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笺:浣花溪畔的女儿心事成都的春总是来得早。大和六年的三月,
浣花溪畔的柳芽刚泛出鹅黄,碧鸡坊的吟诗楼便飘起了新茶的清香。楼前老梅树下,
一位着月白道袍的女子正倚栏看溪,发间一支竹簪,腕底一方素帕,
帕角绣着半朵未开的荼蘼——那是她从前在韦宅时,学绣娘的手艺。她便是薛涛,
如今世人多称她“女校书”,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半生漂泊,原是一卷写在锦江水上的诗。
一、入蜀:长安月落锦江波贞元元年的秋,薛涛不过十岁。父亲薛郧从长安赴蜀任县丞,
她趴在马车窗沿,看终南山的轮廓渐渐融进云里。
母亲攥着她的手垂泪:“你阿爷在世时总说‘蜀道难’,不想我们真要做异乡人了。
”薛涛不懂离愁。她只记得入蜀后,浣花溪的水比长安曲江更清,
两岸的芙蓉开得比太极宫前的更艳。父亲教她读诗,指着溪畔的芦苇说:“涛儿,
你看这芦苇,虽生在水泽,根须却扎得深。”她便记了一辈子。可惜天不假年。十二岁那年,
薛郧染了瘴疠,药石罔效。临终前,他将女儿唤到榻前:“为父无以为赠,
只愿你……莫负了这灵秀山水。”薛涛攥着父亲渐冷的手,将“莫负”二字刻进了骨血。
守丧期满,薛涛已十五岁。蜀中风气开放,官宦人家养歌伎习以为常。
韦皋任剑南西川节度使那年,有人举荐她去节度府。她站在镜前,看自己眉如远黛,
眼似秋水,忽然想起父亲说过“莫负”——与其困在深闺做笼中鸟,
不如凭才学立个清白名声。于是,浣花溪畔的薛家小女,成了节度府里的“薛校书”。
二、罚边:一诗换得自由身韦皋爱才。他读薛涛的诗,见她写“朝朝夜夜阳台下,
为雨为云楚国亡”,惊觉这女子笔锋里有股子烈性;听她抚琴,又觉声调清越如松风,
便常让她陪宴,甚至动了为她奏请“校书郎”的念头。校书郎是正九品,虽小却需进士出身。
薛涛虽才名动蜀,终究是乐籍身份。韦皋到底没办成,可“女校书”的名号却不胫而走。
命运的转折在贞元五年。不知是哪句话触怒了韦皋,她被罚往松州——那是蜀地最北的边城,
与吐蕃接壤,烽火连天。松州的冬天冷得刺骨。薛涛裹着粗布斗篷,走在泥泞的驿道上,
听着羌笛呜咽,终于明白什么是“身世浮沉雨打萍”。她想家,想浣花溪的芦苇,
想韦宅里那架桐木琴。更痛的是,她不过是歌伎,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深夜,
她就着油灯写诗。墨汁冻住了,便呵一口热气;纸不够,便撕了衣襟衬着。
终于一首《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成了:“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羞将门下曲,
唱与陇头儿。”诗托人呈给韦皋。她不知道,韦皋读诗时,案头的茶盏震了震。
诗里没有怨怼,只有切肤之痛的理解——他罚她去边地,原是想挫挫她的傲气,
却不想这女子偏要以诗明志。三日后,赦令到。薛涛回成都那天,浣花溪的花开得正好。
她跪在节度府门前谢恩,韦皋只说:“你该有自己的天地。”那夜,她烧了乐籍文书。
火光里,她看见自己的影子,终于不再是依附于谁的藤萝。
三、笺纸:把山河岁月裁成诗脱籍后的薛涛,住在浣花溪畔。她不再应酬权贵,
却常有文人墨客寻来。元稹任东川监察御史时路过成都,慕她才名,特来拜访。
两人对坐论诗,元稹说:“薛娘子的诗,如幽兰含露,比前人多了几分清峻。
”她笑:“元郎过誉了,我这诗不过是溪边野菊,经不得大风。”可私下里,
她把元稹的《离思》抄在信笺上,又在背面题了句“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倒像我当年在松州的心境”。那时她发现,文人写诗,
总嫌市面上的纸太大,写几行便要裁,既费纸又失了意趣。她想起父亲说“根须要扎得深”,
便想做一种更合心意的纸。她寻到浣花溪畔的造纸匠,
指着溪边的芙蓉花说:“能不能用芙蓉皮做原料?再加点花瓣,染成桃红色?
