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在琉璃瓦上摔得粉碎。明城最大拍卖行“承天阁”的后堂鉴定室,只亮着一盏孤伶伶的白炽灯,空气里浮沉着一股阴冷的尘味。
林七娘捻着指尖一枚鸽血红的清代扳指,殷红如凝冻血滴。莹润微光映着她清冷眼眸,仿佛最精确的天平在无声校准。忽然,她动作凝滞了一瞬,无人察觉的苍白迅速爬上她脸颊,宛如一张宣纸被水汽无情洇湿。又折了半日。这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又被更深、更习惯的漠然压下。她面无表情地将扳指放回特制的丝绒托盘。
“七姑娘,劳烦您移步一号厅。”经理在门外小心翼翼探了头,面上堆笑,眼露焦灼,“压轴的‘商王问鼎’刚上,几位老主顾都有些争执。”
一号厅灯火通明,照得光洁的柚木地板反着冷光。拍卖师亢奋的声音在高悬的穹顶下嗡嗡回响。厅中央的玻璃展示柜里,静静矗立着一尊半人高的青铜方鼎。鼎身布满厚重的绿锈,饕餮纹狞厉诡谲,弥漫着沉淀千年的寒冽气息。空气仿佛粘稠起来,一股无形的压力沉沉笼罩场间。
“……商末遗珍,起拍价,一千两百万!”拍卖师一锤砸下。
喧嚣起落,价码节节攀升。
林七娘站在人群边缘,像一尊没温度的玉雕,目光穿透鼎上厚厚的铜绿和锈斑。“商末?呵,”她近乎无声地自语,“周初的东西罢了。”
一个鹰钩鼻、眼神精明的干瘦老者被簇拥着,率先举牌,语带傲慢:“一千八百万。”正是城中古玩巨头“通宝斋”的万老板,目光扫过周遭,隐含警告。
“两千万。”低沉浑厚的声音来自角落阴影。一个身形极其魁梧的男人斜靠着紫檀屏风,仿佛一头假寐的猛虎,古铜肤色映着光线,下颌线条刚硬。他身旁的随从立刻举牌。人群微微骚动,有人低语:“‘阎王’吴振…他怎么来了?”这人曾是军中要职,手腕铁血,半年前突然离奇退役,名下产业遍布灰色地带,令人望而生畏。
竞价很快白热化。万老板额角青筋跳动,咬牙喊出:“三千五百万!”
魁梧男人纹丝不动,只微微侧首。他身边一个面目普通、眼神却异常灵动狡黠的年轻男子立刻举牌,声音清晰:“四千万。”正是吴振的贴身心腹兼合伙人,人称“狐狸”的李闯。两人搭档的威名响彻明城地下世界,亦正亦邪。
喧嚣被这价格砸得安静了片刻。鼎身上的饕餮纹路在冷光下仿佛扭动了一下。林七娘垂在身侧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了蜷。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悸动顺着指尖爬上来,像细小的冰虫钻进骨髓。眼前景象蓦地一虚——不再是华丽大厅和锃亮吊灯。
腥风扑面!呛人的铁锈味混合着某种动物油脂的焦臭。耳边是无尽的咆哮、刀兵交击声、濒死的惨嚎,混乱得如同海啸。鼎!那青铜方鼎变得巨大无边,矗立在燃烧的篝火之上,兽血淋漓泼洒在滚烫的鼎壁,嘶嘶作响,腾起血雾。鼎周围,披发跣足、赤膊绘满诡异咒文的巫者癫狂舞蹈,他们扭动的躯体在火光中投下恶魔般的影子。鼎口上方,一张脸孔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到极致,那是作为祭品被献祭的男子!他的双目死死大睁着,绝望地望着无形的虚空,目光焦点……似乎穿透了时空,竟遥遥锁定了千年后、站在拍卖场角落的林七娘!嘴唇无声开合,吐出两个凝固在时光尘埃里的字。
“……姒……启……”林七娘脑海中清晰无比地映出这两个古老篆文。
心脏被一只冰冷钢爪狠狠攥住!骤然的窒息感让她眼前发黑,喉咙深处猛地涌上一股浓郁腥甜。她强行咽下,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身体深处那无形沙漏的流沙,在刚刚那一瞬,倾泻了三日的分量!蚀骨的寒意混合着古老血腥的幻象余烬,啃噬着她每一寸神经。
拍卖锤重重落下!
