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相府嫡女，出身显赫，生来矜贵，受尽万千宠爱。四十岁生辰那日，
本应是阖家欢聚的喜庆时刻，却见夫君那早已亡故的原配，
领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登门要认祖归宗。夫人身份贵重，然妾身才是原配。
民妇不敢妄想取代夫人，甘愿自降为妾，只求能留在夫君身边侍奉左右，更盼夫人开恩，
让我儿认祖归宗，与夫君共享天伦。我到这时才发觉，
与我琴瑟和鸣、人品端方的夫君居然在外面养了她整整二十年。01及笄之年，
我嫁与夫君谢瑜。彼时，他是新科进士，人品清俊端方，谈吐不凡，模样令我生欢喜。
虽闻他曾有婚配，娘子不幸早亡，但我亦不计较他过往。谢瑜与我成婚后二十余载，
他温柔体贴，对我千依百顺，我亦为了他收敛骄纵脾性，恭顺婆母，
把府里上下打理得周周全全。没想到在我四十岁生辰这天，当着满府宾客的面，
他狠狠地把我的尊严践踏在脚下。那叫齐娟娟的妇人容貌秀美，体态轻盈，皮肤白皙，
保养得宜，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日子过得顺遂，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哪家小官太太。
身旁少年眉眼间，确有几分谢瑜年轻时的影子，也是养得金尊玉贵，如同官家公子一般。
我沉沉地看着他们，没说话，他们就这样跪着。谢瑜很快被唤来，踏入厅内见此情形，
面上难得露出慌乱之色，忙道：夫人莫要动气，为夫并非存心欺瞒于你。原来，
当年谢瑜病重，家贫四壁，齐娟娟连夜渡江前往临镇请郎中，途中突遇风雨，不慎失足落水，
顺流漂至下游，幸得渔民夫妇搭救。但在落水时她伤了腿骨，且昏迷多日，
卧床休养近一年才渐愈。待她赶回故乡，却见家舍空置，谢瑜早已无影无踪。
后来打听到谢瑜高中进士北上京城的消息，她找到谢瑜时，我与谢瑜已然成婚。
因她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其他亲戚投靠。谢瑜不忍抛弃她，又不愿让我难过，
便在城外购置了一处二进宅子安置她。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字字如冰：安置？
这算哪门子安置？藏在外面金屋藏娇，和偷情又有什么分别？谢瑜面色陡然阴沉，
眉骨下青筋突突直跳，显然动了怒。
齐娟娟却不急不躁柔声解释：夫人莫恼……民妇自幼孤苦，只盼能有个血脉依靠。
当年求他给我个孩子傍身，可一场落水寒了身子，调养多年才生下景哥儿……是我痴缠，
不怪夫君。谢瑜满眼疼惜地看向齐娟娟，片刻后缓缓起身，
朝我深深一揖：当年娟娟落水，是为了给我请郎中救命，这份恩情我始终记在心里。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先负了娟娟，又辜负了夫人，今日任凭夫人处置。
他已四十三岁，虽两鬓生华发，面容却不见老态，相较年轻时清苦生活的俊逸模样，
现在更添几分雍容气度。谢瑜娶我二十年，借父亲之势在仕途平步青云，
从进士升至三品兵部侍郎，朝堂人人趋奉。如今他顺遂惯了，早忘了官位来路，
连作揖道歉都显得生硬别扭。来贺寿的夫人小姐见状纷纷寻由头告退，
我淡声道：不必急着走，且留步听听谢大人还有何话说。众人互相对视，眼中难掩兴味，
谢瑜本一脸正色，闻言愕然怔住。满室皆是小辈，纵是他面皮再厚，也不由得不自在起来。
我转头看向齐娟娟：你是如何进府的？谢府防卫虽不如丞相府森严，
但今日生辰宴人员繁杂，守卫只会更严。她母子手无寸铁，竟能闯门过院、直入内厅下跪，
显然有蹊跷。齐娟娟脸色微白，余光瞟向谢瑜。我吩咐：传少夫人来。
我膝下唯有一子谢远，儿媳陈氏乃鸿胪寺主簿之女。陈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诗书传家，
陈氏生得温婉端庄、行事妥帖。自她过门，我便将中馈之事交予她打理。今日宴客出此疏漏，
她难辞其咎。听得传唤，陈氏与谢远匆匆赶来。见谢瑜直挺挺立在厅中，两人皆是一怔。
