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西街的尽头，老槐树的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鬼气森森地匍匐在青石板上。
空气里浮动着纸钱烧烬的灰烬气息，混着晚风，透出一股子凉意。
沈芊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威远镖局侧门出来，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衣洗得发白，
臂上缠着一段黑纱。她刚送走这趟镖的最后一拨伙计，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只想快点回去，看看女儿阿沅是否安好。就在她低头疾走，将要拐进通往家那条陋巷时，
前方路口忽然一阵人仰马嘶的喧哗。蹄声如雷，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将街面上零星的叫卖和行人私语都压了下去。沈芊下意识地抬头，心口猛地一窒。
一行骑士勒马停在了威远镖局的正门前。为首那人，跨坐在一匹神骏异常的黑马上，
玄色锦袍，外罩墨色大氅，金冠束发，面容在暮色里瞧不真切，
只能感到一道冰锥似的目光扫了过来，直直钉在她身上。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住了。是谢琢。
即便隔着七年岁月，隔着人群与尘埃，沈芊也能一眼认出他。
只是当年那个会在月下为她吟诗、会在雪地里呵着冻红的手为她描眉的寒门书生，
早已不见了踪影。眼前的人，是权倾北地、手掌重兵的镇北侯，
是连渭城太守见了都要躬身行礼的新贵。他怎么会在这里？又偏偏是今日，
是威远镖局……沈芊的指尖瞬间冰凉，下意识地想后退，想将自己藏进老槐树的阴影里去。
可她的脚像生了根，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琢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与压迫。
他身后的随从们沉默地散开，无声地隔开了闲杂人等。他朝她走了过来，
步子在空旷的街石上敲出清晰的回响，一声声，都砸在沈芊的心口上。
他在她面前三步处站定，目光落在她臂上的黑纱，又缓缓抬起，对上她的眼睛。那眼底，
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冷。“沈姑娘，”他开口，声音也是冷的，
像腊月里的冰碴子，“别来无恙？”沈姑娘……三个字，割得她耳膜生疼。她嘴唇动了动，
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她该叫他什么？谢公子？侯爷？
还是……像无数个深夜梦回时，那险些脱口而出的……“本侯听闻，
”谢琢不给她思索的时间，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威远镖局接了一趟北边的镖，押送的，
是送往军前的一批药材。”沈芊心头一紧。是了，半月前，
镖局确实接了一趟送往北境军镇的暗镖，酬金极高，指名要她亲自押送。她当时只觉蹊跷，
却因镖局近来生意惨淡，加上阿沅渐大，用钱的地方多，便硬着头皮接下了。
难道……“药材在过黑风峡时，被劫了。”谢琢继续道，目光如鹰隼，锁着她的脸，
“押镖的八名好手，无一生还。沈姑娘，你当时，何在？”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那趟镖，根本就是个陷阱！一个针对她，或者说，是针对威远镖局的陷阱！
“我……”沈芊艰难地吐出字，背脊却挺直了些，“我当时因家中有事，未能亲自押送。
此事，镖局已报官，侯爷若有疑问，可……”“报官？”谢琢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寒意，“丢失的是军用物资，按律，经办者同罪。”他微微抬手，
身后一名侍卫捧着一柄剑上前。那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剑鞘上甚至有几处磨损的痕迹，
是沈芊平日里惯用的兵刃，方才出镖局时，她顺手靠在了门边的墙角。
谢琢的目光落在那剑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他伸手，握住了剑柄。
“听闻沈姑娘当年剑术超群，乃沈盟主嫡传，可惜啊，”他手腕一抖，“铿”一声锐响，
那柄青钢剑竟被他徒手从中折断！断剑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脆响，
惊起了远处几只觅食的麻雀。沈芊浑身一颤，看着地上那两截断剑，
仿佛听见了自己某根骨头碎裂的声音。那是她安身立命的东西，是她在这世道挣扎，
保护阿沅的倚仗。“弃了剑，洗手作羹汤是假，”谢琢将剩下的半截剑柄随手扔开，
像是丢弃什么脏东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恨意，响彻在寂静的街头，
“如今这般摇尾乞怜，苟延残喘，才是你真面目！当年骗我感情，利用我沈家之势，
为你铺就登云之路，事成便将我弃如敝履……沈芊，你的戏，还要演到几时？”骗他感情？
利用他？弃他如敝履？沈芊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些过往的甜蜜与誓言，
那些她不惜与家族决裂换来的相守，那些年清贫却温馨的日子，
还有那个雨夜……他留给她的那封只有冰冷决绝字句的信……难道在他心里，竟成了这样？
巨大的冤屈和心痛海浪般拍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腥甜。她张了张嘴，想嘶喊，
