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夜捡来的小墨团风像裹了冰碴子的鞭子,狠狠抽打着黑水崖。
林子里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被卷上铅灰色的、压得极低的天幕,很快没了踪影。
入冬的头一场大雪,憋了几天,终于在这个黄昏兜头盖脸砸了下来。
林峰踩着快没到小腿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赶。
肩上扛着今天唯一的收获——一头瘦骨嶙峋、皮毛被几个兽夹破坏得不成样子的老麂子,
死沉。寒气像是无数根细针,顺着破旧棉袄的缝隙往骨头缝里钻,肋骨下的旧伤被寒气一激,
隐隐作痛,让他呼吸都带上了粗糙的杂音。“娘的,这鬼天……”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雪撕碎。今天真是倒了血霉,猎夹被别的老猎人动过手脚不说,
连个好点的皮子都没捞着。家里米缸快空了,就指着这点肉换点盐巴粮食过冬。
一阵夹杂着雪粒的狂风猛地灌进脖子,林峰缩了缩脑袋,
眼角余光瞥到前面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似乎有一团小小的黑影。他眯起眼看过去。
不是枯枝,也不是落叶。那东西……在微微颤抖?犹豫了一下,肩上的份量沉甸甸压着,
林峰还是咬着牙,多走了几步,顶着风靠近那槐树根。凑近了才看清,是只猫。
一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几乎和树根下阴影融为一体的黑猫。巴掌大点,蜷缩成一小团,
脏兮兮的毛被雪水打湿,一缕缕黏在身上。最骇人的是它嘴边凝固的暗褐色血迹,
糊在黑色短毛上,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小家伙似乎冻僵了,
只有身体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一阵强风刮过,卷起地面的碎雪扑打过去,
那小小的身子剧烈地抽动了一下,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浑浊暗淡,瞳孔几乎没了焦点,
透着一股濒死的灰败。喉咙里发出一点微不可闻、嘶哑的气音。林峰的脚步顿住了。
心口像被那风里的冰碴子扎了一下。山里讨生活,早见惯了生死,可这巴掌大的小东西,
孤零零死在风雪里……肩上的麂子死沉地往下坠,提醒着他现实的窘迫。自家都揭不开锅了,
再添一张吃饭的嘴?还是个奄奄一息的。风呜咽着从树梢刮过,
带来远处山坳里似有似无的野狼嗥叫。“算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林峰低低骂了一句,
是气自己这多管闲事的窝囊性子。他猛地弯腰,动作因为旧伤牵扯而僵硬了一下,
一把将那冻僵的小黑猫连着它身下那点脏兮兮、带血的枯草烂叶一起,
抄进了自己冰凉的怀里。冰冷的、僵硬的小身体入手,轻得几乎没有分量。
那一点微弱的起伏贴着他冻得发麻的胸膛。他解开破袄子最上面两个盘扣,
把小黑猫尽量往里塞了塞,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勉强给它圈出一小片屏障。风雪更大了。
林峰扛起麂子,佝偻着背,迎着风艰难前行。每一步都陷在深雪里,拔出来格外费力。
胸口唯一的热量,似乎都用来暖着怀里那个冰疙瘩一样的小东西了。
破木屋像颗随时会被风吹倒的烂牙齿,嵌在半山坡的背风处。
推开那扇嘎吱作响、漏风的柴门,一股混合着霉味、血腥气、冷空气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家徒四壁,墙角堆着些兽皮和草药,泥砌的土炕连着灶台,炕洞里塞着最后几把柴草,
只剩点微弱的余温。林峰把肩上的死麂子扔在门边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赶紧把怀里那团冰凉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小东西几乎不动弹了,
连那点微弱起伏都快感觉不到。
林峰手忙脚乱地从墙角一个豁口陶罐里摸出小半罐黄褐色的糊状药膏——那是他自己熬的,
专治外伤。扯下自己最里面还算干净的中衣一角,又从炕洞里扒拉出一点草木灰掺进药膏里。
他没轻没重地掰开小猫紧闭的嘴,那点牙关咬得死紧。林峰心一横,粗粝的手指带着薄茧,
用力撬开一条缝,把混合着草木灰的药膏硬塞了一小块进去。黑猫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但实在太虚弱,连挣扎都做不到。林峰又仔细看了看它嘴边凝固的血迹,
扒开湿漉漉的毛看了看,没发现明显外伤,只像是受了内伤呕出来的。
他小心地把带着刺鼻药味的膏体涂在它嘴边,再胡乱裹上两圈破布条。想了想,
又在炕头仅剩点微温的地方,用几件破衣服勉强垒了个窝,把它放了进去。
“老子仁至义尽了,活不活得下来,看你命硬不硬了。” 林峰喘着粗气,
疲惫地坐在冰冷梆硬的炕沿上。肋骨下的钝痛阵阵袭来,比风雪更磨人。
