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云岫,眼巴前儿都新社会了,讲究个自由平等,咱们都已经分开这么久了,事情不能一直拖,村支书来了也不是一两回了吧?旁人背后指不定咋嚼舌根呢。”
“咱趁早离了吧,省得让人戳脊梁骨。”
蒋云岫醒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说这话的声音像是被岁月浸过,每一寸都透着悠长的余韵,有些熟悉。
离婚?谁和谁离婚?不是刚结的婚吗?
她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是……年近不惑的苏照月的脸,眼角满是细纹,神情沧桑。
蒋云岫瞳孔骤然收缩,喉间溢出半声惊恐的喘息。
她明明今晨才与苏照月拜的堂,怎的这人......
苏照月十八岁,是城南戏班的红角儿,生得唇红齿白,一副金嗓子唱红了半座城,最要紧是他响亮的名头,招他入赘,对蒋家药铺的生意大有裨益。
“蒋云岫,你这是唱的哪门子戏?”
苏照月对上她惊恐的表情,冷笑一声,话里带刺儿。
蒋云岫颤抖的指尖陷入掌心,喉头发紧:“你,你怎么会……你不是才十八岁吗?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现在难道不是民国二十六年?”
苏照月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眼尾的纹路显得格外锋利,声音凉薄:“民国?呵,岫儿,你以为装疯卖傻,这婚就能不离?如今是1957年,新社会了,《婚姻法》明令一夫一妻,合作社那边都是登记在册的,这婚,你不离也得离。”
蒋云岫向来爱整些幺蛾子,每天做梦都想回到二十岁那会儿的风光里。
“1957年……”
蒋云岫眨了眨酸涩的眼皮,颤巍巍把手举到眼前。
枯枝般的指节上爬满皱纹,手背上青筋凸起,掌心横着几道皲裂的血口子,分明是双老妪的手,哪里还有当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
一阵眩晕猛地下来,耳畔嗡嗡作响。
蒋云岫眼前骤然发黑,最后的意识里,是三十八岁的苏照月极不耐烦的声音。
“又来了。”
*
蒋云岫再次醒过来时,浑身发软,口干舌燥,身体阵阵发热。
她强撑着坐起身,眨了眨模糊的眼,待视线渐渐清明,终于看清了四周的景象。
一个破旧不堪的草屋,几缕光甚至能透过茅草打进来,茅草墙上挂着褪色的画像,画像右下角还有褪色的字迹,墙角堆着几个缺了口的搪瓷盆……
苏照月已经不见了。
蒋云岫扯了扯唇角,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土匪绑架了。
她闭了闭眼,强吞下恐惧与苦涩。
她没做梦,她还是她,蒋云岫,只是平白丢了二十载光阴,睡前还是刚留洋归来,新婚燕尔的风华骄女,醒来后却成了个满面风霜的四十岁妇人。
在床上安静坐了好一会,察觉身体里翻腾的热浪,蒋云岫认命地起身,穿上打满了补丁的脏布鞋,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水还没喝完,就听到外面响起的喇叭声。
“社员同志们注意!合作社猪圈遭人投毒,经革命群众揭发和乡人民委员会调查,确认系地主阶级残余分子蒋砚所为,该犯罪分子对罪行供认不讳,其行为严重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危害集体财产,法院最终决定:判处蒋砚死刑,立即执行!”
蒋云岫面色一变,死刑?
这蒋云岫真恶心,都怪她!蔫坏,就因为不想干活,就给合作社猪圈里撒碱面,害的男主还要替她受罪!受罪就算了,现在都要替她死!
完了完了!情节里男主妈发烧,直接挂了,撒碱面的事儿全扣她头上,算是不了了之,男主也没顶罪,现在蒋云岫没死,男主要被枪毙了!
得,全文完。
蒋云岫瞪直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飘过的一行行金字!
