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那片洇着水渍的霉斑,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扭曲、变形,
最后定格成一张巨大的、无声嘲笑的脸孔。它咧着嘴,像是在嘲讽我这彻头彻尾失败的一生。
三十岁生日这天的出租屋,闷热得像口蒸锅,混杂着廉价泡面和潮湿墙壁的腐朽气味。
母亲尖利刻薄的电话声还在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回旋,像钝刀子割肉:“李晚晴!
你还要我们老脸丢到什么时候?啊?王阿姨介绍的张师傅,人家是离异带娃,
可人家不嫌你是个三十岁的老姑娘!你倒好,还挑三拣四起来了?你有什么资格挑?啊?
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我死死攥着那支批改到一半学生作业的劣质红笔,
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像一滩凝固发黑的血。连续熬夜备课批改作业,
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一阵阵发黑,胃里翻搅着酸水。“妈,”我试图解释,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那个修车铺老板…上次见面就…就动手动脚,不规矩…”“矫情!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八度,尖锐得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都三十岁的老菜帮子了!
还以为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呢?碰你一下怎么了?能少块肉?
你知不知道街坊邻居都怎么戳我们脊梁骨笑话?说我们老李家养了个没人要的老姑娘!
丢人现眼!我跟你爸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
密密麻麻扎进我早已麻木的心脏。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忙音。
我像个被抽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低下头,试图继续批改那堆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作业本。
就在这时——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冰冷、带着倒刺的巨手狠狠攥住!
那瞬间爆发的、撕裂般的剧痛席卷全身,我连一声闷哼都发不出,
整个人就从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滑落下来。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咚”的一声。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
涣散的目光死死钉在梳妆台那张唯一的“光鲜”上——一张泛黄卷边的照片。照片里,
“十八岁的我”站在巍峨的北大校门前,笑容灿烂得刺眼。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是我用拙劣的PS技术,把自己的脸P到别人照片上,做了整整三年的“白日梦”。
每次相亲被对方嫌弃工作普通、家境贫寒而毫不留情地拒绝后,我就会拿出这张假照片,
对着布满裂痕的镜子,一遍遍练习着“如果当初考上北大”的虚假笑容。真可笑啊,李晚晴。
临死前还在做这种自欺欺人的美梦。还有…李辉。那个名字像根烧红的针,
扎进我濒死的意识里。高中时,他是全校仰望的“男神”,家境优渥,成绩优异,
篮球打得好,连甩头发的弧度都恰到好处。而我呢?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沉默寡言的普通女生。我像个卑微的窃贼,贪婪地收集着他的一切。
省吃俭用三个月,啃了无数顿干馒头就咸菜,
才在他生日时攒钱买下一条我看中很久的、据说是名牌的皮带。我鼓足毕生勇气,
在放学后人少的自行车棚拦住他,双手颤抖着递上包装精美的礼物盒,脸红得快要滴血。
李辉当时正和几个朋友说笑,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盒子,甚至没有伸手接。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浓重鄙夷的弧度:“哟,李晚晴?这什么玩意儿?
” 他旁边一个高个子男生立刻会意,夸张地捡起盒子拆开:“哇!皮带?辉哥,
还是名牌呢!不过…” 那男生故意拉长声音,戏谑地看向我,“这牌子…是A货吧?
地摊上五十块三条那种?李晚晴,你也好意思送出手?不怕脏了辉哥的手?
” 周围的哄笑声瞬间爆开,像针一样刺耳。李辉也跟着笑起来,眼神像看什么恶心的垃圾,
充满了厌恶和不耐烦。他直接从我僵住的手中一把抓过皮带,看都没看,
随手就甩给了旁边一个起哄最凶的男生:“胖子,你不是皮带断了么?赏你了。
虽然是地摊货,凑合着用吧,别嫌弃。” 那胖子嬉皮笑脸地接过,
还故意在油腻的裤子上擦了擦。李辉这才正眼看向我,声音不大,
却带着冰碴子般的刻薄:“李晚晴,以后离我远点。看见你这种穷酸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
就他妈倒胃口。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配吗?” 那条皮带,
连同我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就这样被他们像垃圾一样丢来丢去。那一刻的羞辱,
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滋滋作响,留下永久的焦痕。
毕业后原本分数能报北大的我因为父母的强制干预好了省师范学院。散伙饭后的夏夜,
路灯昏黄。酒精壮胆,我再次拦住他,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李…李辉…我…我喜欢你很久了…”他停下脚步,
路灯的光在他优越的侧脸上投下阴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赤裸裸的鄙夷和厌烦。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恶意:“喜欢你?李晚晴,你脑子是不是被门挤了?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淬着毒,“又穷又土,
穿得像个捡破烂的,成绩也就那样。喜欢你?图你什么?图你爹妈是厂里拧螺丝的?
图你家那破房子?还是图你以后能去当个月薪几百块的破老师?” 他恶劣地上下扫视着我,
像在评估一件劣质商品,“赶紧滚吧,看着你就烦。以后碰见了,就当不认识,听见没?