想辩解，最终却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味道。不能哭，不能失态。尤其，
不能在他面前。她垂下眼，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只剩下麻木的一片空白。
谢琢看着她苍白的脸，紧抿的唇，那副逆来顺受、仿佛默认了一切的样子，更是火上浇油。
他拂袖转身，声音冷硬如铁：“威远镖局，即日查封！相关人等，押送侯府，听候发落！
”侍卫应声上前。“娘——！”就在一片混乱中，一个稚嫩焦急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沈芊如遭雷击，猛地扭头，只见女儿阿沅手里举着个小小的、刚糊好的荷花灯，
正从巷子里跑出来，小脸上满是惊慌，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寻出来的。不！
不能让他看见阿沅！沈芊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扑过去挡住女儿的身影。
可她刚一动，就被两名侍卫牢牢按住。谢琢的脚步顿住了，他回过头，目光越过沈芊，
落在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暮色四合，女孩儿的容貌看得不甚分明，只觉得那跑过来的姿态，
那仰起头时焦急的神情……沈芊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
留下彻骨的冰寒。她挣扎着，嘶声道：“不关她的事！她只是……邻居的孩子！
”谢琢的视线在阿沅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瞬间的恍惚，
随即又被更深的冷厉覆盖。他并未深究，只当是那女人为了活命，连邻家孩童都拉出来做戏，
心中厌憎更甚。他不再停留，翻身上马，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带着人马，如来时一般，
卷着尘土与威压，消失在长街尽头。只剩下被查封的镖局大门，散落在地上的断剑，
按住她的侍卫，以及吓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阿沅。沈芊脱力地跪倒在地，
目光空洞地看着女儿的方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藏起来！必须把阿沅藏起来！
绝不能让谢琢知道她的存在！---镇北侯府，书房。夜已深沉，烛火摇曳。
谢琢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堆积着军报文书，他却一份也未翻开。
他起身，走到靠墙的多宝阁前，手指在某个不起眼的雕花木钮上轻轻一按。机括轻响，
一格暗屉悄无声息地滑出。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封已经泛黄、边角破损的信笺。他拿起，展开。
信上的字迹娟秀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潦草，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那是沈芊的笔迹，
却是一封休书。“……感君之情，然门第悬殊，终难长久。妾身已倦，
不愿再耽于贫贱……今自请下堂，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勿寻。”末尾，没有落款，
只有一片早已变成暗褐色的血迹，像一朵枯萎的花，凝固在“勿寻”二字旁边。当年，
他兴冲冲地从书院归来，怀里揣着刚挣来的第一笔束脩，想给她买一支新簪子，看到的，
便是这封染血的休书，和一座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人气息的屋子。邻居说，
看到她被一群衣着华丽的人接走了，像是娘家来的人。他当时不信，
疯了一样找遍了整个渭城，得到的只有她早已随着家人远走高飞、另嫁高门的消息。
那血……他不敢深想，只当是她决绝的证明。七年。他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书生，
爬到今日的地位，多少明枪暗箭，多少生死一线，支撑着他的，除了出人头地的执念，
便是找到她，亲口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昔日的盟誓那般轻易抛弃？
为什么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今日重逢，她那般落魄，他心中既有报复的快意，
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可她默认了，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还有了一个女儿……和谁的？谢琢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封休书，指节泛白。
他的目光移向暗屉里的另一样东西。那是七只小小的木雀，用的是最普通的桃木，
雕工算不得顶好，却看得出极为用心。每一只形态都略有不同，或振翅欲飞，或低头啄羽，
或歪着脑袋，灵动可爱。每年，在某个特定的日子，他都会雕一只。那是……他推算出来的，
那个若存在，便该是他和她的孩子的生辰。他从未送出去，也永远不会送出去。
谢琢拿起最近雕好的那只木雀，指尖轻轻拂过木雀光滑的脊背。烛光下，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松动，流露出深藏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疲惫与痛楚。窗外，夜风呜咽，
