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叫石敢。是青云宗后山的一个杂役弟子。我的活计，是劈柴。天还没亮透，我就得起床。
山里的雾气重，吸一口到肺里，凉飕飕的，还带着点湿木头的味道。
我提着我的老伙计——一把用了五年的斧头，走向柴房后面的堆料场。
斧头的木柄被我的手心磨得滑溜溜的，像是包了一层浆。斧刃上全是缺口，
那是和硬木头磕的。管事说，宗门里烧饭、取暖、炼丹房里的小火，都得用我劈的柴。
我的任务是每天三百斤。不多不少。我喜欢劈柴。把斧头高高举过头顶，对着木头的纹路，
卯足了劲儿砍下去。“噗——”斧头砍进木头里，发出一声闷响。木头不情愿地裂开一道缝。
木屑飞出来，带着一股子松脂的香气。这种感觉，很实在。比修炼实在。我没有灵根。
这是我五岁进宗门的时候，测灵石告诉我的。石头冰凉，我把手放上去，它一点光都不发。
别人放上去，它就发光。红的、黄的、蓝的，像过节的灯笼。没有灵根，
就不能吸纳天地灵气。不能修炼，就成不了仙师。成不了仙师，就只能当个劈柴的。
宗门里的师兄师姐们，看见我，眼神都像是看路边的一块石头。不对，他们看石头，
说不定还会研究一下石头的纹路。看我，就是看一团空气。偶尔有几个外门的师兄，
会拿我取笑。“哟，石敢，还在劈啊？劈出个仙人来了没？”我一般不理他们。
他们笑他们的，我劈我的。太阳出来了，我的柴还没劈完。太阳下山了，我的柴也劈完了。
一天就过去了。挺好。今天劈的是硬铁木。这种木头，名字里就带着股不好惹的劲儿。
它的木质跟铁疙瘩一样，一斧头下去，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子。手震得发麻。
我把袖子挽起来，对着一根大腿粗的硬铁木，开始下第一斧。“当！”火星子都冒出来了。
我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继续。一下，两下，一百下。汗水从额头流下来，
掉进眼睛里，涩得慌。我也不去擦。直到那根硬铁木“咔”的一声，从中间断开，
我才直起腰，用衣袖抹了把脸。远处，宗门演武场上传来“咭咭呱呱”的吵闹声，
像是有一大群鸭子在叫。我没兴趣。我看着码得整整齐齐的柴堆，心里踏实。还差五十斤。
劈完，就可以吃饭了。饭堂的馒头，白白胖胖的，咬一口，甜丝丝的。2演武场的吵闹声，
是因为一年一度的灵根复测。所有十六岁以下的弟子，都要再去摸一次测灵石。
宗门的意思是，怕有什么蒙尘的明珠被错过了。我今年十六，也得去。这活计耽误我劈柴。
管事黑着一张脸找到我，他姓王，大家都叫他王管事。他看见我，就像看见了茅坑里的蛆。
“石敢！别劈了！滚去演武场！今天你要是再测不出来，宗主他老人家的耐心可就到头了！
”我把斧头插在木桩上，点了点头。“哦。”王管事被我这一个字噎得够呛，他指着我，
手指头哆嗦着：“你……你这个废物！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我没回话。泥就是泥，
为什么要扶到墙上去？在田里待着，不是挺好吗？我跟着人流，往演武场走。一路上，
全是穿着青色道袍的弟子。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的声音不大，
但都透着一股子兴奋和紧张。“听说了吗？李师兄去年只是黄阶下品，
今年据说已经摸到黄阶中品的门槛了！”“那算什么，赵阔师兄才是真的天才！
他十五岁就已经是玄阶下品灵根，今年怕不是要冲到玄-阶中品去！
”“赵阔师兄啊……那可是内门第一天才，我们外门弟子，看看就好。”他们口中的赵阔，
我见过。人长得很高，白白净净的，走路的时候下巴总是抬着，看人都是用眼角。
他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我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就像没看见我一样。演武场很大，
中间摆着一块一人高的黑色石头。就是测灵石。石头前面排着长长的队。
我自觉地站到队伍的最末尾。一个又一个弟子上去，把手按在石头上。
石头亮起各种颜色的光。有的人光芒万丈，引来一片喝彩。有的人光芒黯淡，
垂头丧气地离开。轮到我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头顶了。很晒。我走到测灵石跟前，
负责记录的长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把手放了上去。石头，
还是那块石头。冰凉，坚硬。它一点反应都没有。周围先是安静了一瞬，然后，
压抑不住的哄笑声像是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哈哈哈，我就知道！”“都十六岁了，
还来占个名额，真是不知道‘死心’两个字怎么写。”“青云宗的耻辱啊，一个天生废柴，
居然在宗门里白吃了十一年饭。”我把手收回来。看着自己的手掌。很粗糙，全是老茧。