他添了把半湿的柴进炕洞,屋子里烟大过热气。草草灌了几口瓦罐里结着冰碴的水,
冷得胃都抽搐起来。肚子咕噜直叫,他起身走到门边,看着地上那头瘦得没几两好肉的麂子,
眉头拧成了疙瘩。这破样,剥皮都费劲。屋外风声呜咽,刮过山谷,带起一阵鬼哭般的哨音。
土炕那头,破衣服堆里,那团小小的黑色似乎连痉挛都没有了。累极了。
林峰胡乱扒了两口冰冷的粗饼子,草草处理了下麂子,
把能吃的肉剔下来挂到房梁通风处风着——权当过冬的储备。一身血腥和寒气,
让他只想倒头就睡。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爬上土炕,
扯过那床硬邦邦、油腻腻的破棉被把自己裹紧。破被卷成筒,占了三分之二个炕。
旁边那一小团,隔着几层破布,几乎感觉不到存在。半夜,林峰是被冻醒的。
风雪似乎钻透了薄薄的墙壁,屋里寒气比睡下时还重。他牙齿咯咯打颤,
蜷缩着把被子裹得更紧些。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极其不明显的温暖,
若有若无地贴着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他迷迷糊糊地把手臂往回缩,
那点温暖也跟着贴了上来。硬邦邦的棉被缝隙里,
似乎钻进了一小团软软的、还带着点暖烘烘气息的东西。林峰猛地清醒了几分,
侧过身掀开一点被子。黑暗中,那被他裹得像粽子一样、只露出小小脑袋的黑猫,
不知什么时候拱开了破布,挪到了他被窝边,紧紧挨着他光裸的手臂蜷缩着。
它似乎暖和了点,小肚子有节奏地微微起伏,
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似的“咕噜”声。
虽然那“咕噜”声里还夹杂着些许不连贯的嘶哑,但不再是白天那气若游丝的悲鸣。
一点难以言喻的暖流,混着被窝里聚集起的、属于这个小东西的微弱体温,
顺着贴合的皮肤传来。“……命还挺硬。” 林峰低低嘟囔了一句,
声音因为寒冷而微微发颤。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没把那蹭着他手臂的小身体推开。
反而小心地把被子边角往下掖了掖,将那团小小的、散发微弱热源的黑色,
结结实实地罩进了自己的被窝里。黑暗的土炕上,
沉重的呼吸和细微断续的咕噜声交织在一起。风雪在屋外肆虐,拍打着单薄的门板。
天色蒙蒙亮。雪还在下,只是势头小了些,铺天盖地一层银白。林峰是被一阵剧痛惊醒的!
胸口像是被重锤猛地砸中!他“呃”地一声弓起身子,一只手死死捂住肋骨下方,
疼得额头青筋都暴起!是老伤处!不知是夜里寒气太重,还是睡姿压迫,
那断骨接续的旧疾骤然发作,尖锐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连呼吸都带了血腥气。
“唔……” 林峰痛苦地闷哼,豆大的冷汗瞬间就从鬓角冒了出来。他艰难地挪动身体,
想撑着坐起来。一只冰凉、带着倒刺的小舌头,
正小心地舔着他因为剧痛而攥紧、抵在被子上的拳头。动作很轻,很轻,试探似的。
舌头上的倒刺刮过粗糙的皮肤纹理,带着点痒和轻微的刺痛。林峰浑身僵了一下,
慢慢转过头。那黑猫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蹲在他蜷缩身侧的被褥凹陷里,脑袋凑得极近,
小小的鼻头蹭着他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那双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了,
不再是昨天那种涣散浑浊的死灰。瞳孔是极其纯粹的、如同融化的墨玉般的黑,
又像是两粒最上等的黑曜石,在从破窗缝隙透进来的熹微晨光下,流转着幽暗又湿润的光。
它在舔他攥紧的手。一下,又一下。喉咙里那断断续续的咕噜声依旧,
却多了几分安抚的意味。林峰呆住了。疼痛似乎在这一刻都迟滞了一瞬。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从拳头上被舔舐的地方升起,顺着筋脉往四肢百骸窜。
他猛地抽回手,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动作因为剧痛有些狼狈。他撑着炕沿坐起身,
大口喘着粗气,胸口的疼痛依旧绞着五脏。“喂,小畜生,” 他声音嘶哑,
带着痛楚的涩意,盯着那依旧蹲坐在被褥上、安静看着他的小黑猫,“老子为了救你,
差点冻死,还废了把好药!你这命……算欠老子一条!”小黑猫歪了歪脑袋,
墨玉般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晨光下,它嘴边脏污的血迹被舔干净了不少,
露出底下短黑的绒毛。那点药膏气味似乎让它不太舒服,它伸出小舌头又舔了舔嘴角,
胡须跟着轻轻颤动。然后,小小的身躯动了动,试探着向前挪了一小步,
更靠近林峰因疼痛而佝偻着的腿。林峰皱着眉,看着它这小动作,
心里那点刚升起的说不清的滋味被恼火取代了。他伸手胡乱在自己头发上挠了挠,
几根花白的头发飘落在被褥上。那黑猫却突然伸出小小的、瘦骨嶙峋的前爪,
轻轻扒拉了一下那几根飘落的白发。然后抬起头,喉咙里那咕噜声似乎顺滑了几分,
低低柔柔地叫了一声:“……咪。”声音依旧沙哑,像是被细砂纸磨过,
