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又完成了一件设计,那枚熟悉的长命锁依旧镶嵌在项链中央,
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银光。助理小陈站在他身旁,忍不住赞叹:“傅先生,
每一件作品都有这枚锁,它一定对您特别重要吧?”他笑了笑,指尖轻轻抚过锁面,
那些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纹路是他最熟悉的触感。“是啊,它陪我最久。”就在这时,
新来的设计师林薇正好送图纸进来。她年轻,带着学院派的锐气,目光在那锁上停留片刻,
忽然开口:“傅总,这锁……真别致。锁芯侧面的那个小机关,是原本就有的吗?
里面好像还藏着点东西。”“机关?”傅斯年怔住了,他佩戴、摩挲、设计了无数遍,
从未发现什么机关。他接过林薇递来的高倍放大镜,
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去——在锁芯与锁体几乎微不可查的接缝内侧,
极其隐秘地刻着两个花体字母:S.Y.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S.Y.?
这两个字母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记忆最混沌的深处。“可能是工匠的标记吧。
”小陈猜测道。傅斯年却猛地站起身,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今天的会议取消!
”他抓起那枚项链,几乎是冲出了工作室。“S.Y.”——这两个字母成了他全部的疯魔。
他冲回老宅,翻箱倒柜,把所有陈年档案、旧物箱全都搬了出来。灰尘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
他跪在一地狼藉中,手指因急切而颤抖。
父母留下的信件、公司早期文件、甚至是一些全无印象的贺卡……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以为那只是自己过度解读时,一个压在箱底最深处,
早已锈蚀的铁皮盒子被他无意中碰开。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一本纸张泛黄发脆的笔记本,
和一张边缘卷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素雅旗袍的年轻女子,眉眼温柔,
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站在一群孩子中间。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瘦小、眼神怯懦的自己,
就站在她的身旁。而她纤细的手指,正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照片背面,
用褪色的墨水写着:摄于城南慈恩孤儿院,与斯年。沈怡。沈怡……S.Y.!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个总是轻声细语,
会在他做噩梦时轻轻拍着他后背的沈老师;那个在寒冬里,
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给他戴上的沈老师;那个会指着星空,
告诉他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的沈老师……他怎么会把她忘了?
怎么会忘得这么彻底?他颤抖着翻开那本日记。娟秀的字迹,记录着孤儿院的点点滴滴,
而他的名字,几乎出现在每一页。“今天斯年又被其他孩子欺负了,躲在树后哭。我告诉他,
男孩子要坚强,但心里疼得厉害。这孩子,太让人心疼了。”“斯年发烧了,守了他一夜。
他迷迷糊糊拉着我的手叫‘妈妈’……我的心都要碎了。”“斯年很有画画的天赋,
他说长大了要设计世界上最漂亮的珠宝。我相信他一定可以。”“有领养家庭来看中斯年,
我既为他高兴,又舍不得。但他最终还是没被选上,我看着他失望的小脸,偷偷哭了一场。
”“今天是我二十五岁生日。拒绝了家里再次安排的相亲。既然选择了留在这里,
留在他身边,就不要再去想其他了。只要他能平安长大,有出息,我这一生就值了。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他离开孤儿院,被傅家收养的那一天。上面的字迹被水渍晕开过,
模糊不清:“斯年走了,跟傅先生傅太太走了。他们是有学问的好人,
会给他最好的教育和未来。我的心空了,但我不后悔。这只家传的银锁,本想亲手给他戴上,
终究还是没敢出去送他……熔掉吧,打成别的样子,算是我对他最后的念想和祝福。斯年,
我的孩子,愿你岁岁年年,平安顺遂。”“岁岁年年……”傅斯年死死盯着那四个字,
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他想起当年离开孤儿院时,那空落落的门口,
原来她一直躲在窗后看着他。
他想起后来收到的匿名毕业礼物——那个包装普通盒子里放着的,
正是这枚被他一直当做普通银饰,却最终成为他所有设计灵魂的长命锁!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老宅,发动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是他内心狂啸的回响。他要去哪里?
