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玻璃糖纸阿明第一次看见金帝巧克力的玻璃糖纸,是在1998年的夏天。
蝉鸣把空气烤得发黏,他蹲在供销社的台阶下,看着邻居家的晓雨把糖纸展开,
阳光透过红蓝相间的玻璃纸,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融化的星星。
“想吃吗?”晓雨的羊角辫上系着红绸带,说话时嘴里呼出的气都带着甜香。
她从碎花裙口袋里掏出半块巧克力,锡纸皱巴巴的,边角已经化了点,
“我爸从深圳带回来的,说要五块钱呢。”阿明的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他兜里只有三毛钱,
是帮王奶奶挑水挣的,本来想攒着买《圣斗士星矢》的漫画。
巧克力在他眼里比黄金圣衣还珍贵——自从三年前母亲走后,家里的糖罐就空了,
父亲在砖窑厂打工,每次回来身上只有汗味和煤渣味。“给你。
”晓雨把半块巧克力塞进他手心。融化的糖液沾在指腹,黏得像夏天的柏油路。
阿明刚要放进嘴里,就听见父亲的吼声从巷口传来,他手忙脚乱地把巧克力塞进砖缝,
看着父亲揪着晓雨的胳膊骂:“叫你别跟野孩子玩,我们家不缺这点破烂!”那天晚上,
阿明趁父亲睡熟,偷偷溜回供销社。砖缝里的巧克力已经硬了,沾着沙粒和蚂蚁,
他用袖子擦了又擦,咬下去时,苦涩的可可味混着土腥味在嘴里炸开,
却比他吃过的任何东西都甜。他把那张玻璃糖纸夹在语文书里,
夹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页,觉得鲁迅写的桑葚,肯定没有巧克力好吃。
二、网吧里的星2003年的秋天,阿明在县城的网吧第一次摸到键盘。
十五岁的少年缩在烟雾缭绕的角落,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
手指悬在键盘上不敢落下——他攒了一个月的早饭钱,只够上机两个小时,
这是他能离“优秀”最近的时刻。晓雨的QQ头像亮着,是只抱着胡萝卜的兔子。
她上个月随父亲转学去了市里,空间里发了张在肯德基的照片,手里举着甜筒,
背景是落地窗外的车水马龙。阿明盯着照片里她手腕上的银手链,
想起小学时她总爱把玻璃糖纸缠在上面,晃起来像串会发光的星星。“在吗?
”他敲下这两个字,删了又打,打了又删。屏幕右下角弹出系统提示,他的余额只剩十分钟。
“在刷题呢,下周月考。”晓雨的消息跳出来时,阿明的手心全是汗。
“我……我学会用Photoshop了。”他急忙打下这句话,
把自己刚做的桌面壁纸发过去——是用晓雨空间的照片改的,背景换成了星空,
她手里的甜筒变成了流星。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电脑突然黑屏。阿明攥着鼠标垫站起来,
看见网管在远处收拾键盘,嘴里骂骂咧咧:“穷学生还学人家上网,
有这钱不如买两本习题册。”走出网吧时,秋风吹得人发冷。
阿明摸了摸口袋里的皱巴巴的五块钱,这是他本来想充进QQ账户的。路过街角的小卖部,
他看见玻璃柜里摆着金帝巧克力,包装比当年的高级,标价八块五。
他站在路灯下数了数硬币,转身买了个五毛钱的棒棒糖,橘子味的,甜得发齁,
却没有巧克力的苦味。那天夜里,他在日记本上画了个键盘,每个按键上都写着晓雨的名字。
最后一页抄了句从网吧墙上看来的话:“等我优秀到能配得上你的时候,
就把所有的星星都摘给你。”三、加班夜的外卖2010年的写字楼亮如白昼。
阿明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代码,咖啡因在血管里横冲直撞,把胃搅得发疼。手机在桌面上震动,
