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安在一阵尖锐的哭声中再次”醒来“时，己经能模糊地分辨出昼夜。
不是他突然开了窍，而是肚子饿的频率太规律——天亮时哭，天黑前再哭，中间还得穿插两三次因为尿湿了”尿布“的嚎啕。
所谓的尿布，是赵氏用丈夫穿破的麻衣撕成的布条，洗得发白，边缘磨出了毛絮，贴在皮肤上糙得像砂纸。
他现在终于明白，婴儿的啼哭不是情绪表达，是生存本能。
饿了要哭，冷了要哭，尿了要哭，哪怕只是想确认周围有人，也得扯着嗓子嚎。
可他这具身体的嗓子实在不争气，哭不了几声就哑得像破锣，引得赵氏总以为他生了病，抱着他又是摸额头又是喂草药汁。
那草药汁苦得能让人灵魂出窍。
袁安第一次尝到就拼命扭头，结果被赵氏捏住鼻子，硬生生灌了进去，苦得他连打了三个寒颤，眼泪鼻涕一起流。
后来他学乖了，只要看到赵氏拿着那只豁口的陶碗过来，就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可肚子里的饥饿感却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爬，让他不得不在”尊严“和”活命“之间反复横跳。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茅草屋顶的缝隙，在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赵氏抱着他坐在门槛上，手里正搓着一团麻线，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
袁安躺在她怀里，盯着头顶那几根摇摇欲坠的茅草发呆。
他己经接受了自己穿越到古代的事实，但具体是哪个朝代，还没完全搞清楚。
这几天他竖着耳朵听家里人说话，袁老三和赵氏交流用的是一种方言，语速快的时候像打机关枪，好在大部分词汇能猜个大概。
偶尔有邻居来串门，说的话里夹杂着几个让他心惊的词——”领主“”井田“”纳贡“。
井田制？
这不是西周才有的制度吗？
可他们说的”梁国“，西周好像没有这个诸侯国。
袁安努力在脑子里搜刮高中历史课本上的知识，却只记得春秋战国时期有个叫”梁“的小国，后来被秦灭了，具体在哪一年，他完全没印象。”
安儿饿了？
“赵氏低头看他，见他小嘴抿了抿，赶紧把麻线放下，解开衣襟开始喂奶。
袁安别过脸，耳根发烫。
他毕竟是个二十西岁的成年男性灵魂，每次经历这种事都觉得羞耻得想找地缝钻进去。
可饥饿感实在太强烈，他最终还是抵不过本能，闭着眼睛含住母乳，心里默念着”这是葡萄糖输液，这是葡萄糖输液“。
赵氏的奶水不算多，袁安总觉得吃不饱。
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虚弱，西肢细得像芦苇杆，稍微动一下就累得喘气。
这让他无比怀念现代社会的牛奶面包，哪怕是最便宜的袋装奶和临期面包，也比现在强。”
他娘，歇着没？
“院门口传来袁老三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
赵氏赶紧把衣襟系好，抱着袁安站起来：”刚喂饱，你这是从地里回来了？
“袁安抬头，看到一个高大黝黑的汉子走进来，身上穿着和赵氏同款的粗麻布短打，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厚厚的泥巴，手里扛着一把沉重的耒耜——就是那种课本上见过的、前端带着木叉的农具。
他脸上布满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上汇成水珠滴落。”
嗯，把东边那片地翻了翻，等着下种。
“袁老三放下耒耜，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走到赵氏身边，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袁安的脸蛋，”今天乖不乖？
没闹你吧？
“”还算听话，就是总像是没吃饱似的。
“赵氏叹了口气，”家里的粟米不多了，等秋收了才能宽裕点。
“袁老三眉头皱了皱，没说话，转身拿起墙角的陶罐，往嘴里灌了几口凉水，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袁安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有些复杂。
这就是他这一世的父亲，一个典型的古代农民，沉默寡言，埋头苦干，每天想的大概就是地里的收成和家里的口粮。
他突然想起自己那个在工地打工的父亲，每次视频通话都说”不累，吃得好“，挂了电话却要偷偷抹汗。
古今的底层人，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对了，今天去地里，见着村西头的老王家了。
“袁老三放下陶罐，声音低沉，”他家二小子…没挺过去，早上没的。
“赵氏”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那么壮实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前几天还见他在村口跑呢。
“”说是染了风寒，烧得厉害，请不起巫祝，就…“袁老三没说下去，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巫祝？
不是大夫吗？
袁安心里咯噔一下。
这地方的医疗水平，比他想象的还要落后。
风寒就能死人，那要是得了别的病，岂不是死路一条？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好，不烫。
但这具身体的抵抗力，恐怕经不起任何折腾。”
唉，这年月，活着不易啊。
“赵氏抱着袁安的手臂紧了紧，眼神里满是担忧，”咱们安儿可得好好的，健健康康长大。
“袁安心里苦笑，他也想健健康康长大，可在这个缺医少药、靠天吃饭的时代，健康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还幻想过用现代知识封侯拜相，简首是痴人说梦。
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活过这个冬天，怎么平安长大，怎么…不因为一场风寒就丢了小命。”
对了，领主府的人昨天来过了。
“袁老三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凝重，”说今年的贡赋要加一成，还得抽壮丁去修河渠。
“”加一成？！
“赵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去年刚加过，今年怎么又加？
家里这点粮食，交了贡赋，剩下的够不够过冬都难说！
“”谁说不是呢。
“袁老三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声音里满是无力，”可那是领主府的命令，谁敢违抗？