那字飘忽悬浮,恍若《聊斋》里写的精怪显灵了,让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她完全不能理解,这不科学!
她壮着胆子抓了一把,却发现那字是虚无的。
蒋云岫吞咽了一口唾沫,很快,金字又发生了变化。
男主这妈,矫情了一辈子,惹是生非水性杨花也就算了,居然还要害死男主!
我是真不懂,蒋砚怎么就有个这样的妈?
还是穿越者呢,地主阶级的臭毛病学了个十成十!
……
蒋云岫直勾勾看着空中浮过的金字,眼睛眨也不眨。
不知过了多久,金字消失了。
蒋云岫的手指紧紧陷进掌心,痛楚刺激着纷杂而混乱的思绪。
她,蒋云岫,居然只是话本里一个遭人厌恶痛恨的角儿?
话本里,她二十岁时,躯壳被一个未来灵魂占据,对方顶着她的皮,花着她的钱,睡着她招赘的两个男人,填鸭似的一年生一个娃,其中一个就是话本里的男主角儿。
这个鸠占鹊巢的未来灵魂,卑劣的小偷,窃取了她的身份后,肆无忌惮地作恶。
她虐待亲子,苛待亲女,对招赘的丈夫非打即骂,自私、放荡、愚蠢。
终于,新社会的锣鼓敲响了,世道变了。
他们蒋家的祖宅被热心群众砸得破烂不堪,成了合作社废弃的牛棚。
大丈夫陆鹤龄因是知识分子,成了挨批斗的“臭老九”。
小丈夫苏照月,因为是民国时期的名角儿,变成了“文艺工作者”,为工农服务,成了基层文化骨干。
而她,处境最为凄惨。
昔年“招婿入赘”的旧俗,在新社会成了“封建余毒”。
膝下几个子女,个个视她为“封建糟粕”。
戴着“地主婆”的帽子,她还要日日被押去掏粪坑、清猪圈,挣最低工分干最累的活。
苏照月日日嚷着“离婚”,就是为了和她这个“地主婆”划清界限。
窃取她身份二十年的冒牌货,终究受不住新社会的风霜,眼见地主阶级大厦将倾,索性一甩手,拍拍屁股跑了,独留下一具死去的躯壳。
话本里,这就是她蒋云岫短短四十年的荒唐人生。
“哈……哈哈哈……”
蒋云岫忽地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整个人如癫如狂。
她的人生、财富、家庭、声誉,甚至身体,都被一个卑劣的穿越者彻底玷污摧毁,更可笑的是,这一切,仅仅是执笔者轻描淡写的一笔。
“社员同志们注意……”
高音喇叭又响了起来,电流声滋滋作响,刺的人耳膜生疼,外面已经响起了乱哄哄的脚步声。
蒋云岫倏然抬头,眼底的血丝狰狞如蛛网,指节在粗布衣袖下捏得咯咯作响。
不,她凭什么认命?
人人都拿她当话本里的提线木偶,她偏要挣断这缠身的丝线!
她要彻底洗刷那个冒牌货强加给“蒋云岫”这三个字的腌臜污名,在这个新世道里,把蒋家药铺“仁心为药”的金字招牌一寸寸从泥里刨出来,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听着外面杂乱的脚步声,蒋云岫猛地咬破舌尖,铁锈味在口中炸开,在高烧带来的眩晕中保持着清醒,匆匆往外面跑去。
蒋砚。
她和大丈夫陆鹤龄的儿子,也是那荒唐话本里钦定的“男主角儿”。
可耻的穿越者,临走时,往合作社猪圈里丢了一把碱面,这东西里有氢氧化钠,会烧穿牲畜的肠胃,轻则中毒,重则暴毙。
合作社民兵本来要把她和陆鹤龄抓走,因为他们是负责喂养合作社牲畜的,这是死罪,但她的小儿子蒋砚,在这档口挺身而出,硬生生替父顶了罪。
如今,人要被枪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