这是一双劈柴的手。挺好。3外门管事王胖子，清了清嗓子，站在高台上，
声音传遍了整个演武场。他的目光，像两把刀子，直直地扎在我身上。“石敢！
”他喊了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看他。“十六岁，灵根复测，依旧是……无！
”王管事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腔调，“按照宗门规矩，
凡十六岁还未引气入体的杂役弟子，理应遣送下山。”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终于要滚了！
”“早就该滚了，留着他，简直是拉低我们青云宗的门面。”我静静地听着。下山吗？
下山了，去哪里劈柴呢？山下的木头，有我们后山的硬吗？我有点犯愁。王管事顿了顿，
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话锋一转，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
“不过……宗主仁慈。念在石敢这十一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为宗门劈了不知多少柴火的份上。特许，再留你一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警告的意味。“石敢，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一年之后，若是再无寸进，就休怪宗门无情，
自行下山去吧！”说完，他一甩袖子，走了。人群渐渐散了。有几个外门弟子走过我身边，
故意撞了我的肩膀一下。“废物，算你运气好。”“多赖一年，有什么用？
还不是个劈柴的命。”我没动。等他们都走光了，偌大的演武场，
只剩下我和那块黑漆漆的测灵石。我走到它面前，又伸出手，摸了摸。还是冰凉。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这块不发光的石头。有这个工夫，
我都能劈完一百斤硬铁木了。我转身，往后山走。我的活计还没干完。今天的三百斤，
还差五十斤。管事的话，弟子的嘲笑，都像是风，吹过耳朵就没了。但那五十斤柴，
不会自己裂开。我得回去。我的老伙-计，还在柴房等我。4通往后山的小路上，
长满了青苔，滑溜溜的。一个人影，从前面的拐角处跑了出来，差点撞到我怀里。是林清妍。
她是外门弟子里，为数不多不会用奇怪眼神看我的人。她长得很秀气，眼睛像是山里的清泉，
亮亮的。她手里捏着一个小瓷瓶，脸蛋跑得红扑扑的。“石敢师兄！”她把瓷瓶递给我，
气喘吁吁地说，“这个……这个给你。是聚气丹，我省下来的。你快服下，
说不定……说不定能帮你感应到灵气。”我看着她手里的白色瓷瓶。很小，很精致。
我摇了摇头：“我不用。”丹药，是很金贵的东西。我听他们说，一颗下品聚气丹，
就要十块下品灵石。那得劈多少柴才能换来？“你拿着啊！”林清妍有点急了，
硬是把瓷瓶往我手里塞，“你别灰心，王管事他们说话就是难听！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她的手很软，和我的手完全不一样。我正想把东西还给她，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我们身后响了起来。“清妍师妹，真是好大的手笔。一颗聚气丹，
就这么随手送给一个废物了？”我回头。是赵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
穿着一身雪白的内门弟子服，抱着双臂，脸上全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和高傲。
林清妍的脸“唰”地一下白了。“赵……赵师兄。”她赶紧把手收回去，有些慌乱地解释，
“我……我只是看石敢师兄他……”“看他可怜？”赵阔冷笑一声，迈步走了过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凡人，赖在修仙宗门，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你把丹药给他，和把上好的精饲料喂给一头猪，有什么区别？”他话说得很难听。
林清妍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赵阔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充满了厌恶和不屑。他伸出手，
一把就从林清妍手里夺过了那个瓷瓶。“这种废物，不配用丹药。”他手指一弹。
“啪”的一声脆响，白色的小瓷瓶在他指尖碎裂，白色的药粉，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