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轻地撞在林峰焦躁的心弦上。林峰看着它瘦小干枯的样子,
那干瘪的肚皮……昨天光顾着救命,好像真忘了这茬。他自己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等着。”林峰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忍着胸口的闷痛,拖着身子下了炕。
他走到门边那堆破烂家什旁,翻出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灶膛里早就没了火星,冷冰冰一片。
他摸索着走到屋角挂着的麂肉旁边。那是昨天剔下来的,本就不多,此刻冻得硬邦邦,
像块灰扑扑的石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拔下别在裤腰上防身的破柴刀。
刀口崩裂了不少豁口,并不锋利。他对着那冻得发硬的肉块一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咔嚓”一声,勉强砸下来指甲盖大小一块带血的边角料肉沫肉丁。
他把那点冰碴混合的碎肉沫放进粗陶碗里,
又从水缸底刮了点还没冻死的冰渣子兑进去搅和了一下。肉腥味和冰水混合的气味弥漫开。
“喏!”他把碗放在冰冷的地面上,离小黑猫还有些距离,“将就着吧!活不活得下去,
看你自己造化了!”黑猫从炕上跳了下来,小小的身影落地无声。它走到那碗边,
低头嗅了嗅冰水里漂浮的肉屑。犹豫了片刻,才伸出舌头,极其斯文地一点点舔食起来。
林峰看着它小心进食的模样,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和门边那头瘦得可怜的麂子,
心头一阵烦躁。这点肉,别说换粮,还不够他自己撑两天。
更别说这突然多出来的小东西……肋骨下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让他眼前发黑,
几乎站立不稳。屋外传来积雪被踩得咯吱响的杂乱脚步声,伴随着粗声大气的笑骂。
那声音像破锣,刺得人耳朵生疼。“林瘸子!开门!太阳晒腚了还他妈缩窝里挺尸?
孝敬你虎爷爷的日子又到啦!”一张横肉虬结的麻子脸堵在门缝里,笑得恶意满满。赵虎!
村里欺男霸女的独苗恶霸!仗着一身蛮横力气和跟城里泼皮勾搭的关系,
整日在村子里横行霸道,专找老弱病残“收保护费”。以往每月林峰为了图清净,
省点口粮也就“孝敬”了。可上个月……就是这张麻子脸,
在林峰拖着被兽夹夹伤、瘸着腿回来的路上,借口林峰惊了他养的猎犬,带着几个泼皮,
把他堵在村口土路上往死里打!下手又黑又毒,硬生生打断了林峰三根肋骨!
抢走了他刚换到的救急钱!肋骨至今隐隐作痛,每逢天气变化便折磨得他要命!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胸口的剧痛和屈辱瞬间烧红了林峰的眼睛!
他猛地从门背后抓起那杆平时用来自保的打猎用的老式火药枪,铁铸的枪托冰凉,
抵在肩膀的断骨处一阵钻心剧痛,却也给了他支撑站直的力气。“滚!”林峰的声音嘶哑,
透着刻骨的恨意。他抬起枪管,黑洞洞的口子直接指向门缝外赵虎那张麻脸,
“再敢靠近一步,老子跟你拼了这身骨头!”赵虎被枪口一指,脸上的横肉抖了抖,
眼底闪过一丝忌惮,但很快被更大的暴戾取代。他咧着嘴,露出满口大黄牙:“呦呵?
瘸了一条腿还敢朝你虎爷耍横?忘了上个月老子给你松松骨的滋味了?”“他娘的!
给脸不要脸!”赵虎猛地一脚踹在破烂的柴门上!
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被踹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
冷风裹挟着雪粒狠狠灌了进来!赵虎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就在这生死一发的瞬间!
林峰身后!那蹲在角落破陶碗边舔食冰水肉末的小黑猫!它猛地抬起了头!
墨玉般漆黑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陡然收缩!一丝极其冰冷、极其暴虐的暗金色纹路,
如闪电般在那纯黑的瞳孔中心瞬间亮起!如同冰封深渊下的熔岩被骤然点燃!“嗷——!
”一声绝非寻常幼猫能发出的、带着金属般冰冷撕裂感的尖啸,猛然炸响在狭窄的斗室!
碗里的冰水被震得碎裂四溅!赵虎迈进来的脚硬生生顿住!脸上的横肉扭曲了一下,
那声怪异凄厉的嘶鸣,带着一种直刺魂灵的冰冷凶残,让他后背汗毛瞬间竖立!
第二章:三根断骨染血怒赵虎猛地扭头!充血的小眼睛如同两道淬了毒的钩子,
狠狠钉向林峰身后墙角!“他妈的!”赵虎脸上的横肉因为暴怒而狰狞地跳动起来,
一口浓痰狠狠啐在地上,“死瘸子!你屋里还藏了这晦气玩意儿?黑不溜秋的丑东西!
吓你虎爷一跳!”他看清了那黑猫的体型——巴掌大点,蜷缩在破碗边上的小东西,
瘦骨嶙峋,浑身脏毛打结。
刚才那声尖利嘶鸣带来的心悸瞬间被一种被“小畜生”冒犯的羞怒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