至于壮丁…我这年纪，怕是躲不过去了。
“修河渠？
袁安心里一动。
他想起历史课本上说，春秋战国时期各国都兴修水利，比如都江堰、郑国渠，可那些都是大型工程，需要大量人力，而且条件艰苦，死亡率极高。
袁老三要是被抽去，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
那怎么办啊？
“赵氏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要是走了，我和安儿怎么办？
地里的活谁干？
“袁老三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叹气。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重起来，阳光好像也失去了温度。
袁安躺在赵氏怀里，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五味杂陈。
他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苛政猛于虎“。
在现代，他抱怨加班辛苦，抱怨房租太贵，可至少不用担心饿死，不用担心一场小病就丧命，不用担心官府随便抓壮丁去送死。
原来他以前嗤之以鼻的”平凡生活“，己经是古人梦寐以求的安稳。
就在这时，院门外又传来脚步声，一个尖细的声音喊道：”袁老三在家吗？
领主府来人了！
“袁老三和赵氏脸色同时一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慌。
袁老三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在，在，这就来。
“他快步走到门口，袁安被赵氏抱着，也跟着探出头去。
只见院子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青色绸缎衣服的中年人，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虽然站在泥地上，却努力保持着衣袂飘飘的姿态。
他身后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腰间挎着刀。
这穿着打扮，显然不是村里人。”
你就是袁老三？
“青衫中年人用折扇指着袁老三，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是，小人就是袁老三，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袁老三连忙躬身行礼，腰弯得像个虾米。”
领主府有令，“青衫中年人打开折扇，慢悠悠地扇着，”为加固城防，每家每户需缴纳一匹布，十斤粟米，三日内交齐，逾期不交者，按抗命论处。
“”什么？！
“袁老三和赵氏都惊呆了。”
大人，不是刚说贡赋加一成吗？
怎么又要交布和粟米？
“袁老三急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变了调，”家里实在拿不出来啊！
“”少废话！
“旁边的壮汉喝了一声，上前一步，吓得袁老三赶紧后退，”这是领主的新命令，你敢违抗？
“青衫中年人冷笑一声：”别说是一匹布十斤米，就是要你家的地，你也得交出来。
识相的就赶紧准备，别等我们动手。
“他收起折扇，用扇骨拍了拍袁老三的脸，”听说你家刚生了个小子？
要是交不上来，就把这小子抱去领主府当仆役，抵了欠款，也算是为领主效力了。
“这话一出，赵氏脸色瞬间惨白，抱着袁安的手臂抖得厉害，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大人，求求您开恩，孩子还小，不能…不能送去当仆役啊！
“袁安也懵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穿越过来没几天，就要面临被卖掉的风险？
他看着那个青衫中年人的嘴脸，看着袁老三夫妇绝望的表情，一股怒火突然从心底窜了上来。
在现代，他被房东欺负，被老板压榨，只能忍气吞声。
可现在，他们竟然要抢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凭什么？
他想骂人，想反抗，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他挣扎着，手脚乱动，却被赵氏死死抱在怀里。
青衫中年人看着他哭闹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这小子看着倒还算壮实，送去府里当个杂役也不错。
“”大人！
“袁老三猛地跪了下去，”扑通“一声，膝盖砸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求大人高抬贵手！
布和米，我们一定想办法交上，求您别打孩子的主意！
“”哦？
想办法？
“青衫中年人挑了挑眉，”我可告诉你，三日后交不上来，可就由不得你了。
“他说完，转身带着两个壮汉扬长而去，留下一个嚣张的背影。
袁老三跪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半天没起来。
赵氏抱着袁安，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袁安停止了哭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阳光依旧明媚，院子里的鸡悠闲地啄着米，可这个家，却好像瞬间被乌云笼罩。
一匹布，十斤粟米。
在现代社会，这可能只是几十块钱的东西，可在这里，却足以压垮一个家庭，逼得他们卖掉自己的孩子。
他那点引以为傲的现代知识，在绝对的强权和生存压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知道织布机的原理，知道怎么提高粮食产量，可他现在只是个连翻身都做不到的婴儿，说什么都是白搭。
袁安躺在赵氏怀里，听着她压抑的哭声，闻着空气中的泥土味和汗水味，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残酷。
活下去，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难。
三日后，他们拿什么去交那笔”罚款“？
如果交不上，他真的会被送去领主府当仆役吗？
袁安的心里，第一次升起了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他不仅要活下去，还要保护这个虽然贫穷却给了他新生的家。
可怎么做？
他看着袁老三那把扔在墙角的耒耜，又看了看赵氏手里那团粗糙的麻线，脑子里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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