未等我开口，谢远已抢步搀扶父亲往主位坐，口中劝道：母亲向来宽厚，父亲纵有不妥，
看在多年情分上也会宽宥。这话明为调和，暗里却含偏袒，令我心底一凉。
我低头呷了一口茶，问陈氏：他们是如何进来的？陈氏一脸茫然，谢远忙道：母亲，
是儿子不好，是儿子吩咐人让他们进来的，儿子不忍见父亲为难。他果然知情。
谢瑜也道：夫人不必怪远儿，是我逼他应下的。
我冷笑：那夫君刚进来时一脸惊讶是做给谁看的？挑我生辰之日，满堂宾客在场时，
你们父子伙同外人算计我，想逼迫我答应什么？我气急攻心，忽地晕厥过去。03我病了，
我装的。世人对男子宽容，就算我是丞相之女，先皇亲封的承德县主也要遵循夫为妻纲。
这事认真论起来，也难断对错。保不准有人还要赞谢瑜一声有情有义。
他养外室二十年且育有一子，满厅堂贵妇小姐都是证人。如今我骑虎难下，
往后再做什么决定，都是在恶心自己。太医说我急火攻心，兄长派人探望，
我只道：兄长勿忧，韶华自能料理妥当。晚间喝了药歪在靠枕上，
忽闻窗外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抬眼望去，只见一只毛色雪白的鹦鹉叼着片银杏叶，
正扒着窗棂往屋里瞧。夫人万安——鹦鹉忽然开口，尾音拖得老长，
像极了谢瑜早朝归来时的调调。我挑眉时，它竟松开叶子，扑腾着翅膀旋了个圈，
为夫知错啦！知错啦！外间传来压抑的笑声，显然是小丫头们在憋笑。正纳闷时，
忽见谢瑜的书童阿砚捧着个雕花鸟笼蹑手蹑脚走进来，笼底铺着我去年绣的芙蓉帕子，
里头还摆着一小碟蜜渍金桔。夫人恕罪。阿砚低头不敢看我，
老爷说……说当年在丞相府外跪雪，是夫人让丫鬟偷偷递了暖炉，
如今他……他便让『雪团』替他跪暖炉。我这才注意到鹦鹉爪子下踩着个铜铸小暖炉，
正冒着袅袅热气。雪团许是踩得累了，忽然扑到笼边歪着脑袋看我，
嘴里还叼着块碎帕子——正是今早我擦泪时丢的那块。韶华莫气……韶华莫气……
鹦鹉忽然换了语调，竟模仿起谢瑜平日里哄我的口吻，为夫带你去看烟火，
去吃城南的点心铺子新出的『桂花饼』……我望着雪团圆鼓鼓的眼睛，
忽然想起新婚那年他蹲在鸟市挑鹦鹉的模样——那时他说要挑最机灵的，这样夫人闷了，
它还能说说话。把笼子放下吧。我别过脸去，声音却软了几分。阿砚如蒙大赦，
放下笼子便退了出去。窗外夜风掠过，吹得竹帘沙沙作响。雪团歪着头看我，
爪子下的暖炉还在发烫。我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男子的甜言蜜语，就像这鹦鹉学舌，
听着悦耳，可真心能有几分？进来吧。我把身子坐正。谢瑜急不可耐地走进来，
他径直坐到床边，握着我的手，红着眼角仿佛有千般委屈地说：韶华，我不是故意瞒你，
我实在是怕你伤心受委屈，不知道如何跟你开口。我望着他，他年轻时面若冠玉，
风姿无双。如今已不惑之年，风采更胜当年，在。岁月沉淀中，越发显得儒雅迷人。可惜啊，
我是孟韶华，丞相府嫡女。我慢慢抽出手，嘲讽嗤笑：在我生辰的日子，
当着满府京城的贵妇小姐面前。算计我，就不怕我伤心难过了？他神色一滞，面露尴尬，
好一会儿才叹口气：韶华，你我都年逾不惑，远儿也是当父亲的人了，
这些旧事就不要计较了。你贵为相府千金，娟娟一个村妇如何能与你比，
她进门只不过是为了景哥儿有个名分。你向来宽宏大量，就别揪着这点事不放了。
我望向窗外，声音如同死水般波澜不兴：你我结缡已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光阴，
你始终有机会向我坦诚，却从未开口。你并非顾忌我的感受，
不过是想两全其美——既不愿舍弃结发妻的情分，又贪图着丞相女婿带来的显贵荣华。
谢瑜，你真虚伪得令我作呕。被我揭穿，他眼底腾起阴翳。他已低声下气多时，
又当着众多下人的面对我伏低做小，自认为给足了我颜面。然而我不仅未原谅他，
还出口讽刺。谢瑜毕竟做了多年兵部侍郎，向来被人奉承敬重，这些年来我对他关怀备至，
从未以县主身份自居，他如何能受得了这般折辱？谢瑜怒而拂袖起身，冷笑一声：孟韶华，
你最好弄清楚，娟娟是我明媒正娶的原配，你不过是继室！按律例，你在她面前当执妾礼！
她知书达理、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你别不识抬举！我怒极反笑，
