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产三区走廊那盏永远半死不活的顶灯，
在苏瑾疾步而过的身影上投下一晃而过的惨白光影。刺耳的急救铃声像一枚无形的钢针，
猛地扎穿了产科病房沉滞的夜。那声音并非来自某个固定的分机，
而是整个病区警报系统的共振，尖锐、持续，带着一种宣告生命濒危的绝对权威。“备血！
开放两条静脉通路！呼叫麻醉科插管！准备手术室！快！”苏瑾的声音破开警报的喧嚣，
利得像手术刀。她几乎是撞开待产室的门冲进去的。床上，
那个初产妇的脸在无影灯下白得发青，豆大的冷汗浸透了鬓角，黏在脸上，呼吸急促短浅，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濒死的嗬嗬声。大股暗红色的血正从她身下涌出，
迅速染红了雪白的产褥垫，浓重的铁锈味瞬间盖过了消毒水的气息。“胎盘早剥！
DIC筛查马上做！”苏瑾语速极快，每一个指令都斩钉截铁。
她一手稳稳托住产妇因痛苦而绷紧的腰腹，另一只手已经探下去评估出血量和宫口情况，
动作精准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指尖触到那冰冷滑腻、不断涌出的血液时，
她眉心纹路深锁，但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汗水沿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滴在深绿色的无菌手术衣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血压垮了！苏护长！
”旁边负责监测的年轻护士声音发颤，指尖按在产妇腕部的动脉上，几乎感觉不到搏动。
“胶体扩容！升压药准备！”苏瑾头也没抬，目光锐利地扫过监护仪上疯狂下跌的数字，
“血怎么还没到？！”“在、在路上！”另一个护士抱着电话，脸色煞白。“催！
”苏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告诉血库，这是孕产妇大出血！
我要的是‘现在’！”她的目光刀子一样刮过周围几个年轻护士略显慌乱的脸，
“愣着做什么？保持气道通畅！记录出血量！通知家属签字！
”走廊里响起急促推车滚轮碾压地面的隆隆声和纷乱的脚步声，
麻醉师和产科值班医生赶到了，短暂的交流是急促而专业的术语碰撞。
苏瑾迅速而清晰地交接了产妇的生命体征、出血量、初步处理和她的判断。她像一块磐石，
在风暴的中心保持着令人心安的稳定。混乱的漩涡在她周身涌动，
却被她强大的控制力硬生生压制下来。当产妇被风驰电掣地推向手术室，
那扇厚重的弹簧门“砰”地一声隔绝了身后的混乱，走廊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剩下监护仪残留的单调回音在瓷砖墙壁间碰撞。苏瑾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口剧烈起伏，
刚才强行压下的疲惫此刻汹涌反扑，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缓缓抬手，
摸到自己额角一片冰冷的湿滑，不知是汗，还是刚才溅上的血点。
她扯下被血染污的手套和口罩，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廊里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冰冷气息直冲肺腑。
目光无意间掠过护士站墙壁上那块巨大的电子钟——凌晨三点零五分。
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从脚底漫上来，几乎要将她钉在原地。
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护士站，打算坐下喘口气，哪怕只有一分钟。
“苏护长……”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苏瑾抬眼。是刚来轮转不久的小护士林晓，
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文件，眼神躲闪，像只受惊的兔子。
苏瑾认得那份淡蓝色封面的报告单——新生儿常规血型检测结果。“怎么了？
”苏瑾的声音带着过度使用后的沙哑，尽量放柔和，
但那份工作状态遗留的锐利仍让林晓瑟缩了一下。“是……是瑞瑞的，
”林晓把报告单递过来，声音细若蚊呐，“洗澡的时候……腕带……腕带好像被水冲松了，
脱落了……我们、我们重新核对信息后戴好了，但、但这份报告……”“腕带脱落？
”苏瑾的眉头瞬间拧紧，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那根维持秩序的神经刚刚松弛，
此刻又猛地绷紧到极致。产科铁律第一条：新生儿腕带是身份的唯一标识，是最后一道防线。
脱落？重新核对？每一个词都像小锤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谁负责的？怎么操作的？
”她的声音陡然冷硬下来，疲惫被一种职业性的警惕和严厉瞬间取代。她接过那份报告，
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微凉的触感。
目光习惯性地、带着审视的力度扫向报告单的关键项——血型。那一个简单的字母，
像一颗烧红的子弹，毫无征兆地射入她的瞳孔。O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护士站台面冰冷的触感，
林晓惴惴不安的呼吸声……所有的感官信息瞬间被抽离、扭曲、碾碎。
只剩下视野中央那个刺目的“O”，不断放大，带着一种荒诞的、冰冷的嘲讽。怎么可能？
苏瑾的指尖冰凉，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退潮，涌向不知名的深渊，留下彻骨的寒意。
她捏着报告单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薄薄的纸张边缘在指腹下卷曲变形，
发出轻微的、不堪重负的窸窣声。林晓似乎又说了句什么，可能是解释，可能是道歉，
但声音遥远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模糊不清。她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没理会身后林晓错愕的表情，几步就冲进了旁边的值班休息室，
反手“咔哒”一声锁上了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撞击着四壁。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下，瘫坐在地。那份报告被她死死攥在手里，揉成了一团。
不可能。一定是错了。标本弄混了？标签贴错了？机器故障？
无数个“可能性”在她混乱的脑中疯狂闪现，
又被一个更强大、更冰冷的事实逐一击碎——那份报告上，
清清楚楚打印着瑞瑞的名字、床号、出生日期。是她亲自填写的入院信息。她颤抖着，