很快就和泥土混在了一起。“看到了吗？这才-是它的归宿。”赵阔拍了拍手，
好像是掸掉了什么脏东西，“清妍师妹，你的好心，别用错了地方。
跟这种连狗都不如的废物站在一起，只会脏了你的身份。”林清妍的嘴唇哆嗦着，
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我看着地上的那片白色的粉末。心里有点堵。这么好的东西，
就这么浪费了。赵阔看着我，下巴一扬：“看什么看，废物？还不滚回去劈你的柴！
”我没说话。绕开他，继续往柴房走。地上的丹药已经和土混在一起了。捡不起来了。
太可惜了。5回到后山柴房，天色已经有些偏西了。夕阳的光，
从柴房破旧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拉出一条条长长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灰尘。
我拿起靠在木桩上的斧头，感觉心里那股子堵着的气，顺畅了不少。还是这里好。没有嘲笑，
没有讥讽，没有那些听不懂的话。只有木头。还有我的老伙计。我掂了掂斧头，
走向今天剩下的最后一根硬铁木。不对，不是硬铁木。这是一根雷击木。通体焦黑，
上面还有着闪电劈过的、弯弯曲曲的纹路。这是前几天下大雨，
后山一棵百年老松被雷劈断了，我拖回来的。雷击木，比硬铁木还要结实。因为天雷淬炼过，
里面蕴含着一丝暴烈的雷霆之力，寻常刀斧，砍上去就是一个白点。但是，用它烧出来的火，
火力最旺，最纯净。炼丹房的张长老点名要的。我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绷紧，
将斧头高高举起。“当！”一声巨响，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斧刃砍在雷击木上，
像是砍在了一块铁锭上，迸出了一大串火星子。我的虎口，被震得发麻，几乎要握不住斧柄。
雷击木上，只留下了一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白痕。好家伙。真是个硬骨头。我非但没泄气，
反而生出了一股子犟劲。劈柴，劈的就是这种硬骨头。要是都是些松软的杨木，一斧头一个，
那还有什么意思？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再次挥动斧头。“当！”“当！”“当！”柴房里，
回荡着沉闷而有节奏的撞击声。我忘了时间，忘了演武场上的嘲笑，
忘了赵阔那张令人讨厌的脸，也忘了林清妍那双泛红的眼睛。我的世界里，
只剩下我和这根雷击木。一下又一下。汗水浸透了我的粗布衣裳，紧紧地贴在背上，
又湿又黏。我不知道自己砍了多少下。一百下？两百下？雷击木上的白痕，
终于变成了一道浅浅的沟壑。有门儿！我精神一振，再次举起斧头。就在这时，
我听见“咔嚓”一声轻响。不是木头裂开的声音。声音是从我手里的斧头上传来的。
我低头一看，斧柄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纹。从斧头和木柄连接处，
一直延伸到我手握的地方。我的心，咯噔一下。这把斧头，陪了我五年。从我十一岁，
第一次被分派到后山劈柴开始，它就一直在我手里。它快不行了。我看着斧柄上的裂纹，
心里空落落的。就像一个老朋友，快要离开我了。我轻轻地抚摸着那道裂纹，
最后一次举起了它。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雷击木上的那道沟壑，狠狠地劈了下去！“啪！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我手上一轻。半截木柄还握在手里，另外半截，连着那沉重的斧头，
掉在了地上。我的老伙计，断了。而那根雷击木，依旧顽固地立在那里，
仿佛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6我蹲在地上，看着断成两截的斧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就像每天陪你说话的伙伴，突然哑巴了。天已经快黑了。今天的活计，
还差这最后一根雷击木没有完成。王管事明天要是来看，肯定又要骂我。骂我倒是无所谓。
但这活计没干完，我心里不舒坦。我站起来，在柴房里四处翻找。柴房很大，
角落里堆满了各种杂物。破损的箩筐，生锈的铁锹，
还有一些前人留下的、已经不能用的工具。一股子霉味和尘土味。
我在一个堆满了烂木头的角落里，踢到了一个硬东西。我把它扒拉出来。是一把斧头。
一把看起来比我那把旧的还要破烂的斧头。整个斧头，从斧刃到斧柄，
都像是从泥里捞出来的。斧刃上全是红褐色的铁锈，坑坑洼洼的，刃口钝得像是烧火棍。
连接着斧刃的，是一根不知什么木头做的短柄。木头已经朽了，上面布满了裂纹，
好像一用力就会碎掉。这玩意儿，能劈柴？我把它捡起来，掂了掂。入手很沉，
