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搅拌机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麻，1988年的贵阳次南门，一座庞然大物正拔地而起。
茅台大厦，二十六层，傲视群侪，崭新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高原炽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脚手架尚未完全拆除，像巨兽褪下的鳞甲，堆叠在楼宇四周。
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水泥的湿腥、油漆的刺鼻气味，以及工人们浓重的汗味和廉价香烟的气息。
它像一颗突兀嵌入老城肌体的钢铁獠牙，崭新，锐利，带着一股蛮横的生机。“老马，瞅瞅！
这气派！” 包工头赵大奎叉着腰，黝黑的脸上油汗涔涔，咧着被劣质香烟熏黄的牙，
指着眼前拔地而起的巨物，得意地拍了拍旁边一个沉默男人的肩膀。那男人叫马国栋，
是这栋楼的水电工，也是赵大奎的同乡。马国栋没应声，只是抬着头，眯缝着眼，
逆着刺目的阳光打量着这栋庞然大物。他总觉得这楼…太新了，新得有点瘆人。
尤其是那些深井般的电梯井道，黑洞洞的，像通往地心的喉咙，看一眼都觉得心里发毛。
“发什么愣！赶紧的！” 赵大奎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三号楼五单元，1704那户，
王老板催得紧！马桶水箱有点漏水，还有客厅那个吊灯开关，接触不良，老他妈闪！
人家可是付了双倍工钱，要赶着‘暖房’的！麻利点！”马国栋应了一声，
背起沉重的工具包，沉甸甸的金属磕碰声在空旷的毛坯楼道里回荡。他走向电梯。
崭新的不锈钢电梯门光可鉴人，映出他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影子。按下按钮，
电梯运行的嗡鸣声在井道里回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新机器特有的、略显尖利的摩擦声。
门开了，轿厢内壁还贴着保护膜，散发着塑料和机油混合的工业气味。他走进去，
按下17楼。电梯平稳上升，数字指示灯一格一格跳动。密闭的空间里，
只有机器运行的低鸣和他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不知是不是错觉，
当电梯经过10层左右时，轿厢内的灯光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
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难以形容的凉气，不知从哪个缝隙钻了进来，拂过他的后颈，
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这楼…太新了，
水泥还没干透似的，阴气重？他甩甩头，驱散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叮！”17楼到了。
电梯门滑开，外面是同样崭新的楼道。雪白的墙壁，粗糙的水泥地面还残留着施工的灰印。
1704的门敞开着，里面传出女人细声细气的抱怨和一个男人低声下气的安抚。“阿明，
你看嘛！我就说这房子风水不好！还没搬进来就漏水！兆头坏得很！
” 说话的是个穿着时新连衣裙的年轻女人，烫着大波浪，脸上施着薄粉，是这家的女主人，
叫周雅。她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指着卫生间方向。她的小腹已经明显隆起，
是个怀孕至少六个月的孕妇。她丈夫李明，
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精明的男人，正陪着笑，
小心地扶着她的胳膊：“哎呀，小雅，别瞎想！新房子嘛，有点小毛病正常！
人家老师傅这不就来了嘛？修好就没事了，啊？为了咱儿子，也得住个亮堂宽敞的，是不是？
” 他朝刚进门的马国栋歉意地点点头，“师傅，麻烦你了，主要是我爱人怀着身子，
怕潮气。”马国栋闷声应了句“应该的”，放下工具包，径直走向卫生间。问题不大，
水箱的一个垫片老化渗水，他麻利地拆开更换。水声停了。他又去客厅检查吊灯开关，
拆开面板，发现是里面一根铜线压接不牢。他熟练地重新压紧，装上盖板。
开关“啪嗒啪嗒”，灯光稳定了。“好了，李老板。”马国栋收拾工具。“多谢多谢！
”李明松了口气，掏出几张钞票塞过来，“辛苦了师傅！”周雅脸色也缓和了些，
扶着腰在崭新的布艺沙发上坐下，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马国栋点点头，
背起工具包离开。经过客厅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沙发上周雅高高隆起的肚子，
心里不知怎的又掠过一丝异样。那肚子…鼓胀得有些过分，隔着薄薄的连衣裙，
似乎能看到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纹路。他赶紧移开目光，匆匆走向电梯。电梯下行。这一次，
那种若有若无的凉气似乎更明显了，而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混杂在新楼特有的气味里，格格不入。他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只想快点离开。几天后，
马国栋被派去处理另一栋楼的线路问题，没再去茅台大厦。
但关于1704那个孕妇的零星消息，还是断断续续传到了工棚里。
先是赵大奎骂骂咧咧地回来：“妈的，1704那家又找！说厨房插座没电！
老子亲自去看了，屁事没有！开关开错了！那女的，神经兮兮的，非说听见墙里有小孩哭！
我看她是怀个崽怀出毛病了！”接着，又有别的工友闲聊提起：“听说没？
1704那个孕妇，前几天晚上在楼道里摔了一跤！吓死人了！还好肚子没事！”“摔跤？
新楼楼道那么宽，灯也亮堂，咋摔的？”“谁知道呢！她男人说她自己不小心。
不过那女的脸色是真难看，煞白煞白的，眼窝都陷下去了，
跟被吸了阳气似的…”马国栋听着，没吭声，心里那点不安却像墨滴入水，慢慢晕染开。
墙里的哭声？摔跤？他想起那天在电梯里莫名闪烁的灯和那股阴冷的空气。
又过了约莫一个礼拜。贵阳的天气说变就变，白天还艳阳高照，傍晚却突然阴云密布，
