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数着输液管里坠落的淡黄色药液,突然想起我与小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天下午,我在海边写生时第一次遇见他。
一个瘦小的男孩,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卫衣,赤着脚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像只欢快的小海豹。
我注意到他总是远远地看着其他孩子堆沙堡、玩水球,却从不靠近。
"要一起画画吗?"我朝着他招了招手。
他警惕地看着我,像是只受惊的小动物。
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瞳孔微微收缩,仿佛随时准备逃离。
我站在原地,不敢贸然靠近,生怕惊动了他。
他的身影瘦削,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灰色卫衣,袖子遮住了半个手掌,只露出几根纤细的手指。
海风拂过,掀起他凌乱的刘海,露出一道浅浅的疤痕,横在额头上。
我举起手中的画板,轻轻晃了晃,示意我没有恶意。
他盯着画板,眼神中闪过一丝好奇,但身体依然紧绷着。
过了几秒,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慢慢挪动脚步,朝我这边走来。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每一步都带着试探。
当他终于站在我面前时,我注意到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我递给他一支铅笔,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手背上的伤痕——细小的、交错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伤的。
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到我的掌心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叫小海。
"他低垂着头,声音轻得像海风,几乎要被海浪的声音淹没。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从那天起,小海每天都会来海边找我。
起初,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我画画,后来渐渐靠近,直到有一天,他主动坐在我旁边,拿起铅笔在纸上涂鸦。
他的画技并不娴熟,但每一笔都充满了情感。
他画画时特别专注,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像是两把小扇子。
他的眼神时而明亮,时而黯淡,仿佛在画布上倾注了他所有的思绪。
我教他调色,他很快就学会了用蓝色画出不同层次的海。
深蓝、浅蓝、灰蓝……每一种蓝色在他的笔下都像是有了生命。
他喜欢画海,尤其是黄昏时的海。
每当夕阳西下,海面被染成金色,他就会停下手中的笔,静静地望着远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姐姐,你说海的那边是什么?"有一天,他突然问我,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揉揉他乱糟糟的头发。
"是更广阔的世界。
"我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在画布上涂抹。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我注意到他的眼角有些湿润,但他很快用袖子擦掉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海渐渐对我敞开了心扉。
他开始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情,虽然每次都是断断续续的,像是从记忆的碎片中拼凑出来的。
他提到过一个叫"家"的地方,但每次说到这个词时,他的声音都会变得低沉,眼神也变得黯淡。
"家里有很多人,但他们都不喜欢我。
"他说这话时,手指紧紧攥着铅笔,指节发白。
我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一丝感激。
有一天,小海没有来海边。
我等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他依然没有出现。
我心里有些不安,决定去附近找他。
沿着海岸线走了很久,我终于在一处废弃的码头看到了他。
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的毯子,脸色苍白。
"小海!"我急忙跑过去,蹲在他身边,轻轻的拍着他的背。
他的身体在发抖,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姐姐……"他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
"我……我有点冷。
"我赶紧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
他的身体冰凉,像是刚从海里捞出来一样。
我扶着他站起来,发现他的脚踝有些红肿,像是扭伤了。
"我带你回去。
"我说。
他摇了摇头,声音微弱:"不……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我问。
他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他会找到我的……"我没有再问,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依然冰凉,但这一次,他没有挣脱。
从那天起,小海开始住在我家。
我给他收拾了一间小房间,虽然简陋,但至少温暖。
他依然每天画画,画海,画天空,画一切他眼中美好的事物。
他的画技越来越好,但眼神中的忧郁却始终没有散去。
有一天晚上,我听到他在房间里低声啜泣。
我推开门,看到他蜷缩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笑容温柔,眉眼间和小海有几分相似。
"这是我妈妈。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她不在了。
"我坐在他床边,轻轻抱住他。
他的身体颤抖着,像是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
他哭得像个孩子,眼泪浸湿了我的肩膀。
"她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
"我轻声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住我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海的状态渐渐好转。
他开始笑,开始和我分享他的梦想。
他说他想成为一名画家,想要去看看这个世界,想要画出世界上最美的海。
我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由衷的为他高兴,无比相信他可以做到。
晨雾还未散尽时,小海便出门了,他总会踩着露水出现在我的窗台下。
他总说海边捡的牡蛎壳能治咳嗽,于是我的窗台上渐渐堆起彩虹色的贝壳山。
有次他捧来半枚被浪打碎的青瓷片,非说是美人鱼梳头时遗落的梳子,我只好用鱼线把它穿起来,挂在他总是裂口的书包带上。
立夏后的第七天,小海在退潮后的泥滩发现一座微型城堡。
他趴在房间地板上绘制了整整三页平面图:"招潮蟹的宫殿要有螺旋楼梯,藤壶做吊灯,海藻窗帘得能随潮汐卷动。
"他将玻璃杯熔成玻璃穹顶,把止咳糖浆瓶改造成水晶吊灯。
当我们趁着月色将建筑模型埋在滩涂时,满地碎贝壳折射出银河般的光晕。
每周三渔船归港的日子,他会偷藏两条手指长的小银鱼塞进我药罐里。
被我发现后涨红着脸辩解:"《本草纲目》说海鱼汤补元气!"后来他改用贝壳当调色盘,用海藻汁调出翡翠色的颜料,在房间墙上画会随光线变色的水母群。
我举着消毒液佯装要来擦时,他便张开双臂拦在墙前,睫毛上还沾着荧光粉。
他总在我输液时蹲在床脚画速写。
有次针头回血染红了纱布,他却盯着那抹暗红眼睛发亮:"像不像晚霞坠进海里?"第二天就送来张血珀色的水彩,层层叠叠的朱砂里藏着我们初遇时的礁石。
我把它压在枕头下,从此梦里常有滚烫的潮汐声。
最难忘那次台风天。
他浑身湿透翻进房中,从怀里掏出用塑料袋裹了七层的画本。
雨水泡发的纸页上,炭笔勾的浪花狂乱如梵高的星空。
"你看,"他眼睛比闪电还亮,"风暴里的海在跳舞。
"我们裹着同一条毯子分食烤糊的海苔,他沾满炭灰的手指在我手背上画了串会眨眼的小海豚。
我含笑着看着小海,在心中默默祈祷着时间能够永远的停留在这一刻。
每个满月夜他会偷渡我到防波堤。
潮水漫过脚背时,他变魔术般从裤兜掏出海盐饼干和装在漂流瓶里的热可可。
我们分享同一副耳机听肖邦的夜曲,他总说升C小调像月光在浪尖碎成珍珠。
有次涨潮卷走我的拖鞋,他赤脚背我回家中,迎着月色唱着走调的水手歌哄我入睡,发梢滴落的海水在床单洇出深蓝的岛屿。
夏日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我抱着画板在码头奔跑着,雨水把衣裙浇得透湿。
铅灰色海面上白浪翻涌,像无数只撕扯渔网的手。
就在我准备躲进灯塔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