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陈冬生第一次见到林晚秋，是在1987年的深秋。那天的风卷着碎叶，
打在老城区的青砖墙上，发出沙沙的响。他刚从国营厂下班，蓝色工装的袖口沾着机油，
手里攥着两斤刚凭票买来的面粉，正琢磨着晚上是蒸馒头还是擀面条，
就被一阵自行车铃声截住了去路。“同志，麻烦让让！”女声脆得像刚剥壳的莲子，
陈冬生下意识往旁边躲，却没留神脚边的石坎，踉跄着差点摔倒。面粉袋在手里晃了晃，
撒出来一小撮，正好落在对方的车筐里。那是辆半旧的飞鸽牌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个画夹，
米白色的帆布面上顿时沾了个白点子。“对不起对不起！”陈冬生慌忙道歉，
抬头时正对上一双杏眼。姑娘梳着齐耳短发，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没事。
”林晚秋跳下车，弯腰用手指捻掉画夹上的面粉，指尖沾了点白，
她却毫不在意地往裤腿上蹭了蹭，“是我骑太快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陈冬生看着她车筐里的画夹，突然想起厂里宣传科的人说过，
最近有个美院的学生来老城区写生。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却见姑娘已经重新跨上自行车，冲他笑了笑：“我先走啦，赶时间呢。
”自行车叮铃铃地远去，车后座绑着的画板随着车身晃动，陈冬生望着那个轻快的背影，
直到拐进巷子深处才回过神。手里的面粉袋还在微微发烫，就像刚才那双眼睛里的光，
落在他心里，烫出个模糊的印子。二从那天起，陈冬生下班的路就多了个盼头。
他会特意绕到老巷口，放慢脚步，眼睛像雷达似的扫过每一个角落。
有时能看到林晚秋坐在墙根下，支着画板写写画画，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
比收音机里的评剧还动听；有时她正站在某扇斑驳的木门前，举着铅笔在半空比划，
夕阳的金辉落在她发梢，像是镀了层光晕。他不敢上前搭话，只敢远远地看。
国营厂的大老粗，跟画画的女学生，怎么看都像两条平行线。直到一周后，
他又在巷口遇见她。这次她没骑车，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只蜷缩在墙根的流浪猫出神。
那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咽。陈冬生口袋里揣着早上没吃完的肉包，
是车间主任家孩子过满月分的，他没舍得吃。此刻他攥着油纸包，手心沁出了汗，
犹豫了半天，终于挪过去，把包子递到她面前：“给它吃吧。”林晚秋惊讶地抬头，
看到是他，眼睛弯了弯：“谢谢。”她小心翼翼地把包子掰成小块，放在地上。
流浪猫警惕地闻了闻，终于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两人就那么蹲在地上，看着猫吃东西，
谁都没说话，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我叫林晚秋，林业大学美术系的，来这儿写生。
”她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笑意。“陈冬生，东风仪表厂的。”他说得有些局促，
手心的汗把工装口袋洇出了一小片深色。“冬生，冬天出生的？”“嗯，腊月里。
”“那正好，我是秋天生的。”林晚秋指了指自己的名字，“晚秋，深秋。
”陈冬生看着她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突然觉得，这深秋好像也没那么冷了。三往后的日子，
两人渐渐熟络起来。林晚秋每天早上来老巷写生，陈冬生下夜班时，会绕到巷口的早点铺，
给她带一碗热豆浆两根油条。她总是从画夹里抽出一张速写，作为回礼。
有时是巷口的老槐树，有时是晒太阳的老太太，偶尔，是他下班时低头走路的样子。“你看，
你走路总低着头，像在找钱。”林晚秋把画递给他，纸上的线条简单却传神，
连他工装袖口磨破的边都画出来了。陈冬生把画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脸有些发烫：“干活累，头沉。”“你们厂是不是很累？我看你总没精神。”“还好，
习惯了。”他含糊地应着，没说自己为了多赚点加班费，主动申请了夜班。他想多攒点钱，
等开春了，也买辆像样的自行车，说不定能载着她，去城郊的水库看看。
林晚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点破，只是说：“下周我们系有画展，在学校礼堂，
你有空来看看吗？”陈冬生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从没去过大学，更别说看画展了。
他搓着手，讷讷地说：“我……我穿这样去，会不会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的？
”林晚秋把眼镜往上推了推，“艺术又不挑衣服。”那天晚上，陈冬生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从箱底翻出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蓝布褂子，是去年过年时扯的新布做的，熨了又熨，
直到布料都发亮了才罢休。四画展那天，陈冬生特意请了半天假。他站在林业大学门口，
看着来来往往穿着时髦的学生，手心直冒汗。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就听见林晚秋喊他：“冬生！这边！”她今天换了件浅灰色的连衣裙，头发也梳成了马尾，
显得格外精神。她拉着他的手往里走，他的手被她的指尖牵着，暖乎乎的，
像是揣了个小火炉。礼堂里挂满了画，油画的色彩浓烈，水墨画的意境悠远，
陈冬生看得眼花缭乱。直到走到一幅画前，他停下了脚步。那是幅水彩画，