狂风卷着尘土和碎纸片在崭新的街道上肆虐。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铅灰色云层，
紧跟着炸雷在头顶爆开，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仿佛整座城市都在颤抖。暴雨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茅台大厦光洁的玻璃幕墙上，汇成浑浊的水流倾泻而下。工棚里，
工人们早早收了工，围在一起打牌喝酒，抱怨着鬼天气。马国栋没什么兴致，
坐在角落的床铺上，就着昏黄的灯泡修理一个旧插排。外面的雷声一阵紧过一阵，
每一次炸响都仿佛劈在楼顶。突然，工棚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砰”地一声撞开！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猛灌进来！门口站着一个人，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头发紧贴在惨白的脸上，眼镜歪斜着，镜片上全是水雾和泥点，正是李明！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绝望，
直勾勾地盯着工棚里面，仿佛刚从地狱里逃出来。“救…救命！
” 李明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一种非人的颤抖，
“我老婆…小雅…她…她不见了！”工棚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外面狂暴的雨声和雷声。
打牌的、喝酒的，全都愣住了，愕然地看着门口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李老板？
你…你说啥？” 赵大奎最先反应过来，扔下手里的牌，站起身。“小雅！我老婆！不见了！
” 李明猛地扑进来，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哆嗦的身体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刚才…刚才打雷…停电了！屋里全黑了！我就去阳台看看外面…就那么一会儿！
最多…最多两分钟！等我回客厅…她…她就不见了！沙发是空的！家里我都找遍了！没有！
都没有！”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的尖利：“她一个大活人！还怀着孩子！能去哪？！
门…门是从里面反锁的！窗户也都关着！她…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 他死死抓住赵大奎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眼神涣散，语无伦次，
“找…快帮我找！求求你们！大楼！她肯定还在大楼里！电梯！对！
电梯刚才好像…好像动了一下！”电梯！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进马国栋的脑海！
他猛地站起来，工具包都忘了拿，抓起靠在墙边的手电筒就冲了出去，
一头扎进门外狂暴的雨幕中！赵大奎愣了一下，也骂了句脏话，
招呼上几个胆大的工友：“操！都他妈愣着干什么！抄家伙！跟我走！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马国栋单薄的工作服，刺骨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手电筒的光柱在瓢泼大雨中艰难地劈开一道昏黄的光路，
照亮的只有疯狂砸落的雨线和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树枝。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不远处的茅台大厦，
那栋崭新的巨楼在密集的雨帘和惨白的闪电映照下，轮廓模糊，
如同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张着无数黑洞洞的窗口。冲进一楼大堂，
湿冷的空气里混杂着浓重的水泥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应急灯发出惨绿幽暗的光，勉强勾勒出空旷空间里堆放的建筑材料和蒙尘的轮廓。身后，
赵大奎带着几个工友和李明也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带来一股更浓的湿气和寒意。“分头找！
一层层搜！” 赵大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嗡嗡回响，带着强装的镇定，
“老马，强子，你俩跟我去上面！其他人，检查下面几层和楼梯间！李老板，
你…你就在这儿等着！”李明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冰冷的承重柱，双手捂着脸，
身体筛糠般抖着，绝望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里漏出来。马国栋没说话，径直冲向电梯间。
三部崭新的电梯，指示灯都暗着。他用力按了几下上行键，毫无反应。停电了。
只有旁边那部狭窄的、运送建材的货梯，指示灯还顽强地亮着微弱的红光。
这部货梯直通地下设备层，平时很少用。“走货梯！去设备层看看！” 赵大奎吼道，
也跟了过来。货梯轿厢更小，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机油味。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轿厢顶一盏昏黄的小灯，随着电梯启动下降而轻轻摇晃，
在狭窄的空间里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
电梯运行的“嗡嗡”声在封闭的井道里显得格外沉闷、压抑。下降，持续下降，
仿佛没有尽头。数字显示从1变成B1地下车库，然后跳到了B2设备层。“叮！
”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货梯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