眼底寒芒骤起：谢瑜，你真是糊涂了！我虽嫁入谢府，却容不得任何人轻辱丞相府的体面！
你今日这番话，是全然不把丞相府放在眼里，还是想公然践踏『夫义妇顺』的纲常？别忘了，
我可是先皇亲赐的承德县主，岂是你一个兵部侍郎能随意羞辱的？我逼近半步，
字字如刀：真忘了二十年前，自己跪在雪地里求我父亲将我许配给你时，
信誓旦旦说『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的模样？这二十年来，我父亲不遗余力地提携你，
助你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如今你刚做了兵部侍郎，就得意忘形地想把外室领进府？谢瑜，
你真是好得很！他的面皮瞬间充了血，青筋顺着脖颈暴起，要吃人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毫不退缩与他对视，嘴角嘲弄一撇，周身散发着丞相府嫡女的气势。我脊背挺得笔直，
指尖轻轻拂过袖口的金线缠枝纹，眼底尽是丞相府嫡女的威仪。他张了张嘴，
到底没敢再放什么狠话，甩袖时带翻了桌上茶盏，泼了满地的滚水，这才愤恨地拂袖而去。
04我命人暗中彻查齐娟娟母子的底细。此事端的古怪，谢瑜将这桩隐秘捂了二十年，
为何偏选在此时撕破脸？更蹊跷的是，他竟挑我生辰正日，
当着满府京城贵女的面闹得沸反盈天。就算逼我当场认下这对母子，他身为兵部侍郎，
又岂能在权贵圈里保住体面？何况谢景不是他唯一的儿子，既非嫡长，又无母族倚仗。
谢瑜他正年富力强，若等将来跻身中枢，待我父亲致仕后，届时以他的权势碾压，
我纵有不满也只能妥协。以他一贯的权谋心性，断不会在时机未成熟时贸然行事。
究竟是什么缘由，让他宁可自损声名也要在此时摊牌？很快便有了答案。
原来谢景勾搭上了乐安郡主，且二人已有私情。以谢景如今的身份，无论如何也配不上郡主，
但倘若他认祖归宗、记在我名下，便能成为丞相府的外孙、兵部侍郎的嫡子，
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迎娶郡主。难怪谢瑜这般不顾颜面、急切冒进。自从我搬回丞相府后，
谢瑜便再未露面。却有风声传入耳中，道他已将齐娟娟母子迎入侍郎府中。
那齐娟娟竟堂而皇之地以主母自居，府里下人皆恭称她为夫人，
谢景亦作贵公子做派招摇过市。更可笑的是，我那素来知书达理的儿媳陈氏，
竟每日按时辰行晨昏定省之礼，将齐娟娟当作正经婆母般侍奉得无微不至。
于嬷嬷愤愤不平：少夫人怎的这般是非不分？枉县主平日拿她当亲生女儿疼。
我淡笑一声，不以为意：她能有什么法子？上头有公爹施压，身旁有夫君央求，
她还要在谢家谋生存，哪敢违逆掌权者的心意？谢瑜这般做，分明是故意演给我看，
他在逼我服软。果然，不出三日，我儿子谢远便来劝我。不过是个妾室，也已年老色衰，
纳便纳了，断不会影响母亲的地位。他又道，您与父亲皆已至不惑之年，
何苦为这点闲事伤了夫妻情分，闹得阖府不宁？我直视他：为何要伙同外人蒙骗我？
他喉结微动，坦言道：乐安郡主心仪景哥儿，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我冷笑：你倒与他亲厚得很。他沉默片刻，低声道：五王爷有雄才大略，非池中之物。
我抬眸，目光如刃，他不敢与我对视，垂首避开。你外祖父常言，孟家世代为纯臣，
唯忠君事上。可是母亲！他膝行半步，急道，
您贵为丞相嫡女、先皇亲封的承德县主，有外祖庇佑，谢家自蒙圣眷；可若外祖百年之后，
父亲不过兵部侍郎，在皇权更迭之际，能有几分立足之地？母亲，
求您看在谢氏列祖列宗的份上，允了父亲吧！我心下了然，五王爷意图谋反，
谢瑜则想谋取从龙之功。是以他筹谋让乐安郡主与谢景暗通款曲，
五王爷需借谢瑜这个兵部侍郎为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桩腌臜事。我冷笑，
字字如刀：圣上少年即位，仁厚贤明，治国勤勉。每日临朝至深夜，
批阅奏折必亲自过目、详细批注，待臣下宽厚温和，孝心更是闻名天下，
百姓朝臣皆赞其贤德。至于五王爷……我语气冰凉，虽才略冠绝诸王，
却性诡诈阴狠，曾构陷手足、暗操权柄。以宫人之子出身，纵屡立奇功，终究难掩庶出之瑕，