吹得窗纸噗噗作响。---渭城南边，一条最不起眼的、污水横流的窄巷深处。
沈芊租住的小屋低矮而潮湿，夏日的闷热和邻家传来的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唯一的窗户用旧竹篾勉强糊着，透进些许微弱的天光。阿沅蜷在木板床的角落里，
小手紧紧攥着娘亲的衣角，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惧。
白日里那个骑着大马、好凶好凶的叔叔，还有那些凶神恶煞的侍卫，
折断娘亲的剑……都让她害怕极了。“娘……”她小声地，带着哭腔，
“那个叔叔为什么那么凶？他为什么要欺负娘亲？”沈芊正就着一点豆大的油灯，
缝补阿沅一件磨破了袖口的小衫。闻言，她的手一颤，针尖猛地刺入了指尖，
一颗殷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她迅速将手指含入口中，压下心头的翻涌，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阿沅别怕，没事了。
那个人……是娘亲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他……他认错人了。”她放下针线，坐到床边，
将女儿小小的、温热的身子搂进怀里，一遍遍轻抚着她的背脊。“阿沅记住，
”她的声音低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以后若是再见到那个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千万不要让他看见你，更不能让他知道你是娘亲的女儿，记住了吗？”阿沅仰起脸，
看着娘亲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而严肃的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知道，娘亲是为了她好。“嗯，阿沅记住了。
”她把脸埋进娘亲带着皂角清香的怀里，闷闷地说。沈芊抱紧了女儿，
感受着怀中这小小的、唯一的温暖，心中却是一片冰原。谢琢今日的羞辱，
查封镖局断了生计，这些都还在其次。最让她恐惧的，是他看向阿沅的那一眼。
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让她肝胆俱裂。她必须想办法，尽快带着阿沅离开渭城。可是，
盘缠从哪里来？又能去哪里？天下之大，似乎已没有她们母女的容身之处。绝望，
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日子在提心吊胆中滑过几日。沈芊被侯府侍卫押着，
盘问了几次关于失镖的细节，她一口咬定自己当日因私事未去，其他一概不知。
许是查无实据，又或是谢琢觉得在她这等小人物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当，并未再用刑或深究，
只将她困在渭城，不得离开。为了生计，她不得不另寻活计。昔日盟主千金，
如今在码头帮人浆洗缝补，去酒肆后厨帮忙，做最脏最累的活，换取微薄的铜板。这日午后，
沈芊在码头搬完一批货，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揣着刚得的几文钱，
想去西市买点最便宜的米糠。穿过一条相对干净的街市时，她无意间一抬眼，
整个人如被定住。前方不远处，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旁，
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打了好几个补丁旧衣服的阿沅，正仰着小脸，
和一个高大的身影说着话。那人穿着寻常的墨色常服，未戴冠冕，负手而立，
身姿依旧挺拔惹眼。是谢琢。他怎么会在这里？阿沅怎么会和他……沈芊的血液瞬间冻结，
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可她的脚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她看到谢琢微微俯下身，
似乎在听阿沅说话，侧脸线条在阳光下，竟不似那日那般冰冷锋利。阿沅举着手里什么东西，
献宝似的给他看，小脸上是毫无戒备的、纯然的笑容。然后，沈芊看见，
谢琢从摊主那里取下了一串最大、糖衣最亮的糖葫芦，递给了阿沅。阿沅开心地接过，
咬了一口，甜得眯起了眼睛，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谢琢看着她，看着那灿烂无邪的笑容，
看着那沾了糖渍的嘴角，不知为何，竟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隔着半条街的喧嚣，
沈芊清晰地看到，午后灼热的日光下，有一线微光，顺着谢琢冷硬的脸部线条，倏地滑落。
滴答，无声，却重重砸在沈芊的心上。紧接着，
她听见了女儿阿沅带着疑惑的、清脆稚嫩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来：“叔叔，
你哭什么？”沈芊躲在街角的阴影里，浑身冰凉，看着不远处那幅“慈父娇女”的画面，
只觉得荒谬又刺心。阿沅举着糖葫芦，小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
而谢琢……那个当众折断她的剑、用最恶毒的话语羞辱她的男人，此刻竟对着阿沅，落了泪？
“叔叔，你哭什么？”女儿那声稚嫩的疑问，像一根针，扎得沈芊心脏骤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