”工匠摇头:“那太娇贵,容易破。”她便陪着工匠试验,选料、蒸煮、捶打、抄纸、晾晒,
三个月里往作坊跑了七十余次。终于,一种轻薄柔韧、色泽雅致的笺纸问世了。因她字洪度,
又住在浣花溪,便叫“薛涛笺”。后来,这笺纸传到长安。文人写情诗用它,画小品用它,
连宫里的娘娘们都爱收集。可薛涛只淡淡说:“不过是张纸,能载得下心事便好。
”四、晚晴:吟诗楼外数归雁晚年薛涛移居碧鸡坊,建了座吟诗楼。她常穿女道士服,
说是“图个自在”,实则是看透了世情——那些曾追捧她的权贵,
如今大多作古;曾经以为会相伴的人,也散在天涯。但她并不孤寂。清晨去浣花溪采芙蓉,
午后与诗僧、隐士谈禅论诗,夜里在吟诗楼点一盏灯,整理自己的诗稿。她把一生的诗结集,
取名《锦江集》。书成那日,她站在楼前,看锦江水滔滔东去,
忽然想起父亲的话:“莫负了这灵秀山水。”大和六年的暮春,薛涛病重。
她握着弟子宋若昭的手,指着案头的薛涛笺说:“这些纸,
替我分给爱诗的人……莫要让手艺失了传。”弥留之际,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的秋天,
坐在韦宅的廊下,看父亲教她读诗。风里有芙蓉香,溪畔有芦苇响,而她的笔端,
正淌出最清澈的诗行。那年五月,一代才女薛涛逝于吟诗楼。后世有人评她:“工为诗,
无雌声。”又有人说:“薛涛笺,是唐时最温柔的注脚。”而浣花溪的水,依旧年年涨落。
那些写在薛涛笺上的诗,那些藏在诗里的热血与孤勇,早已融入了中华文化的血脉,
成了中国人记忆里最清冽的一缕香。卓文君邛崃的秋总是来得急。前175年的霜降刚过,
卓王孙的冶铁坊已飘起桂香。后院绣楼里,十七岁的卓文君正对镜理妆,
铜镜里映出一张芙蓉面,眉峰细若远山,是她新学的妆样——“远山眉”。“文君,
该去前堂了。”侍女小桃捧着素绢进来,“陈府公子又送了蜀锦,说是要贺你守丧期满。
”文君指尖一顿。三年前,她嫁与临邛县丞之子,新婚三月夫君便染疫而亡。守丧三年,
媒人踏破门槛,可她总觉得,那些捧着金玉前来说亲的人,眼里映着的不是卓文君,
是卓王孙冶铁炉里淌出的千金。一、琴心:凤求凰惊破深闺寂这日,卓家张灯结彩。
临邛首富卓王孙设宴,说是为新任县令接风,实则是要替文君择婿。文君坐在绣帘后,
听着外面的丝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焦尾琴——那是父亲特意为她寻的良木所制。
“听说蜀中来了位司马相如,善鼓琴,有名士之风。”“哦?可是写《子虚赋》的那位?
”议论声里,主宾入席。卓文君隔着珠帘,望见阶下那个青衫男子:腰间悬着绿绮琴,
眉目疏朗如秋水,举手投足间有股子郁郁不得志的清傲。酒过三巡,
县令提议:“闻司马先生琴艺冠绝,今日有幸,请为我等弹奏一曲。”琴声乍起,
如鹤唳九霄。文君听得心头一震——那分明是《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
游遨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她猛地站起,
袖中焦尾琴几乎要滑落。父亲曾说,卓家女儿要守礼,可此刻,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那琴音里的炽热,分明是在唤她——一个守寡三年的女子,
一个被礼教困在深闺的“未亡人”。宴散时,司马相如的仆人悄悄塞给她一张简牍,
上面只有四字:“愿效琴心。”二、夜奔:当垆卖酒洗尽铅华半月后,
卓家接到急报:司马相如病了,在临邛西市的客舍里。文君攥着简牍,连夜翻出后墙。
月光下,客舍的油灯忽明忽暗,她推开门,见相如正倚枕抚琴,见她进来,
琴弦“铮”地断了。“我知你顾虑。”相如坐起,“我本是梁孝王门客,赋成后遭人排挤,
才来蜀中。可若连敢为你私奔的勇气都没有,还配说爱你么?”文君望着他眼底的血丝,
忽然笑了。她摘下头上金簪,拔下耳上明珠,塞到他手里:“走,回临邛。我有办法。
”第二日,临邛街头炸开了锅——卓王孙的女儿,竟与穷书生司马相如私奔,
在城南开了家酒肆!文君系上粗布围裙,当垆卖酒;相如穿着犊鼻裤,涤器于市。
卓王孙羞得闭门不出,宾客们却挤破头来瞧:那当垆的女子,眉如远山,笑若春阳,
倒比深闺里更有风采。“文君,你这又是何苦?”相如擦着酒坛,声音发闷。
文君舀起一勺酒,递到他唇边:“你为我抛了功名,我为你卸了金钗。这酒里泡的,
是两个人的自由。”三、裂痕:白头吟里藏锋芒十年后,长安。
相如因《子虚赋》得汉武帝赏识,封为中郎将。文君跟着他住进茂陵的别院,
窗台上摆着她从临邛带来的陶瓮,里面还存着当年的酒曲。可日子久了,文君觉出不对。
相如书房里,常有年轻女子进出;宴会上,他开始推说“内子不解音律”,不再为她抚琴。
那夜,文君翻出压箱底的焦尾琴,手指抚过琴背的旧痕——那是当年在西市酒肆,
她为相如挡醉汉时磕的。窗外梧桐叶沙沙响,她忽然想起《白头吟》里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