画的是老巷的黄昏，夕阳穿过巷口的槐树，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正低头走着，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这是……”陈冬生的声音有些发颤。“画的是你啊。”林晚秋的声音很轻，
“那天你给我送豆浆，逆光走过来，我觉得特别好看，就画下来了。”陈冬生看着画，
眼睛突然有些发酸。他活了二十五年，从来没人说过他好看，更没人把他画下来。在国营厂，
他是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在家里，是沉默寡言的儿子，他以为自己就该是这样，
像老巷里的青砖，沉默地立着，直到风化腐朽。可此刻，他在这幅画里，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晚秋，”他转过身，鼓足勇气看着她，“我……”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喧哗打断。
几个穿着喇叭裤的男生走过来，其中一个留着长发的，伸手搭在林晚秋肩上：“晚秋，
这幅画不错啊，模特是你男朋友？”林晚秋皱着眉把他的手推开：“别胡说，是朋友。
”长发男生上下打量着陈冬生，嘴角撇出一丝嘲讽：“朋友？国营厂的？
”陈冬生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知道自己跟这些大学生没法比，他们穿着的确良衬衫，
说着他听不懂的专业术语，而他，只有满手的老茧和一身的机油味。“王浩，你说话客气点。
”林晚秋挡在陈冬生面前，像只护崽的小兽，“冬生是我朋友，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王浩耸耸肩，没再说什么，却带着同伴故意在他们面前晃了晃，
嘴里哼着当时最流行的邓丽君的歌。陈冬生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看身边的林晚秋，
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比老巷的青砖缝还宽。五从那天起，
陈冬生没再去老巷找过林晚秋。他把那些速写画小心翼翼地收进木盒里，压在箱底。
车间主任看他最近总是走神，让他换了白班，他却觉得白天的阳光太刺眼，照得他心里发慌。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他下班回家，发现门口放着个包裹。拆开一看，
是那幅画着老巷黄昏的水彩画，画框是新做的，边角打磨得很光滑。画的背面，
用铅笔写着一行字：“巷子的尽头，是暖阳。”陈冬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跑。深秋的风已经带了寒意，吹得他脸颊生疼，可他跑得飞快，
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老巷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他跑到他们常去的那面青砖墙前，看见林晚秋正背着画板往外走，脚步有些沉重。“晚秋！
”他喊了一声，声音在巷子里回荡。林晚秋猛地转过身，看到他，眼睛一下子红了。
“你怎么来了？”“你要走了？”陈冬生喘着气，跑到她面前。“嗯，写生结束了，
明天回学校。”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我等了你半个月，以为你不会来了。
”陈冬生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突然觉得自己很混蛋。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
又觉得不妥，最后只是笨拙地说：“画……我收到了。”“你喜欢吗？”“喜欢。
”他说得无比认真，“比厂里墙上的宣传画好看多了。”林晚秋被他逗笑了，
眼泪却掉了下来：“陈冬生，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不是一路人？”“不是！”他急忙否认，
“是我……是我配不上你。”“傻瓜。”林晚秋擦了擦眼泪，从画夹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他，
“这是我的地址，周末有空，来找我玩啊。”陈冬生接过那张纸，指尖都在抖。
纸上的字迹娟秀，像她的人一样好看。“我……我会去的。”“拉钩。”林晚秋伸出小拇指，
眼里闪着光。陈冬生犹豫了一下，也伸出小拇指，勾住了她的。她的指尖微凉，
却像一道暖流，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六1988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陈冬生骑着刚买的二手自行车，第一次踏进了林业大学的校门。路两旁的柳树发了新芽，
嫩得能掐出水来。他按照地址找到女生宿舍楼下，林晚秋已经等在那里，
穿着件淡绿色的毛衣，像棵刚抽条的小树。“你真的来了！”她惊喜地说。“说了会来的。
”陈冬生挠挠头，把车筐里的网兜递过去，里面装着两斤苹果，是他特意去水果摊挑的，
个个又大又红。那天他们在校园里逛了一下午。林晚秋给他讲莫奈和梵高，
他给她讲厂里的趣事，讲他师傅如何用一把扳手修好进口机器，
讲车间里的小伙子们偷偷给隔壁纺织厂的姑娘写情书。林晚秋听得入神，
时不时笑得前仰后合，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跳跃着，像撒了把碎金子。
路过操场时，他们又遇到了王浩。他正和几个同学打篮球，看到他们，
故意把球往陈冬生这边扔。陈冬生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运了两下，投了个漂亮的空心球。
“好球！”林晚秋拍手叫好。王浩的脸有些挂不住，悻悻地走了。陈冬生看着他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