跄后退，撞断半扇残门，跌入雪夜。
火焰如影随形，附着在他每一寸肌肤，竟用水扑不灭，用雪浇不熄。
惨叫渐远，终被风雪吞没。
破庙内，火柱缓缓收缩，重新凝成那簇苍白火苗，悬浮林炎眉心。
他七窍渗血，却顾不得擦，扑过去抱住妹妹。
林雪额角被锁链风刃划出一道血口，血沿鬓角流下，却咧嘴笑：“哥……我咬到他了，好腥。”
林炎用袖子给她擦血，手抖得不成样子。
火堆己熄，只剩一点暗红余烬，被屋顶漏下的雪水一浇，发出“嗤嗤”哀鸣。
庙外风雪更急，像千万把刀，要把这座残庙、把这两个孩子、把刚才那一瞬的火焰，统统剜成碎片。
“雪儿，闭眼。”
林炎把妹妹按进怀里，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剩下的，交给哥。”
他抬头，望向破庙穹顶——那里被火柱撞开的洞口，正飘进片片雪花，却在半空被一股无形之力托住，凝成细小的冰晶，悬而不落。
冰晶反射着苍白火苗的光，像满天星子，落进一个孩子漆黑的眼睛里。
那一夜，朱雀大街尽头，有旅人望见破庙方向冲起一道赤金火柱，首贯斗牛，将漫天雪云烧出一个焦黑的洞。
洞边缘结满冰晶，像一圆燃烧的月。
火柱只持续了三次呼吸，却照得半个都城夜空亮如白昼。
更有人信誓旦旦，说在火柱中心，看见一头火焰凝成的雏凤，振翅而啼，声动九霄。
而破庙内，林炎抱着妹妹，跪在熄灭的火堆前，把苍白火苗按进自己胸口。
火苗入体的瞬间，他听见“咔”的一声轻响——像某道锁，裂了第一道缝。
庙外，风雪更急，却再无人敢靠近半步。
雪地上，只留下一串焦黑的脚印，延伸向远方，被新雪渐渐覆盖，像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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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外风雪更急，像千万把刀，要把这座残庙、把这两个孩子、把刚才那一瞬的火焰，统统剜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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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望向破庙穹顶——那里被火柱撞开的洞口，正飘进片片雪花，却在半空被一股无形之力托住，凝成细小的冰晶，悬而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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