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脑勺的钝痛刚消下去。就被人揪住头发往门框上撞。“克死男人的丧门星。
”大伯周富贵的旱烟杆戳着我脸颊。唾沫星子溅在我刚结痂的伤口上。“文柏尸骨未寒。
”他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你就该守着灵堂哭满七七四十九天。”二伯周老实踹翻樟木箱。
陪嫁的云锦被他婆娘李氏踩在脚下碾。“还敢藏私？”李氏尖着嗓子笑。
指甲刮过我胳膊上的旧伤。“当年若不是文柏心软。”“就凭你这拖油瓶带个丫头片子。
”“连周家的门槛都摸不着。”我死死盯着她鬓角的金钗。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陪嫁。
上个月被她借去“戴两天”。如今插在她油光水滑的发髻上。“念儿还在发烧。
”我掰开周富贵拧着我胳膊的手。掌心的血蹭在他袖口。“让我带她去看郎中。
”周富贵往地上啐了口浓痰。“看什么郎中？”“一个丫头片子。”“死了正好省粮食。
”里屋传来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嚎。我挣脱开扑过去。看见周老实正抢念儿怀里的布偶。
那是文柏生前给她缝的兔子。“还给她！”我把念儿护在怀里。她小脸烧得通红。
小手攥着我的衣襟抖。“爹……娘……”周老实举着布偶往地上摔。“你男人都死了。
”“还留着这晦气东西？”布偶的棉花绽出来的瞬间。我看见念儿瞳孔骤缩。
突然想起文柏“病逝”那天的异常。他前一夜抱着个油布包回来。
沾着泥的手指划过我的手背。“秀儿。”他声音压得极低。“找到他们贪墨的证据了。
”当时我只当是他又在查村里的琐事。没放在心上。此刻周老实摔碎布偶的动作。
和记忆里文柏护着油布包的姿态重叠。“文柏是怎么死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周富贵和周老实的动作同时顿住。李氏脸上的笑僵了。“你说什么胡话？
”周富贵的喉结滚了滚。“文柏是突发恶疾。”“全村人都知道。”“是吗？
”我摸着念儿滚烫的额头。指尖触到她藏在衣襟里的硬物。是半张撕烂的麻纸。
边缘沾着暗红的渍。像干涸的血。“他死前三天。”我一字一顿地说。“是不是去过粮仓？
”周老实手里的布偶掉在地上。脸白得像纸。李氏突然尖叫着扑过来撕我的脸。
“你还敢咒文柏？”“我看你是想偷账本！”“账本？”我接住她挠过来的手腕。
她的镯子硌得我生疼。“什么账本？”周富贵突然吼道：“够了！”他踹开李氏。
眼神像淬了毒的刀。“把她们母女拖出去！”“扔去城隍庙！”“三天后还敢露面。
”“就打断她们的腿！”家丁架着我的胳膊往外拖。念儿在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
我看见樟木箱的锁扣被撞开。夹层里露出一角油纸。那是我陪嫁的妆奁。除了我和文柏。
没人知道有夹层。城隍庙的草棚漏着风。我把念儿放在稻草堆上。从她怀里摸出那半张麻纸。
借着透进来的月光辨认。上面记着“张主簿”“十五石”“西厢房”。
墨迹里混着的暗红斑点。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念儿突然抓住我的手。
烧得滚烫的指尖点着“西厢房”三个字。“爹……画……”她话说不全。但我瞬间明白了。
文柏把证据藏起来了。藏在周家的西厢房。而周家人在找。他们不仅贪墨。还杀了文柏。
现在想连我们母女也灭口。草棚外传来脚步声。我把麻纸塞进念儿的鞋里。用稻草盖住她。
“乖乖躲着。”“娘去给你找药。”刚掀开草帘。就看见药铺掌柜举着扁担站在外面。
“丧门星。”他往地上啐。“周老爷说了。”“谁敢给你家丫头看病。”“就砸了谁的铺子。
”我看着他身后周家的家丁。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们是铁了心要让我们死。
可我不能死。念儿不能死。文柏不能白死。回到草棚时。念儿已经烧得迷迷糊糊。
嘴里哼着文柏教她的童谣。我摸着她滚烫的额头。从怀里掏出最后两个铜板。
那是文柏生前给我买糖人的钱。攥得太久。边缘磨得手心疼。第二天一早。