他能去哪里?慈恩孤儿院早已拆迁,原址上立起了高楼大厦。他猛打方向盘,
凭着记忆中残存的碎片和手机导航,一路疾驰到城郊的公墓。
经过管理处工作人员一番不耐其烦的翻查,在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记录里,
他找到了那个名字——沈怡。墓地区域很偏僻,管理員嘟囔著說幾乎沒人來祭拜過。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找到那个位置。一块小小的、简陋的青石板墓碑,历经风雨,
字迹都已有些模糊。上面只刻着:沈怡19XX - 20XX,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一位普通的教师,长眠于此。”普通?她怎么会普通!
她是他混沌童年里唯一的光,是他所有坚韧与温柔的来源,
是他所有设计灵感深处那无法言明的爱的底色!而他,却将她彻底遗忘在奔向前程的尘埃里。
“啊——!”傅斯年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墓碑前。
坚硬的石板撞击骨骼发出闷响,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然后狠狠地撕裂开来,痛得他无法呼吸,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喘息。
“沈老师……沈老师!”他嘶哑地喊着,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墓碑,泪水瞬间决堤,
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他的脸颊,又迅速在石碑上变得冰凉。“是我啊……我是斯年,
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了……”他一遍遍地摩挲着那冰冷的刻字,
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张温柔的脸庞。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我怎么可以把你忘了……”他的声音哽咽,语无伦次,
巨大的悔恨和悲痛像海啸一样将他淹没。他想起日记里那些轻描淡写的“没事”、“挺好”,
背后是她数不尽的深夜泪水和孤寂坚守。她为他放弃了整个人生可能拥有的幸福,
而他却在她生命的尽头,毫无所知地沉浸在所谓成功的虚荣里。
“你说你不后悔……可我后悔啊!沈老师,我宁愿从来没有出息,我宁愿一辈子待在孤儿院,
我也不要你为我这样……不值得,根本不值得……”他哭得浑身颤抖,
像个迷路多年终于归家,却发现家已不复存在的孩子。不知过了多久,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放在了他剧烈颤抖的肩膀上。他泪眼模糊地抬起头,
看到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妇人。老人眼中也含着泪光,
轻声问:“你……你就是小年吧?沈怡常常提起的那个孩子?”傅斯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急切地抓住老人的手:“您认识沈老师?求求您,告诉我,她后来……她后来怎么样了?
”老人在他身旁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多年前沈怡安抚那个受惊的小男孩一样。
“我是阿怡的朋友,姓周,以前也在孤儿院帮过忙,后来她病了,
是我照顾她到最后……”周婆婆的声音缓慢而悲伤,
将傅斯年带回了那段他完全缺席的、沈怡生命最后的时光。医院的病房里,
消毒水的气味浓重。沈怡躺在苍白的病床上,瘦得脱了形,只有那双眼睛,
依旧带着不变的温柔与牵挂。癌症的折磨让她油尽灯枯。“周姐,”她气息微弱,看着窗外,
“你说……小年现在,应该毕业了吧?他戴上学士帽的样子,
一定很精神……”周婆婆红着眼眶喂她喝水:“你别总操心别人,好好顾着自己。
”沈怡虚弱地笑了笑,从枕头下摸出那张傅斯年看到的黑白照片,
指尖轻轻拂过那个瘦小男孩的脸。“他不是别人……他是我的小年啊。
我答应过要看着他平安长大的……可惜,我等不到了……”她断断续续地交代着身后事,
声音轻得像羽毛。“我那只家传的银锁……熔了吧……打成个普通的长命锁样子,
别刻什么花纹,简单点……等我走了,你帮我寄给他,
anonymous admirer匿名仰慕者送的毕业礼物……别让他知道是我,
别让他……有负担……”“阿怡!你这又是何苦!”周婆婆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你为他付出一辈子,连让他知道、让他回来给你送终都不行吗?”沈怡剧烈地咳嗽起来,
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缓过气来,才轻轻摇头,眼神望向虚空,
远的地方:“他有了新生活……很好的人生……我不能……不能成为他的牵绊……只要他好,
我就……安心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归于沉寂。
那双一直望着窗外的、温柔的眼睛,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她的床头柜上,
放着的是傅斯年第一次在珠宝杂志上获奖作品的剪报,已经被摩挲得边缘起毛。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周婆婆抹着眼泪,“嘴里最后念着的,
还是‘岁岁年年’……”“岁岁年年……”傅斯年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