“恭喜吴先生,四千万!”拍卖师激动得变了调。
鼎落锤音,惊动了魑魅魍魉。拍卖行外的雨幕深沉漆黑,未熄的车灯拉长几道诡谲的光影。斜对面茶馆二楼临窗包厢,百叶窗帘留着一线缝隙,一双幽蓝的眼珠,冰冷地注视着吴振一行保镖护送着那沉重的青铜方鼎移入防弹车里。指间一枚造型古朴的玉扳指,被捻得微微发热。另一侧巷口暗处,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里,万老板死死盯着前方,扭曲的脸庞在手机屏幕幽光下忽明忽暗,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东西……给我盯死!姓吴的敢截胡……”身边人低应一声,目光如豺狼。
车流湍急。防弹轿车内,气氛凝重如铅。李闯从随身的精密仪器包里取出小型光谱分析仪和微焦X射线探伤仪,仔细检查鼎口内侧。忽然,他手指顿住,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气的“啧”。他迅速调整仪器角度,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一片厚重的铜锈锈块下。微弱探测波扫过,一小块区域呈现出与周遭结构细微不同的能量波动。
“老大,”李闯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底下有暗格!不是铸造形成的,后加的,工艺绝顶……里面有东西!”他操作精密工具,屏息凝神,像最谨慎的外科医生,终于撬开一小块伪装得天衣无缝的铜锈皮,露出其下一点微光——非金非玉,质地似某种黑色玉石上,极其细腻地刻满了无法辨认的曲折纹路,宛如凝固的闪电。
李闯迅速抓拍,纹样传输到内设解码程序,屏幕疯狂滚动着二进制乱码,片刻后,一个复杂到令人眩晕的、形如多层螺旋嵌套结构的三维立体图样跳出。“密钥?”李闯皱眉低语,“不像已知任何体系的密码……邪门。”
一直闭目养神的吴振猛地睁开眼,眼底精光乍现,犀利如出鞘军刀,瞬间穿透车厢内凝滞的空气。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闯手中的仪器屏幕上。
“停车。”吴振突然开口,冷硬果断。
司机应声急刹。车子停在幽暗的跨江大桥中段,桥下江水翻涌如墨。
李闯疑惑地看向窗外:“老大?”
吴振没答话,锐利的视线穿过雨帘扫向后视镜——镜中后方车道,一辆没有牌照的越野车也在几乎同时减速停下,车窗贴着极深色的膜,看不清内里。“甩掉尾巴。”声音不容置疑。
司机应声,轿车如离弦之箭咆哮冲出!黑色越野车紧随其后。
防弹车凭借强大性能,在雨夜都市的迷宫中左冲右突,如一头灵活而暴戾的钢铁猛兽。李闯十指在键盘上飞舞,瞬间调取城市交通控制网络节点,前方路口红灯诡异地亮起,恰到好处将咬得最紧的一辆追车阻断在车流中。车轮与湿滑路面发出刺耳摩擦。一个高速的急转甩尾,终于彻底甩脱!
李闯松了口气,对着后视镜咧嘴一笑:“安全。”他低头想继续研究屏幕上那份密钥图,却愕然发现屏幕瞬间布满诡异的、剧烈闪烁的雪花波纹!一股强烈的电磁脉冲嘶吼着钻进车内电子设备!方向盘瞬间沉重如灌铅,仪表盘疯狂乱转,所有电子信号骤然湮灭!车轮失控地在湿滑路面上打滑甩出,车身剧烈扭动横推出去,险险撞向路边隔离带才停下。
“艹!”饶是李闯反应神速紧握扶手,也被惯性甩得撞在车门框上,眼冒金星。
车窗被粗暴砸响!两支黑洞洞的枪口穿透浑浊雨幕,分别对准车内三人。是那辆被甩脱的越野车!几个蒙面黑衣人动作迅捷如鬼魅。
“开门!手举起来!”车外吼声被雨声淹没大半。
吴振眼中冷光一闪,左手闪电般按向座椅下方一个隐蔽按钮。几乎同时,车外蒙面人厉喝:“强破!快!”