我听见周家在雇杂役。说是要翻修西厢房。扯下头上的银簪子。那是文柏送我的定情物。
换了三个铜板。买了最便宜的退烧药。塞进念儿嘴里。看着她吞咽的动作。
我捡起地上的泥块抹在脸上。用剪刀铰了长发。粗布男装套在身上空荡荡的。
站在周家后门时。我对着水缸里的倒影看。眉眼间的轮廓被泥遮得差不多。
像个营养不良的少年。“找谁？”管事周福叼着烟袋出来。上下打量我的眼神像在看牲口。
“我叫阿秀。”我压着嗓子说话。粗嘎得像磨石头。“想找个活计。”“劈柴挑水都行。
”周福往我脚边吐了口烟油。“娘们唧唧的。”“能干什么重活？”“我有力气。
”我弯腰扛起旁边的石碾。故意让破袖子滑下去。露出胳膊上的旧伤。
那是去年帮文柏拉车时蹭的。周福的眼睛亮了亮。“管饭。”他挥挥手。“月钱两文。
”“干不好就滚。”跨进周家门槛的瞬间。我听见李氏在院子里骂。
“……那丧门星肯定藏在附近。”“等找到她。”“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我低着头往柴房走。后背的汗毛全竖起来。突然被人拽住后领。李氏的声音贴在耳边。
“阿秀？”她的指甲戳着我后颈。“我怎么瞧着。”“你这身形。
”“像极了被我们赶出去的那个丧门星？”周围的仆妇们爆发出哄笑。我攥紧袖管里的剪刀。
指尖因为用力泛白。“二伯娘说笑了。”我尽量让声音粗哑。“小人是外乡来的。
”“第一次到这村子。”“是吗？”李氏突然抬脚踹我的膝盖。我踉跄着跪下时。
看见她盯着我虎口的旧伤笑。“外乡人？”“外乡人会有跟那丧门星一样的疤？
”哄笑声更大了。有人朝我扔烂菜叶。“丧门星滚出去！”“别脏了周家的地！
”念儿要是看见我这样。肯定会吓得大哭。我死死咬着牙。膝盖在青石板上硌得生疼。
突然听见院门口传来咳嗽声。“周家的规矩。”“是让客人跪着听训？”声音冷得像冰。
我抬头看见穿藏青官服的男人。腰牌上的“沈”字晃得人眼晕。是县尉沈砚。
三年前文柏救过的那个书生。李氏脸上的横肉瞬间堆成笑。“沈大人。”她手忙脚乱地扶我。
“这是家里雇的杂役不懂事。”“我教训两句。”沈砚没看她。目光落在我沾满泥的脸上。
扫过我渗血的虎口。最后停在李氏脚边的烂菜叶上。“杂役也是人。
”他的靴子碾过那片菜叶。“周家既然雇了人。”“就得按规矩付工钱。
”“总不能又想占便宜。”周富贵从屋里跑出来打圆场。“沈大人说的是。
”“是我们管教不严。”他给周福使眼色。“还不快带阿秀去干活。
”我被周福拽着往柴房走。经过沈砚身边时。他突然开口。“你的手。”我顿住脚步。
看见他盯着我被李氏掐红的手腕。“得上药。”周富贵的笑声卡在喉咙里。
李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我低着头往前走。后背的冷汗浸湿了粗布衣衫。这个沈砚。
是敌是友？柴房里堆着半捆湿柴。我蹲下来慢慢劈。木屑溅在脸上没感觉。
满脑子都是沈砚刚才的眼神。他看见我虎口的疤了。他知道我是谁。可他为什么没戳破？
傍晚倒垃圾时。我绕去西厢房后墙。工匠们收工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刚要翻墙。
就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哥。”是周老实的声音。带着哭腔。“沈砚今天来。
”“是不是发现什么了？”“慌什么！”周富贵压低声音骂。“文柏那小子死了。
”“死无对证。”“账本找不到。”“谁能奈我们何？
”“可那丫头……”“一个寡妇带着个病秧子。”周富贵冷笑。“还能翻了天不成？
”“等翻修完西厢房。”“找个由头把她卖去窑子。”“永绝后患。”我捂住嘴退到假山后。
指甲掐进掌心。卖去窑子？他们不仅要我的命。还要毁了我。脚步声往门口来。
我赶紧往柴房跑。刚拐过月亮门。撞上一个硬邦邦的胸膛。沈砚的手扶住我的胳膊。
灯笼的光打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你在找什么？”他问。我心脏狂跳。
袖管里的剪刀硌得慌。“没……没什么。”“我……我去倒柴灰。”他盯着我的眼睛。
那目光像能穿透人心。“周文柏的账本。”他突然说。“你知道在哪。”不是疑问。是肯定。