是外卖软件的推送:“深夜福利,巧克力熔岩蛋糕买一送一”。他点了份套餐,
备注多要两包砂糖。打印机吐出刚改好的方案,页眉处印着他的名字——李明,
这是他来上海后改的名字,觉得“阿明”太土,配不上陆家嘴的玻璃幕墙。
三年前他凭着自学的编程技术进了这家互联网公司,从实习生做到项目组长,
抽屉里永远备着速溶咖啡和能量棒。上周部门聚餐,总监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李啊,
年底给你申请上海户口,再配辆代步车。”他笑着敬酒,杯底的啤酒晃出泡沫,
像极了当年网吧里的烟灰。蛋糕送到时,包装上沾着雨水。阿明用叉子戳开表层的巧克力壳,
熔岩状的浆汁流出来,甜腻的香气弥漫在空荡的办公室。他忽然想起晓雨的朋友圈,
上个月她发了张婚纱照,新郎是个戴眼镜的医生,背景是他只在杂志上见过的教堂。
手机里还存着她的号码,是高二那年抄在日记本上的,后来换了无数次手机,他都没舍得删。
有次公司团建去苏州,他甚至开车绕到她高中的校门口,看着穿着校服的学生涌出来,
却没勇气拨通那个号码。“李哥,还没走啊?”新来的实习生抱着文件夹经过,
“这款巧克力蛋糕超火的,据说用的是比利时黑巧。”阿明把剩下的半块推到她面前。
实习生惊讶地睁大眼:“您不爱吃吗?我听说您大学时总省下饭钱买巧克力。
”他确实在大学做过兼职,发一天传单能买三块德芙。
那时候他总在晚自习后绕到女生宿舍楼下,看着晓雨的窗口亮到深夜,
手里攥着的巧克力被体温焐得发软,最后又原封不动地带回宿舍。毕业那天,
他把所有没送出去的巧克力都分给了室友,自己留了块包装最漂亮的,
现在还躺在老家的抽屉里,糖纸已经褪色成浅褐色。雨越下越大,敲打着落地窗,
像谁在外面数着他没说出口的话。阿明打开外卖软件,
把购物车里的巧克力礼盒删了——那是他上周加完班冲动下单的,
本来想寄给晓雨当新婚礼物,地址都填好了,却迟迟没点付款。
四、超市货架前2018年的春节,阿明回了趟老家。县城的供销社改成了连锁超市,
他站在零食区的货架前,看着琳琅满目的巧克力发呆。
黑巧、白巧、酒心、果仁……包装比当年的金帝精致百倍,价格标签从几十到几百不等,
他的钱包足够买下整个货架,却不知道该选哪一款。“先生,需要帮忙吗?
”导购员推着货柜经过,“这款松露巧克力是新品,很多年轻人买来送对象。”阿明摇摇头,
指尖划过一盒包装朴素的牛奶巧克力,忽然想起1998年的夏天,
晓雨把半块巧克力塞进他手心时,红绸带在羊角辫上晃出的光晕。
那时候五块钱的巧克力是奢侈,现在五百块的礼盒只是随手礼,
可他再也找不回当年躲在砖缝前,偷偷舔舐沙粒混着可可味的心跳了。手机响了,
是母亲打来的。“晓雨也回来过年了,”母亲的声音裹着鞭炮声,“下午带孩子来家里拜年,
你记得早点回来。”他买了箱车厘子和进口奶粉,结账时看见收银台旁边摆着散装的棒棒糖,
橘子味的,五毛钱一根。他抓了一把放在购物篮里,塑料包装在灯光下泛着廉价的光泽,
却比货架上的任何巧克力都让他安心。晓雨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个穿虎头鞋的小男孩。
她比婚纱照上胖了点,眼角有了细纹,手腕上的银手链换成了金镯子,看见他时愣了一下,
随即笑着打招呼:“李明?好久不见,变样了。”“叫明叔叔。”她把孩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小男孩怯生生地伸出手,掌心躺着颗大白兔奶糖,糖纸皱巴巴的,
像他当年藏在砖缝里的巧克力。阿明蹲下身,把口袋里的橘子味棒棒糖掏出来。
小男孩接过糖时,晓雨忽然说:“你小时候总偷藏巧克力,被你爸追着打。”他愣了一下,
