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着娘塞给我的半块冻得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站在城边那道矮矮的土墙根下，风裹着雪沫子往衣领里钻，像无数根小细针，扎得脖子又痒又疼。1960年的冬天，城里的烟囱都比往年矮了半截，家家户户的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里头的灯光昏昏黄黄，透着股说不出的冷清。我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灰、打了三块补丁的棉袄，眼睛盯着土墙外通往乡下的土路——表哥说今天会来接我，可日头都往西边沉了半截，还没见着人影。
娘早上送我到这儿的时候，手一直攥着我的袄袖，指节都泛了白。她把那半块饼子塞进我怀里，又用围巾把我的脸裹得只剩一双眼睛，声音压得低低的：“到你姑家听话，别跟城里似的耍小性子。你姑家今年杀猪，能让你吃顿饱饭，比在城里啃窝头强。”我点点头，其实不用娘说，我也知道家里的难处。前阵子粮站的供应粮又减了，灶台三天两头是凉的，娘的脸一天比一天瘦，眼窝子都陷了进去。表哥托人捎来的信里说，姑家在农村，有自己的地，今年收了些玉米，还喂了头三百来斤的肥猪，过年要杀了请全村人吃杀猪菜，特意让我去凑热闹。
我长到十岁，只在年画里见过猪的模样，更别说看杀猪了。表哥在信里写得活灵活现：“等你来了就知道，杀猪那天全村人都得往我家跑。男人们扛着木杠子围猪圈，女人们蹲在灶房切酸菜，小孩们围着看热闹，等猪杀完了，大锅一烧，猪肉炖粉条、血肠炖酸菜往桌上端，那香味能飘到你城里的家！”我光是想着那画面，就觉得嗓子眼发紧，怀里的玉米面饼子本来冻得硌人，这会儿好像也没那么难咽了。
风又紧了些，我往土墙根里缩了缩，脚底下的雪被踩得实实的，冻得鞋底硬邦邦的，脚趾头早没了知觉。不远处，几个穿着厚棉袄的城里人缩着脖子往家走，手里提着空空的菜篮子，偶尔有人朝我这边看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同情——在这年月，城里孩子往乡下跑，多半是为了混口饭吃。我赶紧把脸往围巾里埋了埋，心里盼着表哥能快点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嗒嗒嗒”的声音，混着风雪的呼啸，不怎么清楚。我赶紧直起身子，眯着眼睛往土路尽头看。雪雾里，慢慢显出一个黑影，还有两团白花花的东西在动——是马！我心里一紧，往路边跑了两步，果然看见表哥骑着一匹枣红马，马旁边还跟着一头白驴，驴背上搭着个蓝布包袱。
“小远！”表哥看见了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力气。他勒了勒马缰绳，枣红马打了个响鼻，慢慢停在我跟前。表哥从马背上跳下来，身上穿着件黑布棉袄，腰间系着根麻绳，脸冻得通红，却笑得露出两排白牙：“可算着见着你了，路上雪厚，走得慢了些。”
我盯着表哥手里的马缰绳，又看了看那头甩着尾巴的白驴，心里又紧张又新鲜——在城里，除了拉货的马车，我还从没这么近看过马。表哥见我盯着马看，拍了拍马脖子：“这马是队里的，我跟队长借的，专门来接你。快，把包袱给你，你骑驴，我骑马，咱早点回村，你姑还等着呢。”
他把驴背上的蓝布包袱解下来递给我，我接过来一摸，里头软软的，还带着点温度。“这里头是你姑给你做的棉鞋，还有件新缝的小棉袄，怕你在城里冻着。”表哥说着，把我扶上驴背，又帮我把包袱系在腰上，“坐稳了，这驴温顺，不颠。”
我紧紧抓着驴背上的鞍子，心里有点发慌，又有点高兴。表哥翻身上马，轻轻踢了踢马肚子，枣红马迈开步子，白驴也跟着走了起来。马蹄和驴蹄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混着表哥哼的小调，倒比在城里听惯的汽车喇叭声顺耳多了。
走了没多远，就出了城边的地界，土路两边没了砖瓦房，换成了一片片白茫茫的田地，远处偶尔能看见几棵光秃秃的白杨树，像一个个站在雪地里的稻草人。风比在城里更烈，刮得耳朵嗡嗡响，我赶紧把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眼睛看路。表哥好像看出我冷，放慢了马速，跟我并排走：“再忍忍，过了前面那道梁就到咱村了。到了家，你姑准给你煮碗热粥，再烤个红薯，暖乎乎的。”
