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风总带着沙粒，打在胡杨树上时像细小的针。他跑起步来，无论是在尘风还是雾里，
从不戴护目镜，说这样能看清路——其实是怕镜片反光里映出父亲的制服，
或是母亲在精神病院窗台上反复摆放的空药瓶。
他的父亲生前总爱摩挲的那枚旧警徽边缘——五年前殡仪馆的冷气里，
那枚徽章别在藏蓝色制服上，边角的棱角硌得他指腹发麻。杨碑商正把跑鞋的鞋带系成死结。
鞋带末端磨出的毛边蹭过虎口。“今天配速想压到三分钟吗？”便利店老板娘探出头，
塑料筐里的矿泉水瓶碰撞出脆响。杨碑商没回头，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沿着跑道边的裂缝往前爬。老板娘知道他不爱说话的原因，只是轻轻地将微笑映在脸上。
抑郁症确诊那天，他早已知道他的大脑像被泡在福尔马林里，所有情绪都生了锈。
只有跑步时，膝盖撞击地面的震动会顺着骨骼爬上去，把那些黏连的锈迹震得簌簌往下掉。
一圈，两圈，三圈......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跑道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他的呼吸很稳，像台精密的仪器，步频始终保持在每分钟一百八十步。
这是父亲教他的——小时候父亲带他晨跑，总说“呼吸要跟着脚步走，就像警察追逃犯，
不能乱了节奏”。恍惚间，一阵奇怪的喘息声钻进耳朵。不是运动后的粗气，
是像被捏住喉咙的幼兽发出的、带着哨音的挣扎。杨碑商放慢脚步，
循声望去——跑道旁的路灯下，草堆后面站着一个穿蓝色布裙的女孩，
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三个带着痞气的男生正把她的帆布包往地上踩，
书包上用水彩笔画的胡杨树被踩得像团黑炭。“喂。”杨碑商开口时，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没主动跟陌生人说话了。三个男生转过头，见他一身运动装，
身材清瘦却脊背挺直，额角的汗混着锐气，便忽然没了气焰，灰溜溜地跑了。
见女孩没什么大碍，杨碑商不语，打算继续跑步。“谢谢.......你跑得真好看。
”女孩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他停下动作，看见她嘴角弯出个僵硬的弧度，
像是用尺子量着画出来的。她的手里攥着一个哮喘喷雾，纤细的手臂上刻画着一条条勒痕。
二人相互打量了许久。“你被欺负了，为什么还要微笑？”杨碑商终于憋出来一句话。
他想起母亲发病时，也会对着空墙笑，那笑容和眼前的女孩一样，像贴在脸上的面具。
女孩脸上的笑容慢慢垮下来，打开手里的喷雾器，对着喉咙按了两下，胸口起伏着，
像搁浅的鱼在艰难呼吸。杨碑商便也明白了。那天，有小孩骑车撞到她，
书包里的画纸散了一地，是她的风景画，也是她对新疆的一片向往。
她说画中的地方叫阿克苏，有戈壁，有绿洲，有雪山，有胡杨林......“对不起！
”小孩跑了。她弯腰去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嘴角却还弯着——医生说情绪不能急，
哪怕是生气。......过了一阵子，少女终于缓过来了。“我叫胡天笑，你呢？
”“杨碑商。”“谢谢你啊，如果不是你帮我解围......”“他们经常欺负你？
”他一边喘息一边问。跑步时灌进肺里的风还没散，声音带着些微的沙哑。“也不算欺负。
”她把喷雾器塞回包里，“他们就是觉得好玩。我不能生气的，医生说情绪激动会犯病。
”她顿了顿，忽然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柔和些，“就当是练习保持微笑啦。”杨碑商没说话。
他想起父亲的遗像，相框边缘的漆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父亲牺牲那天是个雨天，
警服上的血混着雨水在台阶上洇开，像朵腐烂的花。母亲从那天起就不再说话，
只是抱着父亲的枕头坐在窗边，有时会突然站起来，对着空气喊“老杨，
别跑了”——她总以为父亲还在追逃犯，总怕他跑得太累。“你每天都来跑步吗？
”胡天笑的声音把他从混沌里拽出来。她指着他跑鞋上的泥点，
“你的鞋好像陪你跑过很多地方。”“嗯。”他低头看自己的鞋，鞋跟处磨出了浅沟。
“跑起来的时候，脑子里会空一点。”她点点头，像是懂了。那天之后，
他们常在跑道上遇见。杨碑商跑步时，胡天笑就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抱着膝盖看他。
他的身影在灯光里拉长又缩短，像钟摆一样规律。有时他会停下来，在她身边歇脚，
她就递给他一瓶温水，瓶盖总是提前拧松的。“你为什么总穿这件蓝布裙？”有次他接过水，
注意到她裙子袖口的线头。“妈妈织的。”她指尖勾着线头转了转，“她说蓝色像天空，
能让人平静。”她的哮喘是先天性的，从小就不能跑跳，不能哭，不能笑太久。
妈妈教她用微笑应付所有事，“遇到难过的事，就想胡杨树。”她忽然说，“课本上说，
胡杨能在沙漠里活三千年，死了三千年不倒，倒了三千年不烂。
”杨碑商想起在新闻里见过的胡杨，枝桠扭曲如铁，
却能把根扎进滚烫的沙砾里......他带她去看自己的奖牌，满满一盒子。
“这个是在武汉跑的。”“这个是广州的。
”“这个是长沙的......”聊到和跑步相关的话题时，杨碑商的话就多了起来。
胡天笑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奖牌，冰凉的金属贴着她的皮肤。杨碑商看着她，