我后背抵着墙。退无可退。这个男人。到底是来查案的。还是来帮周家的？他突然弯腰。
捡起我掉在地上的碎布。那是被李氏扯破的衣角。沾着点胭脂。是念儿偷偷抹的。
她说这样娘亲就不那么像男人了。沈砚捏着碎布的手指紧了紧。“你女儿。”他声音低了些。
“叫念儿。”“对吗？”我猛地抬头。他怎么知道念儿的名字？文柏跟他提过？
还是……沈砚没等我开口。转身往院外走。“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他说。
“今晚就离开周家。”走到门口又停下。背对着我。“明早卯时。”“城隍庙后墙。
”“带念儿来。”风卷着他的话音过来。我攥着那半张账页的手心。突然沁出了汗。
他是在给我机会？还是……柴房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响。我看着沈砚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
突然想起文柏生前常说的话。“这世上总有光。”“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能照亮路。
”或许。这个看起来冷漠的县尉。就是那点光。可西厢房里的账本还没找到。
文柏的冤屈还没昭雪。我不能走。举起斧头劈向湿柴。木纤维裂开的声音里。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周富贵。周老实。李氏。还有那个藏在后面的张主簿。你们欠我们的。
我会一点一点。全都讨回来。念儿还在城隍庙等着我。等着我带她回家。我得快点。再快点。
柴房的霉味混着湿柴的腥气。呛得我直咳嗽。手里的斧头劈下去。火星子溅在裤脚上。
也没劈开那截硬木。脑子里全是周富贵说的“卖去窑子”。握斧柄的手越收越紧。指节泛白。
“阿秀。”周福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我赶紧把斧头藏在柴堆后。转身时撞翻了水桶。
水漫过脚背。凉得刺骨。“二伯让你去西厢房。”周福斜着眼看我。“说那里有堆废料。
”“让你清理干净。”心脏猛地一跳。西厢房。他们主动让我去？是试探。还是……“怎么？
”周福嗤笑一声。“不敢去？”“没……没有。”我捡起墙角的扁担。
故意让破衣服的袖子滑下来。遮住手腕上的淤青。西厢房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
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地上堆着些拆下来的木梁。墙角有个新挖的土坑。没填实。
边缘还留着铁锹印。文柏的账本。会不会就在这坑里？刚走过去两步。
就听见院墙外有脚步声。是李氏。她在跟周老实说话。“……那丫头肯定在找东西。
”李氏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看见她白天往这边瞟了好几眼。”“放心。
”周老实的声音带着得意。“我在坑里埋了碎瓷片。”“她只要敢挖。
”“手上准得添几道口子。”“到时候就说她偷东西被抓。”“打死也没人敢说什么。
”我缩回脚。盯着那土坑的眼神冷下来。这些人。真是连一点活路都不给。假装清理木梁。
眼睛却在屋里扫。文柏生前总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会把账本藏在哪？梁上？柜子后？
还是……目光落在窗台上的砚台上。那是我陪嫁的端砚。文柏生前总用它练字。
周富贵说“晦气”。早该扔了。怎么还在这？走过去拿起砚台。入手比平时沉。
底部好像有点松。指甲抠了抠。果然能撬动。夹层里是空的。只有一张极小的纸条。
上面画着个箭头。指向墙角的八仙桌。心跳得像擂鼓。刚要走过去。
院门口传来周富贵的声音。“沈大人怎么又来了？”我赶紧把纸条塞进鞋缝。
拿起扁担继续挑木梁。眼角的余光瞥见沈砚走进来。他身后跟着个捕快。手里拿着卷宗。
“张主簿那边催得紧。”沈砚的目光扫过屋里。最后落在我身上。
“让我再问问周文柏生前的事。”“比如。”他顿了顿。“他有没有提过账本？
”周富贵的脸瞬间白了。“沈大人说笑了。”“文柏一个穷秀才。”“哪有什么账本？