比我那把旧斧头重得多。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我捏了捏那根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木柄，
格挣挣的，居然还挺结实。柴房里没有别的工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提着这把锈迹斑斑的破斧头，走回到那根雷击木跟前。木头上的沟壑，
是我用老伙计最后的气力砍出来的。我看着那道沟壑，心里对断掉的老伙计说：剩下的，
就交给这个新来的吧。我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因为我怕这把破斧头的木柄会先散架。
我只是像平时劈那些松木一样，随手将斧头抬起，然后任由它落了下去。
我甚至都做好了手腕被震麻的准备。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当”的一声巨响。
也没有火星四溅。甚至没有一点点声音。那把锈迹斑斑的斧头，落在了雷击木上。
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掉进了一块牛油里。无声无息。那根比铁还硬的雷击木，
从斧头落下的地方，平滑地、安静地分开了。分成了两半。切口，像镜子一样光滑。
7我愣住了。手里的破斧头，还保持着下劈的姿势。我低头看了看被劈成两半的雷击木，
又看了看手里的斧头。斧刃上，还是那副锈迹斑斑的德行。我有点不信邪。
难道是这根雷击木，其实是外强中干？被我用老伙计砍了半天，内里已经酥了？
我走到柴房门口，那里有一块磨盘大的青石。是以前的杂役弟子用来砸核桃的，
后来就一直扔在那儿。这石头，可是实打实的硬。我举起手里的破斧头，对着那块青石，
轻轻地挥了下去。还是没有声音。斧头落下，抬起。那块磨盘大的青石，
中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黑线。我伸出手指，轻轻一碰。“哗啦——”整块青石，
沿着那道黑线，整整齐齐地分成了两半。切口跟雷击木的一模一样，光滑得能照出人影。
我的手，开始有点抖了。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把破斧头，不是我从烂木头堆里捡来的吗？
我把它拿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锈还是那些锈，朽木柄也还是那根朽木柄。
我试着用手指去摸斧刃。摸上去，感觉不到一点锋利。就是一根钝钝的铁条子。这玩意儿，
怎么可能这么厉害？我站在柴房门口，脑子里一团浆糊。远处，后山的山壁在夕阳的余晖下，
泛着暗红色的光。山壁上长满了藤蔓和杂草。一个荒唐的念头，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我举起斧头，朝着远处那面山壁的方向，学着那些内门师兄们挥舞宝剑的样子，
凭空挥了一下。我没指望发生什么。我只是想试试。斧头划破空气，带起一阵轻微的风。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山还是那座山，壁还是那面壁。我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是我想多了。
可能刚才只是巧合。也许这斧头，就是对木头和石头有奇效？我转过身，准备回柴房，
把劈好的柴码整齐。就在我转身的一瞬间。我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
像是布匹被撕裂的声音。“嘶啦——”声音很远，又好像很近。我猛地回头。我看见了。
在远处的后山山壁上，从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开始，
一直延伸到我视线尽头的最高那座山峰之巅。一道笔直的、漆黑的线，出现了。那道黑线，
起初只有头发丝那么细。但它在迅速地变宽，变深。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无比巨大的刀，
正在将整座后山，从中间一分为二。8地，开始摇晃起来。不是轻微的抖动，是剧烈的摇晃。
像是在坐一条遇到风浪的小船。我脚下站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柴房里，
码得整整齐齐的柴堆，“哗啦啦”地倒了下来，木头滚了一地。
“格当嘚——格当嘚——”宗门主峰那边，传来了急促刺耳的钟声。这是最高等级的警报，
只有在遭遇灭门之灾时才会敲响。我看见，一道道流光，从青云宗的各个山头飞了起来。
那是宗主和长老们。他们平时都神龙见首不见尾，此刻，却像是被捅了窝的马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