忽然说：“我跑步时，总觉得自己在追什么，明明没有任何意义，可我偏偏想去这么做。
”“我们就像那棵胡杨，就算很难，也得接着长。你看它们，风沙刮得再狠，
也没见哪棵自己把根拔出来。就算树干裂了，结了疤，到了春天，该抽新芽还是会抽。
”她笑起来，嘴角的弧度比往常柔和，“难是难，但接着长，就总有盼头。
”杨碑商听了这番话笑了笑，他的心底其实是知道他跑步的意义的。追父亲没说完的叮嘱，
追母亲突然空白的眼神，追那些被抑郁症吞噬前的、还算明亮的日子。
杨碑商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很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母亲的病房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味，护士说她偶尔会唱父亲教她的军歌，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跑步里，二十公里不够，就跑四十公里，直到双腿麻木，
脑子空空如也。但胡天笑不一样。她像植株一般被精心呵护的植物，
却总在不经意间透出韧劲。那一次她又遇见上次欺负她的三个男生，对方故意撞了她一下，
帆布包掉在地上，包里的画全部翻滚在地，喷雾器也滚了出来。胡天笑弯腰去捡时，
一个男生一脚踩在喷雾器上，塑料壳裂开了细纹。“病秧子还学人画画？”她的脸憋得通红，
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却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手指在身侧攥得死紧，
指甲掐进掌心——这是她妈妈教她的办法，疼了，就顾不上难过了。正巧被杨碑商看见了，
正要上前算账，却被胡天笑拉住了。她摇了摇头，脸上依旧带着笑，
只是指尖掐了掐他的胳膊：“没关系，我还有备用的。”男生骂了句“胆小鬼”，扬长而去，
路过便利店时又踢翻了塑料筐，老板娘探出头骂了句“小兔崽子”，却还是默默弯腰去捡。
等他们走远，胡天笑才蹲下身，把裂开的喷雾器捡起来，手指抚过裂痕。她的肩膀在发抖，
却没哭。“你看，”她把喷雾器放进包里，声音有点发颤，“我没生气，也没犯病。
”杨碑商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父亲牺牲前最后一次通话，
那时他正在外地集训，父亲说等案子结束，就带他去草原跑步。“那里的风干净，
能跑得很远。”父亲的声音还在耳边，可他再也没机会听了。在这之前，
他从未应对过这样的场面。母亲崩溃时是死寂的，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
而胡天笑的笑容和坚韧，带着生命最原始的痛楚和脆弱，汹涌地冲刷着他冰封的心防。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比面对自己脑中那些“生锈的情绪”更甚。他想抽回手，
想继续奔跑，想躲回那个只有脚步和呼吸声的安全地带。
但手腕上传来的、她冰冷的、带着颤抖的紧握，像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那天晚上，杨碑商又开始跑步。从城市的东边跑到西边，路灯把他的影子切得支离破碎。
他跑得太急，肺里像着了火，停下来时扶着路灯杆呕吐，胃里空空的，只有酸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医院的电话，护士说母亲又不肯吃药了。他赶到医院时，
母亲正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他小时候的跑鞋。“小商跑不动了。”她喃喃自语，“老杨，
你快去接他。”杨碑商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把她的手握住。她的手很凉，像浸在冰水里。
“妈，我不累。”他说，“我能跑得很远。”母亲看着他，眼神茫然，忽然笑了：“对，
我们小商是能跑第一的。”他沉默地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瓶，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
瓶身上贴着母亲的名字，字迹已经被无数次摩挲得模糊不清。他拧开保温杯，
小心地将温水倒入一个边缘磕破的小瓷杯里——那是母亲从前在家用的。
杯壁传递着水的微温，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一点实在的东西。“妈，喝水。
”母亲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她的动作迟缓，眼神依旧飘忽。
几滴水顺着她干裂的嘴角滑落，洇湿了病号服的领口，杨碑商便用毛巾轻轻替她擦拭。
直到母亲睡着，此刻，在这凝滞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里，
在这唯一的、需要他却又无法真正认出他的亲人身边，那根绷得太久的弦，
终于承受不住重压。疲惫如同沉重的沙袋，一层层堆叠在他眼皮上。
他原本只是想闭眼休息片刻，听着母亲逐渐平稳下来的、带着痰音的呼吸。
他不知在椅子上睡了多久，从医院出来，天快亮了。杨碑商沿着湘江路往回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