一个蒙面人猛扑上前,手中赫然握着一个小型破拆炸药贴向车窗!电光石火之间,“呲——!”高压电流爆响的刺耳锐鸣撕破雨夜!以整台防弹车为中心,一道覆盖方圆三米的蓝色高压电弧网瞬间激发!如一张暴戾的电网兜头罩下!
“啊——!”车外惨嚎炸开!准备黏贴炸弹的蒙面人首当其冲,整个人猛地痉挛蜷缩,在刺目的蓝色电光中僵直栽倒。另外两个也被强烈电流波及,枪脱手坠地,身体麻痹抽搐!
“走!”吴振沉喝一声。车门无声滑开。吴振当先跃出,动作如猎豹,落地无声。李闯紧随其后,眼中狡黠被一抹悍勇取代。司机老金也毫不犹豫跟出。
枪声乍起!远处阴影中,另一个蒙面人显然未被电流波及,手中的微声冲锋枪喷出火舌!子弹打在车辆外壳和路面上叮当爆响!
李闯侧扑翻滚,同时甩手一扬,几枚极薄的黑色金属片闪电般射出!不是飞向枪手,而是贴向路面薄薄的水膜!一阵强光爆闪!非人视觉所能适应的光爆猛然炸开,刺得那枪手下意识紧闭双眼。李闯抓住这零点几秒的空隙,已然借翻滚之力冲至其侧,一个精准凶狠的低位扫踢!
“咔嚓!”脚踝碎裂的声音令人牙酸。枪手惨叫着摔倒。李闯毫不停顿,膝盖猛撞其喉管。枪手闷哼一声不再动弹。
另一侧传来沉重的击打声。吴振解决最后一个试图爬起的敌人,动作简洁冷硬得如同工厂里的冲压机,只一拳砸在颈侧要害,对方便软泥般瘫倒。
前后不过十几秒。桥面上只余尸体和昏迷者,浓重血腥气被冰冷的雨水迅速冲淡。
李闯快速收缴地上散落的枪械,拔下车上仍在闪烁着残余蓝光的核心电击装置模块。他目光扫过那些尸体手臂上露出的部分,那里竟有同样的、类似钥匙图案的微痕!
“老大,”李闯用枪口挑起一具尸体的小臂,示意那处尚未消散的深色纹路,“‘钥匙帮’的人?这活儿不像他们的路数……”
吴振的目光却越过尸体,沉沉投向雨幕中的城市,眼中倒映着迷离而混乱的霓虹光斑。“不止。”声音低沉而肯定,“这只是试探水深的石子。更大的东西,动了。”
深巷。一间不起眼、飘着浓郁中药味的老铺子“济世堂”二楼。烛火摇曳,光影在陈旧的木隔板上跳动。呛人的药香弥漫狭窄空间。
林七娘倚在窗边,雨丝被风吹斜,拂在她苍白的脸上。对面坐着的吴振,如山岳般沉稳,手指轻轻敲着破旧的八仙桌面。李闯则盘腿坐在堆满杂物的角落,摆弄着一台经过高强度加密的微型终端,时不时看向两人,眼神里透着事态紧急的催促。
“林老板,”吴振开口,声音如磐石,不容置疑,“你的命,现在不止牵着你一个人。”他微抬下巴点向桌上屏幕——那是李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复原成功的加密监控片段:承天阁走廊监控死角,一个身形极其普通、但行动间却有种异样协调感的保洁人员,在林七娘入厅前,似乎极不经意地触碰了一下那只青铜鼎的展示基座。指尖掠过的一瞬,有极其微弱、非肉眼可见的蓝芒闪了一下。
“接触,诱导。”李闯敲了下键盘,将画面慢放千倍,那个极其短暂、极容易被忽略的触发点清晰放大。他指着旁边疯狂滚动的能量波形图谱,语调异常凝重,“这不是普通的脏东西,信号模式……我追踪到暗网一个保密层级极高的私密服务器节点上,有……九分相似度。虽然加了百十道伪装,但核心频率逃不过我的鹰眼!”
