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病危那天,我典当了最珍贵的童年记忆——和她在老槐树下埋下的时光胶囊。
后来我变得冷漠麻木,连奶奶葬礼都哭不出来。为了赎回记忆,
我找到店主:“这次你要什么代价?”他露出诡异的微笑:“把你最好的朋友带到我面前。
”朋友消失后,我重新感受到槐树下的温暖阳光,可心中却空落落的。
直到在旧物里发现朋友留下的字条:“千万别去当铺,店主是我亲哥哥,
他恨我夺走了父母的爱。”而店主递给我一张发黄的童年合影:照片上,
我们三个在老槐树下笑得灿烂。--记忆当铺的门,像一块吸饱了旧时光的墨玉,
沉沉地嵌在巷子最幽深的褶皱里。门楣上悬着的那块木牌,边缘被岁月啃得毛毛糙糙,
上面刻着三个字——“忆往斋”。这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像是小孩子初次学写字留下的痕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每次看到它,
我的胃就下意识地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那里面透出的光,昏黄浑浊,
根本照不亮脚下的石板路,反而让周遭的黑暗显得更加浓稠粘腻,粘在皮肤上,甩都甩不掉。
巷子里的风,到了这里就死了,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只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旧书页被虫蛀后散发出的霉腐气息,顽固地钻进鼻孔。我站在门前,
感觉那扇门在呼吸,一张一翕,无声地诱惑着,又带着冰冷的警告。那是我第二次推开它。
上一次,是为了奶奶。“吱呀——”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像是垂死者的叹息。
门内的景象如同黏稠的沼泽,光线浑浊得几乎凝固。空气里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微尘,
沉沉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旧纸堆和干瘪草药混合的怪味。
店里几乎被淹没。一排排高耸到天花板的木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
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形态各异的容器:蒙尘的玻璃罐里液体浑浊,
铜盒子表面蚀刻着意义不明的花纹;雕花的木匣缝隙里透出幽微的光;甚至还有粗陶的瓦罐,
散发着泥土的腥气。它们无声地挤在一起,仿佛在窃窃私语,诉说着各自被禁锢的故事。
他就在这片记忆的坟场深处。那张过分宽大的乌木柜台后面,
几乎像是从黑暗里直接生长出来的。一身褪色发灰的旧式长衫,
像一层剥落的树皮裹在他干瘦的身躯上。听到门响,他缓缓抬起头。那张脸,
在柜台上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摇曳的火苗映照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蜡黄。皮肤紧贴着骨头,
几乎没有肌肉的填充,皱纹深得如同刀刻,嵌在松弛的皮肤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眼白浑浊发黄,像是沤坏的蛋清,而那两颗瞳仁,却黑得异常纯粹,深不见底,
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此刻正幽幽地、毫无波澜地转向我。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像两片冰冷的羽毛扫过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那浑浊的眼底深处,
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了然。仿佛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必然要回头的人。
他枯枝般的手指原本在摩挲着一个布满污垢的锡制小酒壶,此刻动作停了下来,
壶身反射着一点昏光。“又来了?”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在这片死寂里,这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
缓慢地切割着空气。这三个字像冰锥,猛地扎进我几乎麻木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情景,裹挟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和心电监护仪单调冰冷的“滴滴”声,
瞬间冲垮了我努力维持的堤坝。“钱…不够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干涩得像砂砾摩擦喉咙,
“医院…催缴费…手术…还有那些进口药…奶奶她…她等不了…”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
从肺腑里艰难地撕扯出来。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视线死死钉在乌木柜台上那些深深浅浅、年深日久的划痕上,仿佛那里刻着我唯一的生路。
他沉默着,那沉默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棉布,沉重地覆盖下来,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只有油灯的火苗在他浑浊的眼瞳里诡异地跳跃着,映出两点非人的光亮。
那枯槁的手指又开始摩挲那个脏污的锡酒壶,发出极其细微、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
“规矩,你知道。” 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令人牙酸的嘶哑,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等价交换。你,能拿出什么?”“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脚踝,迅速向上蔓延,“房子?那破房子值几个钱?
工作?刚被辞退!我…”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
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攫住了我,“我…我还有我自己!随便你要什么!力气?时间?
多少年都行!只要能救她!” 我甚至下意识地卷起了袖子,露出苍白的手臂,
仿佛那是什么可以称斤论两的货物。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一道干涸的河床在龟裂。浑浊的眼珠里,那点跳跃的灯火似乎燃烧得更冷冽了一些。
“年轻人,” 他慢悠悠地说,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力气?时间?这些…太普通了。
街边的人力市场,论斤称。” 他微微摇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齿轮,“我这里,
只收…特别的。那些…刻在骨头缝里,淌在血里的东西。” 他枯瘦的手指,
轻轻点了一下自己干瘪的太阳穴。刻在骨头缝里,淌在血里的东西?我茫然地看着他,
大脑一片空白。除了这条贱命,我还有什么?童年?破碎不堪。亲情?