心口那片空洞呼啸着寒风。他以为的无名馈赠,是他生命中最沉重的爱;他以为的灵感源泉,
是他永远无法偿还的情债。他谢过周婆婆,失魂落魄地回到城里,直接驱车去了工作室。
夜深人静,只有他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把自己锁在里面,
桌上摊开着沈怡的日记和那张照片。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资深珠宝鉴定师的号码,
也是他多年的老朋友。“老李,帮我再看看那枚锁,最仔细地看,尤其是……锁芯内部。
”几天后,老李亲自来了,脸色凝重。他将那枚长命锁放在天鹅绒垫上,推回到傅斯年面前。
“斯年,”老李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叹息,“我用了最新的显微技术,在锁芯最深处,
除了那‘S.Y.’缩写,确实……还有四个字。”傅斯年猛地抬头,
血丝遍布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老李深吸一口气,
一字一顿地说:“刻的是——‘岁、岁、年、年’。”尽管早已从日记中知道,
但亲耳从鉴定师口中得到证实,那四个字依旧像四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傅斯年的心脏,
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刻字的手法……”老李顿了顿,声音也有些哽咽,
“非常特别,极其细微,是用最细的钻石针尖,一点一点,逆着金属纹理刻进去的。
所以肉眼根本看不见,甚至触摸也感觉不到。只有在特定角度的强光下,通过高倍放大镜,
才能勉强分辨出痕迹。这种刻法……非常耗时,极其耗费心力,而且……据说,逆纹刻印,
意味着……刻字之人,将所有的祝福与念想,都反向刻入了自己心底,
独自承担了所有思念的痛苦,而将顺遂平安,全部留给了佩戴之人。”老李抬起泛红的眼眶,
看着面前瞬间被击垮的男人:“斯年,这枚锁……到底是谁给你的?
这哪里是祝福……这根本就是……就是一场无声的献祭啊!
”“献祭……”傅斯年重复着这两个字,猛地用手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他无法抑制地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痛哭,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原来,
他所有基于这枚锁的设计,那些被他引以为傲、被誉为“充满生命张力”的作品,
汲取的养分,竟是她以一生孤寂和生命为代价,反向刻入自己心底的、最深沉而无望的爱。
他所有的成功,都建立在她的牺牲之上。而他,竟对此一无所知,
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这么多年!从此以后,傅斯年依旧是那个才华横溢的珠宝大亨,
他的每一件作品依然嵌着那枚独一无二的长命锁。只是,
他眼中再没有了之前那种沉稳自信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凝固了的哀伤。
他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对着那枚锁,一坐就是一夜。
他捐建了以“沈怡”命名的儿童艺术基金,在全国资助了无数有艺术天赋的孤儿。
他每年都会在沈怡的祭日和她生日那天,推掉所有工作,去那个偏僻的墓地,陪她说说话,
清理墓碑周围的杂草,放上一束她最喜欢的白色百合。他试图用这种方式赎罪,
试图填补那片噬人的空洞。然而,有些洞,一旦形成,就永远无法填满。又是一个深夜,
工作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城市的霓虹璀璨夺目,却照不亮他心底的晦暗。
他坐在工作台前,手里紧紧握着那枚温润的银锁,锁芯深处,那反向刻入的“岁岁年年”,
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日夜灼烧着他的灵魂。他拿起设计铅笔,想在纸上画些什么,
笔尖却只是在空白处徒劳地划动,留下凌乱无意义的线条。最终,他颓然放下笔,
将脸深深埋入掌心。“岁岁年年……”他对着空气,嘶哑地低语,
声音里是磨碎骨血般的痛楚,“沈老师,没有你的岁岁年年,
对我而言……不过是无尽的煎熬罢了……”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重重砸在洁白的画纸上,晕开一团模糊的、绝望的水痕。
傅斯年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长命锁光滑的表面。工作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窗外的霓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上投下一道孤寂的轮廓。“傅先生,您还不下班吗?
”助理小陈推门进来,看到他仍坐在工作台前,忍不住问道。他抬起头,
眼中带着小陈看不懂的疲惫:“你先走吧,我再待一会儿。
”小陈犹豫了一下:“那枚锁……您找到它的来历了?”傅斯年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那些汹涌的回忆哽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尖锐的疼痛。
“找到了。”最终,他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小陈离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