几乎是痉挛地从白大褂内侧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解锁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点开加密相册，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得又快又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急切。终于，
她找到了——两张叠放在一起的、有些年头的纸质报告的清晰照片。
那是她和丈夫陈远当年的婚前检查报告。她的目光死死钉在“血型”那一栏。
她的报告：A型。陈远的报告：A型。两个鲜红的“A”，像两把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双A型血的父母，怎么可能生出一个O型血的孩子？
冰冷的逻辑链条，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她脑中瞬间成型，咔嚓作响。
腕带脱落…重新核对…O型血…双A父母…唯一的解释，像一道惨白的闪电，
劈开了她竭力维持的理智堤坝。抱错了。这三个字无声地在她脑中炸开，
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的瑞瑞……那个她十月怀胎、剖腹七层生下的孩子，
那个从出生起就体弱、让她日夜悬心、倾注了所有心血的瑞瑞……可能根本不是她的孩子？
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
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几乎呕吐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那份被揉皱的血型报告单，
成了压垮她整个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时间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和一个模糊的询问，似乎是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苏瑾猛地惊醒，
像被烫到一样，瞬间从地上弹起来。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灭顶的恐慌和眩晕死死压下去。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制服，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
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没事。”她对着门外应了一声，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
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职业性的冷静，“我有点低血糖，休息一下就好。你去忙吧。
”脚步声迟疑地离开了。苏瑾靠在门板上，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份被汗水浸得微潮、边缘卷曲的报告单，那个“O”字像一个狞笑的烙印。
不行，不能留在这里。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绝对安全、绝对私密的地方，去求证，
去……寻找。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婴儿室外的档案存储电脑。
那里有所有新生儿的详细记录，
包括出生时的评估、脚印、甚至是……腕带登记时可能存在的原始照片或记录。夜，
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整个病区被一种沉沉的、疲惫的静谧笼罩着。
只有护士站偶尔传来低低的键盘敲击声和极轻微的脚步声。苏瑾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幽魂，
悄无声息地穿过长长的、灯光昏暗的走廊。她的脚步落在地面上，轻得几乎听不见，
橡胶鞋底与光洁的地板接触时，只有极其微弱的沙沙声，如同微风拂过枯叶。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下颌微收，眼神平视前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仿佛在执行一项至关重要的秘密任务。只有她自己知道，
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失控的频率疯狂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窒息感。
婴儿房厚重的隔音玻璃门就在前方。门内，一排排恒温的透明暖箱整齐排列，
像一个个小小的、静谧的生命堡垒。微弱柔和的暖光从里面透出来，映在走廊光洁的地面上。
苏瑾的脚步停在距离玻璃门几米远的地方。她没有直接进去，
旁边墙壁上一个嵌入式的、带密码锁的金属面板——那是连接医院内部网络的终端查询电脑。
她的指尖冰凉，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她飞快地输入自己的高级权限工号和密码，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登录界面闪过，进入系统。她的手指在鼠标触控板上滑动，
动作流畅得近乎刻板，每一个点击都精准无误。打开新生儿档案管理模块。
输入查询条件：出生日期范围——锁定在她生产前后那关键的三天。产妇姓名：苏瑾。
婴儿姓名：陈瑞瑞瑞。瑞瑞的档案页面瞬间弹出。
扫过那些熟悉的条目：出生体重、身长、Apgar评分、初步体格检查记录……一切正常，
与她记忆中的分毫不差。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
死死钉在档案最下方那个小小的缩略图附件上——新生儿足印采集记录。图片加载出来，
一个清晰的小小足印，纹路细腻。这是瑞瑞的。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短浅。
她需要另一个参照物。一个在她生产那段时间，同一天、甚至同一个产房出生的女婴。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添加新的筛选条件：性别，女；出生时间，精确到小时。
系统短暂地检索着。一个名字跳了出来：李乐乐。出生时间：比她晚了仅仅一个小时。
同一个产房。点开李乐乐的档案。同样的足印采集记录缩略图。苏瑾点击放大。
两张足印图被系统并排显示在屏幕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左边，瑞瑞的足印。
右边，李乐乐的足印。苏瑾的身体猛地一晃，不得不伸手撑住冰冷的金属控制台边缘，