才想起那是四年级的事。他把父亲给的午饭钱买了块巧克力,想送给生病的晓雨,
结果被发现,父亲拿着扫帚追了他半条街。最后是晓雨的奶奶把他护在身后,
说:“孩子懂啥,不就是想给妹妹分点甜的。”“后来我在你语文书里发现了糖纸。
”晓雨的声音轻下来,“我爸不让我跟你玩,我就把糖纸夹在你的字典里,夹了整整三年。
”阿明忽然想起初中毕业整理书本时,在《现代汉语词典》的扉页里,
翻出一沓压得平整的玻璃糖纸,红蓝相间的那种,每张都粘着细小的橡皮屑。
那时候他只当是不小心夹进去的,现在才明白,原来有些甜蜜早就被悄悄珍藏,
只是他当时太年轻,读不懂糖纸里藏着的心意。小男孩举着棒棒糖跑出去,
糖棍在阳光下划出弧线。晓雨看着孩子的背影,忽然笑了:“你知道吗?
我老公一点都不爱吃巧克力,说太甜了。”阿明也笑了,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车钥匙。那是辆宝马的钥匙,他买给自己的三十岁礼物,
停在楼下的停车场,后备箱里还放着给父母买的按摩椅。这些年他拼命往上爬,
以为拥有的越多就越优秀,直到此刻才发现,当年那个蹲在供销社台阶下,
因为半块巧克力而心跳加速的少年,才是最接近幸福的自己。五、过期的糖纸回城那天,
阿明在老家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个铁盒子。里面的巧克力早就过期了,包装纸硬得像块塑料板,
他却舍不得扔,小心翼翼地放进公文包,和房产证、银行卡放在一起。办公室的抽屉里,
他清空了速溶咖啡和能量棒,摆上了橘子味棒棒糖。下属们都觉得奇怪,
说李组长怎么突然爱吃小孩子的零食,他只是笑笑,没说这是他能找到的,
最接近1998年夏天的味道。有次去苏州出差,他特意绕到晓雨高中的校门口。
穿着校服的学生们说说笑笑地走出来,手里拿着奶茶和薯片,没有人再把巧克力当宝贝。
他站在当年等晓雨的梧桐树下,看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地上,像被打碎的玻璃糖纸,
忽然明白有些东西过期了就是过期了,就像他再也不会为一块巧克力心动,
就像晓雨的孩子已经会叫他叔叔,就像所有费劲心力追求的,
最终都会被时间改写成“曾经想要”。年底公司年会,他中了一等奖——欧洲十日游,
包含比利时巧克力工厂的参观券。同事们都羡慕地起哄,说他终于能吃到最正宗的巧克力了。
他把券送给了新来的实习生,小姑娘欢呼雀跃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收到半块巧克力的自己。
“李哥,你真的不爱吃巧克力啊?”实习生抱着券问他。阿明望着窗外的夜景,
陆家嘴的霓虹在玻璃幕墙上流动,像融化的巧克力浆。他想起晓雨说过的话,
想起那个藏在砖缝里的夏天,想起网吧里黑屏的电脑,
想起加班夜的熔岩蛋糕——原来成长就是这样,一边得到,一边失去,
一边把“非你不可”熬成“不过如此”,一边在过期的糖纸里,读懂当年的自己。
他掏出手机,给晓雨发了条微信:“你儿子爱吃的棒棒糖,我托人从老家寄了一箱,
记得查收。”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剥开一根橘子味棒棒糖,甜腻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远处的跨年烟花炸开,照亮了他嘴角的笑意——那些没能送出去的巧克力,没能说出口的话,
没能追上的脚步,其实都藏在了时光里,变成了让他成为现在的自己的,最珍贵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