别他妈再来恶心我!” 说完,他甚至嫌恶地朝旁边啐了一口,毫不留恋地转身,融入夜色,
留我一个人站在路灯下,像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羞耻和绝望的泪水汹涌而出,
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份卑微到尘埃里的喜欢,
连同被父母强行改写的志愿、一眼望到头的贫瘠人生,构成了我前世彻头彻尾的悲剧。
冰冷和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我。……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粉笔灰和青春期汗水的酸馊气息,
猛地冲进我的鼻腔。呛得我肺管生疼,剧烈地咳嗽起来。我缓缓地睁开眼睛。
眼前不再是出租屋那布满霉斑、印着嘲讽鬼脸的天花板,
而是熟悉的、有些斑驳脱落的教室墙壁。头顶的老式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着,
吹起书页和少年们细碎的额发。黑板上,
“志愿确认截止:6月10日”几个用彩色粉笔写就的大字,像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火辣辣地疼!“晚晴!发什么呆呢?老班叫你去办公室!
” 同桌用手肘用力捅了我一下,带着点不满。
我茫然地、几乎是惊恐地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肉!
真实的、尖锐的、带着皮肉拉扯感的疼痛瞬间炸开,让我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地扭头看向旁边的玻璃窗——窗上映出一个扎着朴素马尾辫、穿着洗得发白蓝白校服的女孩,
脸上还带着些许未褪尽的婴儿肥,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震惊、狂喜和…浓得化不开的沧桑?!这不是梦!不是幻觉!
我他妈真的回来了!回到了2005年,
这个决定了我前世悲惨命运的关键节点——高考志愿填报的最后一天!前世所有的记忆,
如同被强行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带着滔天的悔恨、彻骨的不甘和冰冷的绝望,
瞬间将我淹没:父母强硬地、不容分说地否决了我报考北大的志愿,
用“为你好”“女孩子要安稳”的枷锁,将我死死按在“省城师范大学”的选项上。
四年师范毕业后,我像颗螺丝钉一样被拧进一所普通民办小学,拿着微薄的薪水,
在日复一日的备课、批改作业、应付难缠的家长和官僚的领导中耗尽青春与灵气。
买不起新衣服,租住在最便宜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的城中村隔断间,
被家人用“丢人现眼”的罪名催婚、被介绍各种歪瓜裂枣甚至心怀不轨的相亲对象…最终,
在三十岁生日那天,因长期过劳和心力交瘁,
像一袋垃圾一样孤独地猝死在那间冰冷的出租屋里。还有李辉,
那个我前世可望不可即的星辰,听说他轻松去了国外名校镀金,
回国后顺风顺水成了金融新贵,意气风发,与我的人生判若云泥,再无交集。我的死亡,
对他而言,恐怕连一丝涟漪都翻不起。“李晚晴,”班主任推了推厚厚的啤酒瓶底眼镜,
声音像破锣,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将我从汹涌的记忆洪流中粗暴地拉回现实,“发什么呆?
聋了?你爸妈在办公室等你确认志愿呢!磨磨蹭蹭的,快点过去!” 他挥着手,
像驱赶一只苍蝇。双脚像灌满了铅,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我一步步挪向那间熟悉的、散发着压抑气息的办公室。推开门,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混杂着父亲劣质香烟的呛人味道。母亲正拿着我的志愿确认表,
食指用力地、几乎要戳破纸张地狠狠戳在“省城师范大学”那一栏上,
指甲刮擦着纸面发出刺啦声,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就这个!签!女孩子家家的,
当老师多稳当!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以后找个老实人嫁了,生个孩子,稳稳当当一辈子!
比什么都强!” 父亲像个沉默的门神站在窗边,大口嘬着烟屁股,烟雾缭绕中,他皱着眉,
像看一个耽误他时间的麻烦精,不耐烦地催促:“还杵着干嘛?赶紧签了!磨磨唧唧,
老子还得赶回厂里上工!耽误了工时扣钱你赔啊?”前世,
就是在这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下午,在这个充斥着廉价烟味和父母刻薄目光的牢笼里,
我像个待宰的羔羊,颤抖着手,像签下卖身契一样,
在那个埋葬了我所有梦想、所有可能的志愿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从此,
人生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发什么愣?!耳朵塞驴毛了?!
” 母亲尖锐刺耳的声音再次炸响,带着火山爆发般的怒气,
一支廉价的、塑料壳都裂了缝的圆珠笔被狠狠塞进我手里,力道大得硌得我掌心生疼,
“笔给你!赶紧签!别给你爸和我添堵!看见你就烦!
”冰凉的、带着廉价塑料味的笔杆触碰到指尖的瞬间,一股冰冷的电流猛地窜遍全身!
我猛地抬起头。我看着母亲因急切和愤怒而扭曲得近乎狰狞的脸,
看着父亲那漠然得如同看陌生人的眼神,前世三十年的憋屈、不甘、愤怒、悔恨,
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在胸腔里疯狂地沸腾、冲撞!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炸开,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我接过那支破笔,嘴角却缓缓地、极其突兀地向上弯起,
勾勒出一个冰冷而充满讥诮的奇异笑容。这一次,去他妈的父母之命!去他妈的安稳人生!