才勉强稳住身形。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收缩，几乎要裂开。像。
太像了。那足弓的弧度，那几个特定脚趾的细微排列，
那脚掌外侧一条几乎难以察觉的、浅浅的褶皱走向……这种相似，绝非偶然的巧合，
更像是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无可辩驳的印记。
一种只有亲生母亲才会在无数次凝视中刻入骨髓的细微特征。她记得清清楚楚！
在她疲惫不堪、意识模糊地被推出手术室之前，她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侧过头，
看了一眼护士抱到她枕边让她确认的那个小婴儿。她记得那张皱巴巴的小脸，
记得那稀疏的胎发，更记得那小小的、蜷缩着的左脚外侧，
有一道非常浅淡的、月牙形的皮肤褶皱。当时她还虚弱地跟陈远开玩笑，
说这小家伙还没出来就急着给自己做记号了。那道月牙形的褶皱！此刻，
它就清晰地印在李乐乐档案里那张足印图的左脚外侧！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形状！
而瑞瑞的足印上……没有！干干净净！
“嗡——”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苏瑾的全身，从头顶直冲脚底。
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冲上头顶。
眼前的世界剧烈地摇晃、旋转、碎裂。
屏幕上的两张足印图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扭曲、重叠、又分开，像一场荒诞恐怖的默片。是她！
那个在她意识模糊时被抱到她枕边让她“确认”的女婴，那个她以为是自己骨肉的女婴，
那个被她取名叫瑞瑞、倾注了三年全部心血和病痛担忧的孩子……根本不是她的！她的孩子，
她的亲生女儿，此刻正安静地睡在几米之外那个挂着“李乐乐”名牌的暖箱里！
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名下！“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硬生生卡在苏瑾的喉咙深处。她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悲鸣和眩晕感压下去。
铁锈般的腥甜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系统，手指颤抖着抹掉所有的访问记录。然后，像个真正的幽灵，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个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终端，重新没入走廊的昏暗之中。每一步，
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接下来的日子，苏瑾感觉自己被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那个一丝不苟、雷厉风行的苏护长，像一架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
在产科的晨会、医嘱核对、病房巡查、危急处理中高速运转。
她依旧会在护士站指出某个病历记录的疏漏，声音冷静清晰；依旧会在抢救时下达指令，
果断有力。没有人看出破绽，或者说，
没有人敢去细看护长眼底深处那片深不见底、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寒潭。另一半，
则是一个被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占有欲日夜啃噬的母亲。她几乎着了魔般地寻找一切机会，
靠近那个挂着“李乐乐”名牌的暖箱。每一次给瑞瑞喂奶、换尿布，
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近乎贪婪的渴求，越过中间几排暖箱，
牢牢锁在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隔着厚厚的玻璃，她能看到那个小小的女婴。
她醒着的时候，小手小脚会无意识地挥舞，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奇地转动着，
偶尔会对着走近的人影咧开无牙的嘴，露出一个天使般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根烧红的针，
狠狠扎进苏瑾的心脏。她贪婪地捕捉着孩子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试图从中找出与自己、与陈远相似的一丝一毫的痕迹——那眉毛的弧度？那鼻梁的挺直？
那笑起来的模样？她看得如此专注，如此用力，以至于眼前常常一片模糊。而更多的时候，
是瑞瑞的哭声将她从这种病态的凝视中惊醒。那哭声细弱、急促，带着一种令人心焦的喘息。
瑞瑞又咳嗽了，小小的身体在襁褓里不安地扭动，小脸憋得通红。苏瑾的心瞬间被揪紧，
那是一种近乎生理性的疼痛。她冲过去，熟练地将瑞瑞抱起来，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感受着他因呼吸不畅而剧烈起伏的小小胸膛，听着他喉咙里那令人揪心的哮鸣音。
愧疚、恐惧、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欲，和被病痛折磨的孩子所激起的强烈保护本能，
在她心底疯狂地搅拌、撕扯。她的瑞瑞，她亲手养了三年的孩子，那么脆弱，那么需要她，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失去他？混乱与恐惧最终凝结成一个疯狂而冰冷的决定。那天，
当她独自在护士站核对一批新出的化验单时，瑞瑞那份刺眼的、显示着“O型”的血型报告，
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她的目光如同被灼伤般迅速移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一个念头，
带着地狱般的诱惑力，悄然滋生。不能留。这份报告不能留在这里。
它像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指尖冰冷，
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她飞快地将那份薄薄的、淡蓝色的报告单从一叠文件中抽了出来。
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她听来却如同惊雷。
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一眼上面那个刺目的“O”字，迅速将它对折，再对折，
折成一个不起眼的小方块，然后塞进了白大褂内侧最深的那个口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