”“是吗？”沈砚走到八仙桌前。手指敲了敲桌面。“可我听说。”“他死前三天。
”“曾拿着本账册去见过张主簿。”周老实手里的烟袋掉在地上。“不可能！”他脱口而出。
“文柏那天根本没出门！”话刚说完。他就捂住嘴。脸涨得通红。沈砚笑了。那笑容很冷。
“你怎么知道他没出门？”“难道。”他往前走一步。逼近周老实。“你那天一直盯着他？
”周老实吓得后退。后腰撞在土坑边缘。差点摔进去。“我……我是猜的。
”“沈大人别误会。”李氏突然尖叫起来。指着我喊：“是他！”“是这个杂役！
”“他刚才在挖墙角！”“肯定是他偷了账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我身上。我放下扁担。
故意让手背蹭过土坑边缘。碎瓷片划破皮肤的疼。让我脑子更清醒。“二伯娘看错了。
”我低着头说话。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我只是在搬木梁。
”“手上的伤是刚才被木刺扎的。”沈砚的目光落在我流血的手背上。没说话。
转身对捕快说：“搜。”捕快应声上前。翻遍了屋里的角落。连那堆木梁都拆开看了。
什么也没找到。“沈大人。”周富贵擦着汗笑。“我说了没有吧。”“是这杂役手脚不干净。
”“让您误会了。”沈砚没理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来。好像要查看我的伤口。
手指却在我手心飞快地写了个字。“窑。”我的呼吸顿了顿。废窑？他是说。账本在废窑？
还是……“伤口得处理。”沈砚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周管家。
”“带他去拿点金疮药。”周富贵不情不愿地应着。眼神里的怀疑像针一样扎人。
离开西厢房时。我故意走在后面。经过八仙桌时。指尖飞快地摸过桌腿。摸到一道刻痕。
是文柏常用的记号。代表“藏”。账本。果然在桌子里。回到柴房时。天已经擦黑。
周福扔给我个油纸包。里面是点黑乎乎的药膏。“二伯娘赏的。”他语气不善。“算她心善。
”我捏着油纸包。指尖沾到药膏的地方。凉得发疼。这哪是金疮药。是用来治牲畜皮肤病的。
抹在人身上。能烂掉一层皮。把药膏倒进泔水桶时。听见周富贵在正屋说话。
“……张主簿今晚过来。”“就在废窑分赃。”“让那丫头去送趟东西。
”“就说……”“就说西厢房漏了。”“让她去废窑拿点瓦片。”李氏的声音接着响起。
“要是她不去呢？”“不去就绑着去。”周富贵的声音狠下来。“正好让张主簿的人。
”“给她个了断。”我捂住嘴。退到柴堆后面。浑身的血都凉了。他们要在废窑对我下手。
还要借张主簿的手。好狠毒的心。更深夜静时。我揣着从灶房偷的火折子。往城隍庙走。
得先把念儿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刚走到破庙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动静。是周老实。
他正用麻绳捆念儿的手。“小贱种。”他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你娘呢？
”“让她把账本交出来。”“不然就把你扔进井里。”念儿的脸哭得通红。
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看见我时。突然用力挣扎。“娘！快跑！”周老实猛地回头。
看见我的瞬间。眼睛亮得像狼。“你果然来了！”“把账本交出来！”我抓起地上的石头。
朝着他的头砸过去。“放开我女儿！”周老实躲开了。石头砸在柱子上。碎成两半。
他扑过来抓我。我侧身躲开。却被门槛绊倒。就在他的手要抓住念儿的瞬间。
一道黑影从梁上跳下来。一脚踹在周老实的胸口。他像个破麻袋一样摔出去。是沈砚。
他怎么会在这里？“沈……沈大人？”周老实爬起来想跑。被沈砚一脚踩住后背。“周老实。
”沈砚的声音冷得像冰。“谋害秀才妻女。”“勾结官吏贪墨。”“你说。”“该判什么罪？
”周老实吓得尿了裤子。“大人饶命！”“都是周富贵和张主簿逼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