名位不正，朝野多有非议。谢远忽然抓住我的手：当今圣上一向敬重外祖父。
他看向我，目光炯炯。他这是要我去说动父亲，让丞相府为五王爷效力。
我失望至极：乐安郡主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庶女，空有个郡主之名，谢景与她无媒苟合，
五王爷为逼你外祖父助他，竟行此下作之计，你竟看不出，他是拿你当棋子，
拿丞相府当刀使？谢远忽地起身，双眼猩红，大吼：看出又如何？看不出又如何？总之，
这从龙之功我要定了！倘若母亲不管、外祖不帮，我便永无出头之日！
我冷冷的看着他： 这父子俩，一个被权力迷了心窍，一个被野心冲昏了头脑，
终究是在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05二十年前，父亲初登丞相之位，风头无两。
满朝官员争相攀附，踏破相府门槛的媒人络绎不绝。就连五王爷也暗中派人传话，
示意娶我为妃，被父亲父亲以 小女福薄，不敢攀附天家 为由婉拒。那时我待字闺中，
从未想过会与谢瑜这样的寒门士子产生交集。春日诗会上，
身为新科进士的谢瑜以一首咏梅诗技惊四座。隔着半卷席帘，他与我偶然对视的刹那，
情根便已深种。谁能料到，这个出身寒门的书生竟怀抱大雁贽礼，在丞相府门前长跪三日。
他当着满京城的面发誓此生非我不娶，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父亲见状怒不可遏，
怒斥谢瑜为攀附权贵不择手段，行事毫无底线。这惊世骇俗的举动很快传遍了京城。
就连先皇都在御书房拿此事调侃父亲，朝中同僚也纷纷揶揄，
戏称父亲不久便会有个进士女婿。面对众人的调笑，父亲心中满是厌烦，
奈何我心意已决，执意要嫁。父亲见我对谢瑜痴迷得无法自拔，最终无奈应允了这门亲事。
他失望地叹道：是为父忙于政务，没教你识得人心，才让你被表象迷惑，
愧对你早逝的娘亲。看着父亲为我操劳，我虽心怀愧疚，但一想到即将与谢瑜成亲，
仍满心欢喜。这场轰动京城的婚事，一时传为佳话。此后多年，我都因谢瑜的深情誓言，
成了京城贵妇小姐们艳羡的对象。成亲后，谢瑜官运亨通，
从籍籍无名的翰林编修一路升至兵部侍郎。朝堂之上，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连素来严苛的父亲都忍不住点头称赞其才学。这份青云直上的仕途，
配上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当真演绎得滴水不漏。在谢府内宅，他将深情做到极致。
生辰时，必命人在庭院遍植白梅，亲手写下缠绵情诗；上元夜，又陪着我穿街过巷，
在漫天花灯下诉说衷肠。即便远赴江南公干，归来时也不忘带回最时新的云锦裁作新衣。
这些细碎体贴，经下人们的口，成了京城贵眷圈里人人称羡的佳话。同僚送来貌美的清倌儿，
他隔着屏风淡笑婉拒："拙荆善妒，怕是要闹得阖府不宁。
" 宫人奉旨赐下明眸善睐的侍女，他盯着金砖缝隙，
用文人特有的迂腐语气推辞："陛下厚恩，臣唯有用心办差回报，
至于纳妾之事... 臣与夫人少年结发，实在不忍辜负。"这些话被小厮们传得满城皆知，
可每到月半，他腰间总会多出个绣着陌生并蒂莲纹样的香囊，那纹样我从未见过。
玉簪仍插在发髻间，只是再无人替我簪花。自他升任兵部侍郎那年，
暗卫便截获了五王爷府的密信。作为丞相之女，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公务，
兄长无法时刻护我周全，便在我出嫁前将精心调教的暗卫赠予我护身，这些谢瑜并不知晓。
这些年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我对谢瑜当年的倾心，早在他表面的深情里被消磨得只剩提防。
我早已认清，他爱的从来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丞相府权势。
每日如常为他收拾官服、陪他出席宴席，举止间尽显恩爱。夜深人静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