只剩下病床上气若游丝的奶奶。友情?在现实的铜墙铁壁前早已撞得头破血流。“不懂?
” 他看着我茫然失措的样子,
那嘶哑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腥味,像毒蛇在草丛中游弋。
他那只枯枝般的手,终于离开了那个脏兮兮的锡酒壶,缓慢地伸向柜台下面。
一阵细微的、木头摩擦的窸窣声传来。当他再次将手放回台面时,掌心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玻璃罐子,不大,却异常干净透亮,与店里其他蒙尘的容器格格不入。
罐子里空无一物,只有一片纯粹的、几乎能吞噬光线的虚无。
罐口被一种深色的、不知是蜡还是胶的东西严密地封着,
表面似乎还隐隐流动着暗红色的、极其细微的纹路。“看见它了吗?
” 他把罐子轻轻放在乌木柜台上,那一片虚无在昏黄的光线下,
仿佛一个小小的、静止的黑洞,散发出不祥的引力,“它能装下…你最沉的那块‘石头’。
” 他的指甲又长又黄,轻轻敲在冰冷的玻璃壁上,发出细微的“叩叩”声,
如同敲在朽木棺材板上,“压得你喘不过气的…最甜的那口蜜…或者…最疼的那根刺。
拿出来,放进去。换你奶奶的命。”最沉的石头?最甜的蜜?最疼的刺?
这几个词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碰撞,激起一片片模糊而灼热的碎片。
夏日的蝉鸣聒噪得像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浓密的树荫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还有…奶奶!
那画面猛地撕裂迷雾,清晰得如同昨日——槐花细碎的香气弥漫在燥热的空气里,
奶奶粗糙却异常温暖的大手紧紧包裹着我小小的、汗津津的手。我们蹲在虬结的树根旁,
小心翼翼地把一个裹了好几层油纸的饼干铁盒,埋进潮湿的泥土深处。那盒子沉甸甸的,
里面塞满了我们视若珍宝的“时光”:我掉了的第一颗乳牙,
用糖纸包着;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全家福”,
上面有年轻的奶奶和我;几颗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的彩色玻璃珠;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上面是奶奶用铅笔写的、还带着拼音的稚拙字迹——“默默和奶奶的宝贝,长大一起挖出来!
” 那一刻,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
金粉一样洒在奶奶花白的鬓角和满是皱纹却笑得无比舒展的脸上。那笑容里的温暖和笃信,
几乎成了我贫瘠童年里唯一的底色,是刻进骨髓的甜,支撑我走过后来无数灰暗的日子。
“那个…铁盒子…” 我喃喃出声,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
“槐树下…埋着的…我和奶奶的…” 我说不下去了,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亵渎的痛楚攫住了我。要把这个…拿出来?
放进这个冰冷的、虚无的罐子里?这无异于亲手剜掉心脏最柔软、最温热的那一块!“哦?
” 他浑浊的眼珠里,那点油灯的火苗似乎猛地窜高了一下,亮得骇人,
随即又沉入更深的浑浊。“那个‘盒子’啊…” 他拖长了调子,
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了然和贪婪,“很重…也很甜,对吧?
像块吸饱了蜜糖的石头,又沉…又舍不得丢。” 他那枯槁的手指再次轻轻敲了敲玻璃罐壁,
“它…刚刚好。”“不…不行!”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
撞在身后一个冰冷的木架上,架子上的一个陶罐发出轻微的嗡鸣。“那是…那是我的命!
是奶奶…”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来,灼热地烫着眼眶。我死死攥着拳头,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心中汹涌的撕裂感。“命?” 他嗤笑一声,
那声音像破风箱在漏气,充满了冰冷的嘲讽,“你奶奶的命,现在在谁手里?
在那些冷冰冰的机器里?在医生一句‘费用不足就得停药’的话里?” 他微微前倾,
那张蜡黄干瘪的脸在油灯的光晕下如同鬼魅,“还是…在你手里?” 他枯瘦的手指,
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点了点我剧烈起伏的胸口。
“想想她的眼睛…想想她疼得蜷缩起来的样子…想想那台机器停了,
那根管子拔了…想想…” 他的声音如同带着倒钩的毒刺,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扎在我最脆弱的地方,残忍地翻搅着,“你的‘命’,
换她喘气的机会…换她…再多看你几眼…值不值?”值不值?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
烫在我的神经上。眼前瞬间闪过重症监护室那扇冰冷的玻璃门后,
奶奶插满管子、瘦得脱形的脸,她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那张不耐烦的、公事公办的脸…催缴单上那个不断累积、如同天文数字般的金额…“啊——!