林七娘指尖冰冷。承天阁内那股让她瞬间折寿三日的邪异悸动,并非偶然。被人算准了。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混浊的空气:“我知道。他们不是冲着‘商王问鼎’去的,是冲着我……或者冲着我背后那座能要了我命的‘门’。”她停顿一下,“这钥匙,”目光落在屏幕上李闯复原的那份螺旋嵌套密钥图,“是引子。”
屏幕上那旋转的古密文图式投影出鬼魅般的光影。
“引我们去哪里?”吴振追问,目光如炬。
林七娘摊开手心,一块材质温润奇特的黑色玉牌静静躺着,其上的纹路在烛光下竟与屏幕中的密钥图缓缓呼应,泛起微不可查的血色光晕。她声音轻如呓语,带着梦魇的回响:
“青铜为骨……地火为炉……九转之下……众魂归墟。”每一个词都像砸在寂静的心湖,溅起冰冷涟漪。“这东西叫‘禹墟钥’。钥匙指向的,是古籍湮灭、只在禁忌传说里留存的地方——九幽墟宫,埋藏万古之秘,亦封存着最初降临的……‘墟祖’。”
墟祖!这如同禁忌神祇的称谓让室内空气骤然冻结。
“传说?”吴振眉头拧成刀刻的川字。
“对,”林七娘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带着深深的嘲弄,“传说里也说,只有天生能与‘幽墟之器’共鸣的人,才能活着接近墟宫核心。而我这种‘容器’……在他们眼里,”她抬头看向吴振,烛影在她眼里跳动如鬼火,“是最好不过的祭品。”她没说那些折磨了她数年的“邀请”与“忠告”,那些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触碰的禁忌古物,每一次触碰都让她感觉离那个最终宿命更近一步。
“操……”李闯忍不住低骂一声,搓了搓手臂上冒起的鸡皮疙瘩。
吴振没有追问具体是谁,只是眼神彻底沉了下去,像两潭望不到底的寒渊。他将目光转向李闯。
李闯立刻会意,双手在键盘上敲击如飞,屏幕上复杂的代码瀑布流般倾泻,最终定格在一幅经过深度处理、解析了地质探测、古老文献、近代地质断层走向以及神秘高频信号逸散点等数十种信息源叠加而成的多维地图。
地图核心区域,在连绵的莽莽群山中,一个被多重色彩光晕标记的、形似巨大螺旋结构嵌入地脉深处的点诡异闪烁着。“信号指向秦巴交界一带,人迹罕至的老熊垭断层深处,”李闯声音紧绷,“深层地质结构显示巨大非自然空腔……妈的,它还在呼吸!周期性的低频共振!跟地质构造运动对不上!这他妈是活的!”屏幕上跳动的能量频谱图异常地鼓噪着,宛如一颗沉睡地底的怪物心脏的搏动轨迹。
活的!这个词让昏暗斗室内的烛光都仿佛瑟缩了一下。
空气凝固了几秒。
“去不去?”李闯目光灼灼,看向吴振,又迅速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林七娘。巨大的未知诱惑与死亡威胁如同这屋内的空气,沉重地压在每个人肩上。
林七娘将指间温凉的玉钥牌收拢掌心。指尖能清晰感受到玉牌内里,那细密的纹路在微微发烫,仿佛在渴求着什么。她指尖习惯性地拂过腰间暗袋,里面藏着一把特制的合金匕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那触感如冰。
吴振缓缓站起身,高大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的目光在李闯放大的、闪烁着恐怖脉冲的地宫能量图上停留片刻,又转向窗外无边的黑暗雨夜,声音沉肃如山崩石裂前最后的寂静:
“准备‘家伙’,天亮前出发。这条命,”他目光如利剑般射向林七娘,“我替你守一程。地宫里的门,我们亲自去开。”字句砸在桌面,回响在寂静里,带着金石交击般的断然与决绝。
林七娘迎着吴振的目光,没有道谢,没有多余的承诺。烛影在她苍白的脸上摇曳,映出一片更深的、死寂的冰原。地宫大门仿佛在无声的决断中缓缓开启,门后深渊透出刺骨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