我点点头，问表哥：“表哥，杀猪真的像你信里写的那样热闹吗？”
表哥笑了：“那可不！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咱村的老少爷们都得去帮忙，你姑父跟队里的老把式学过杀猪，手快得很。等猪杀了，先割块五花肉炖粉条，再把血肠跟酸菜一起炖，那滋味，保准你吃了还想吃。”
我舔了舔冻得发干的嘴唇，又想起娘说的话，问：“姑家今年粮食够吃吗？杀了猪，明年会不会不够？”
表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底气：“放心吧，咱村今年虽然也受了灾，但地里的玉米收了些，家里还存了些土豆和红薯，够吃到来年开春。这猪是开春的时候抓的，喂了大半年，就等着过年杀了给大伙改善改善伙食，也让你这城里来的小表弟尝尝鲜。”
说话间，前面果然出现了一道土梁，梁上覆盖着厚厚的雪，远远看去像一条白色的带子。表哥催了催马，枣红马加快了脚步，白驴也跟着小跑起来。过了土梁，远处就看见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屋顶上盖着雪，烟囱里冒出淡淡的白烟，偶尔还能听见几声狗叫。
“到了，那就是咱村！”表哥指着远处的村子，声音里带着兴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又期待又有点紧张——这是我第一次来农村，第一次要在姑姑家过年，第一次要见杀猪，还要吃表哥说的那香喷喷的杀猪菜。
白驴慢慢走进村子，路边的土坯房门口偶尔有人探出头来，看见表哥就打招呼：“柱子，接你表弟回来了？”
表哥笑着点头：“回来了，这就是我城里来的表弟小远。”
有人朝我摆摆手，眼神里带着好奇，还有人说：“这孩子长得白净，一看就是城里来的。等杀猪那天，让孩子多吃点肉！”
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低下头，抓着驴鞍子的手更紧了。表哥领着我往村子深处走，拐了两个弯，就看见一座带院子的土坯房，院子门口挂着两串红辣椒，屋檐下还挂着几串玉米棒子。
“到家了！”表哥勒住马，先跳下来，然后把我从驴背上抱下来。院子里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蓝布棉袄的妇人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笑：“可算回来了，我都等半天了。”
表哥笑着说：“姑，这就是小远。”
妇人走到我跟前，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手虽然粗糙，却很暖和：“这就是小远啊，长这么高了。快进屋，外头冷，屋里有热粥。”
我看着妇人，知道这就是姑姑，赶紧叫了声：“姑。”
姑姑笑得眼睛都眯了，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哎，好孩子，快进屋暖和暖和。一路上累坏了吧？你姑父去队里了，一会儿就回来，晚上让你姑父给你炖个鸡蛋，补补身子。”
我跟着姑姑走进屋里，屋里比外头暖和多了，中间有个土炕，炕边放着一个煤炉子，炉子里的煤块烧得通红，发出“噼啪”的响声。炕上铺着粗布褥子，墙角放着一个木柜子，柜子上摆着一个搪瓷缸子，缸子上印着“劳动最光荣”几个字。
姑姑把我拉到炕边坐下，又给我倒了碗热粥，粥里放了点红薯，甜甜的，暖暖的。我捧着碗，喝了一口，热粥顺着喉咙滑下去，浑身都暖和了起来。姑姑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喝粥，问我：“路上冷不冷？你娘身体怎么样？家里还好吗？”
我一边喝粥，一边跟姑姑说家里的情况，说娘让我给她带好，说我很期待杀猪那天。姑姑听了，笑着说：“放心吧，等杀猪那天，保准让你热闹个够，也让你吃个饱。你表哥早就跟你姑父说了，要给你留块最好的五花肉，还要让你尝尝刚灌好的血肠。”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姑姑说：“你姑父回来了。”
门一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身上穿着件旧的军绿色棉袄，脸上带着风霜，手里还拿着一把锄头。“回来了？”男人看见我，脸上露出笑容，“这就是小远吧？”
姑姑赶紧说：“这是你姑父。”