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我、不、签。” 我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
却像锋利的刀剑,异常清晰地割开了办公室里令人窒息的空气。
在父母骤然瞪大的、如同见鬼般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
我慢条斯理地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志愿表仔细对折,再对折,
然后稳稳地、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姿态,塞进了自己洗得发白的校服口袋里。
“我、要、报、北、大。”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你疯了?!!
” 母亲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尖锐得能震碎玻璃,像被踩了尾巴的疯猫,
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北…北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那是你能想的学校?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想气死我跟你爸是不是?!
” 父亲脸上的漠然瞬间被暴怒取代,他一个箭步冲上来,
粗糙得像砂纸、带着烟味和机油味的大手像烧红的铁钳一样狠狠攥住我的胳膊,
力道大得我感觉骨头都要裂开:“反了天了你!小畜生翅膀硬了是吧?!敢跟你爹妈叫板了?
!今天不把这志愿签了,你他妈休想走出这个门一步!老子打断你的腿!
”前世积压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我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
猛地甩开父亲那令人作呕的手,身体因激动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眼神却锐利如刀,
死死钉在他们脸上:“我模考全市前五十!分数够得上北大的线!凭什么不能报?!
我的未来,我自己做主!”“放你娘的狗屁!” 母亲气得浑身肥肉都在抖,
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女孩子读那么高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伺候老公孩子!
围着锅台转!省城师范多好?离家近,学费低,毕业包分配铁饭碗!以后相亲说出去是老师,
听着体面!能找个条件好点的!读北大?读出来都老姑娘了!谁要你这个赔钱货!
” 那“赔钱货”三个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窝。
看着他们因失控而扭曲狰狞、如同恶鬼般的面孔,听着那些陈腐恶毒、自私到极点的话语,
我脑子里那根名为“亲情”的弦,啪地一声,彻底断了。我彻底明白了。
他们所谓的“为你好”,骨子里是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是害怕!害怕我飞得太高、太远,
脱离他们掌控的轨道,不再能成为他们养老、炫耀或者换取彩礼的工具!害怕我有了见识,
就不再甘心做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我的未来,我自己决定。” 我盯着他们的眼睛,
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宣读一份死刑判决。说完,我毫不犹豫地转身,
用尽全身力气拉开办公室那扇沉重的、象征着牢笼的木门,
将父母惊怒交加、如同野兽般的咆哮和班主任那目瞪口呆的错愕目光,统统狠狠甩在身后!
那扇门在我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李晚晴!小畜生!你今天敢踏出这个门一步,
就永远别回这个家!老子就当没生过你这个白眼狼赔钱货!死在外面也别回来!
” 父亲暴怒的吼声如同惊雷,穿透门板在走廊里疯狂回荡,带着恶毒的诅咒。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迈得更大、更快、更坚定。身后那个所谓的“家”,
早已是我前世的坟墓,今生的噩梦之源。永不回头!冲出那令人窒息的教学楼,
盛夏午后炙热到扭曲的阳光灼烤着我的皮肤。我没有目的地狂奔,
像要甩掉身后所有的魑魅魍魉,直到胸腔火辣辣地疼,喉咙里涌上血腥味,
才在一个僻静无人的小巷角落停下,扶着斑驳脱落的墙壁大口喘息。自由的气息是如此甘甜,
却也伴随着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我现在身无分文,与家庭彻底决裂,未来悬于一线,
命若游丝。北大!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灯塔,瞬间刺破迷雾,照亮了我混乱的脑海。学费!
生活费!我需要钱!巨大的、迫在眉睫的、关乎生死存亡的需要!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
前世一段尘封的记忆碎片,带着改变命运的金色光芒,猛地刺破迷雾,清晰无比地闪现出来!
那是多年后,我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租住在棉纺厂那片破败不堪、污水横流的家属区时,
房东大爷喝醉了劣质白酒,拍着油腻的桌子痛心疾首地唠叨,唾沫星子横飞:“唉!
悔死老子了!05年那会儿,这破房子跟白送一样!一套万把块顶天了!穷鬼都嫌晦气!
谁能想到啊…谁能想到七月份政府他妈的一纸文件下来,
划进了市重点实验小学和实验中学的学区!好家伙!我那几套破房子,破是破,位置好啊!
价钱一夜之间,坐火箭一样,翻了二十多倍都不止!肠子都他妈悔青喽!早知道砸锅卖铁,
卖血卖肾也得再囤几套啊!”2005年!就是现在!棉纺厂家属院!学区房暴涨!
时间点完美重合!分秒不差!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像要冲破胸腔,
滚烫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涌沸腾!这就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前世用我那卑贱如草的生命换来的、唯一能改变命运的先知!我颤抖着手摸向口袋,
里面只有一张皱巴巴、被汗水濡湿的五十元钞票。这点钱,
连棉纺厂一个厕所的平方都买不起!绝望的冰水还没浇灭,希望的火焰已经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