我站起来，叫了声：“姑父。”
姑父点点头，把锄头靠在墙角，搓了搓手：“路上辛苦了，快坐。柱子，把马和驴牵到后院喂点料，别饿着了。”
表哥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姑父坐在炕边，看着我，说：“听说你在城里没怎么吃过肉？等后天杀猪，让你姑多给你炖点，好好补补。咱农村虽然比不上城里，但过年杀头猪，让大伙吃顿饱饭还是能办到的。”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喝着甜甜的红薯粥，看着姑姑和姑父和蔼的笑容，再想想表哥说的热闹的杀猪场面，还有那香喷喷的猪肉炖粉条和血肠炖酸菜，我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这个年，一定会过得很不一样。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院子里的玉米棒子上，发出轻轻的声响。屋里的煤炉子烧得正旺，热粥的香味混着煤烟的味道，还有姑姑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在空气里弥漫着，让我觉得特别安心。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在这个农村的小院子里，经历很多我从来没经历过的事情，会看到热闹的杀猪场面，会吃到让我惦记了很久的杀猪菜，还会感受到姑姑一家浓浓的亲情。
姑父跟我聊起村里的事，说队里的人都盼着杀猪那天，说哪家哪户准备了什么菜，说村里的小孩们早就等着看热闹了。姑姑则在一旁收拾着我带来的东西，把娘给我准备的几件换洗衣物叠好，放进柜子里，又把姑给我做的新棉鞋拿出来，让我试试合不合脚。
新棉鞋是黑布面的，里面絮着厚厚的棉花，穿在脚上又暖和又舒服，比我在城里穿的那双旧棉鞋强多了。姑姑看着我穿上新鞋，笑着说：“合脚就好，这鞋暖和，等杀猪那天，你穿着它在院子里跑，也不怕冻脚。”
我穿着新棉鞋，在屋里走了两步，心里美滋滋的。表哥喂完马和驴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烤红薯，递给我：“刚在灶房烤的，还热乎着呢，你尝尝。”
我接过烤红薯，外皮烤得焦黑，剥开一点，里面的红薯肉金灿灿的，冒着热气，香味扑鼻而来。我咬了一口，又甜又软，比城里粮站买的红薯干好吃多了。表哥看着我吃得香，笑着说：“等杀猪那天，还有更好吃的呢。咱把刚杀好的猪肉切成块，跟粉条一起炖，再把血肠切成片，跟酸菜一起炖，那才叫香呢！”
我一边吃着烤红薯，一边听表哥说着杀猪那天的热闹场面，心里充满了期待。我想，等杀猪那天，我一定要早早起来，跟着表哥去看男人们杀猪，看女人们在灶房里炖菜，看全村人围着桌子吃杀猪菜，还要跟村里的小孩们一起在院子里跑，一起分享那香喷喷的猪肉和血肠。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姑姑把炕烧得暖暖的，姑父去灶房帮忙做饭，表哥则坐在炕边跟我聊天，给我讲村里的趣事，讲他小时候跟小伙伴们一起掏鸟窝、摸鱼的事。屋里的灯光昏昏黄黄，却透着一股温馨的气息，让我想起城里家里的灯光，虽然一样昏黄，却没这么热闹，没这么温暖。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要在这个农村的小院子里，开始一段不一样的生活。这段生活里，有温暖的亲情，有热闹的场面，有香喷喷的杀猪菜，还有很多我从来没见过、没经历过的事情。我盼着后天快点到来，盼着能早点看到杀猪的场面，早点吃到表哥说的那让人流口水的杀猪菜。
雪还在窗外下着，轻轻的，静静的，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热闹场面铺垫着。屋里的煤炉子还在烧着，发出“噼啪”的响声，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祝福着。我坐在暖暖的炕上，吃着甜甜的烤红薯，听着表哥和姑姑的笑声，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期待——这个1960年的冬天，这个在姑姑家的新年，一定会成为我这辈子最难忘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