”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从心脏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那不是肉体的疼痛,
而是一种灵魂被硬生生撕裂、被活活抽走的极致痛苦!我惨叫一声,双腿一软,
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倒在地,蜷缩成一团,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视线瞬间模糊、扭曲,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落入坑底…奶奶布满皱纹的笑脸在金色的阳光碎片里模糊、融化…那个裹着油纸的饼干铁盒,
的腥气、奶奶手心的温度、还有那种混合着期待与秘密的、无比笃定的安全感…所有这一切,
构成的那个无比完整、无比珍贵的“童年宝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冷至极的手,
猛地从我的意识最深处,连根拔起!硬生生地、粗暴地剥离!痛!无法言喻的剧痛!
仿佛大脑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冰冷、空洞、流着黑色血液的窟窿!
“呃…” 我蜷在地上,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
冷汗瞬间浸透了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视线里一片混乱的光斑和黑暗交错,
耳朵里是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蜂鸣。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那灭顶的剧痛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彻底的虚无和冰冷。
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力气被抽空了。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那个男人,
那个记忆的窃贼,就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他枯瘦的手里,
稳稳地托着那个原本空无一物的玻璃罐。罐子里,不再是虚无。
一团柔和、温暖、如同夏日清晨阳光般的金色光晕,正在其中缓缓流淌、旋转。那光晕里,
隐约可见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的虚影,
树下似乎有两个依偎着的模糊人影…那是我和奶奶的“时光胶囊”!它就在那里,
被囚禁在那冰冷的玻璃牢笼中,散发着属于过去的、与我再无关系的虚假暖意。
他蜡黄的脸上,那干裂的嘴角再次向上扯动,
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满足而贪婪的“笑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罐中流淌的暖光,
如同饿鬼盯着一块肥肉。“交易…成立。” 他嘶哑地宣布,声音里带着一种餍足的冰冷。
我瘫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带着暖意的空气。
身体深处那个被硬生生剜出的窟窿,正疯狂地嘶吼着,不是疼痛,
是一种比疼痛更可怕一万倍的东西——彻底的、死寂的、冰冷的空。那盏油灯昏黄的光晕,
吝啬地涂抹在乌木柜台的边缘,却丝毫照不进我此刻的深渊。那个窃贼的身影,
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晃动,像隔着一层污浊的毛玻璃。他枯枝般的手,
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玻璃罐子,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罐子里,
那团属于我和奶奶老槐树下的、流淌的金色光晕,正无声地旋转着,
散发着一种与我彻底隔绝的、虚幻的暖意。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粘在罐子上,
里面跳动着贪婪的火焰。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细微、满足的吞咽声,
仿佛刚刚啜饮了一口琼浆玉液。然后,他才像是施舍般,用眼角的余光瞥向瘫在地上的我。
“钱…” 他嘶哑地开口,那声音刮擦着我的耳膜,“明天…会到你账上。够…救急了。
”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毫无温度。说完,他不再看我,
仿佛地上蜷缩的只是一堆无用的垃圾。他佝偻着背,像捧着易碎的圣物,一步一步,
极其缓慢地挪向柜台后面那片更深的黑暗。身影很快被浓重的阴影吞没,
只有那罐子里微弱的暖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嘲讽的轨迹。
店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霉腐气息。
巷子里冰冷的夜风猛地灌进我的肺里,带着城市深处污浊的尘埃味道,
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我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大口喘息,
试图从那种灭顶的虚无中挣扎出来。钱…明天会到账。奶奶有救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微弱的火柴,在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中划亮了一瞬。然而,
那点微光根本无法温暖心脏深处那个巨大的、嘶吼着的空洞。有什么东西……永远地失去了。
不是具体的某段影像,不是某个声音,而是……支撑着“陈默”这个人的一部分基石,
被彻底抽走了。留下一种令人心慌的轻飘和陌生。我跌跌撞撞地冲出那条吞噬光线的窄巷,
城市的喧嚣瞬间像潮水般涌来。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流淌出破碎迷离的色彩,
汽车的喇叭声尖锐刺耳,行人匆匆的脚步带着一种冷漠的节奏。这一切,
曾经熟悉得如同呼吸,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声音模糊不清,
光线扭曲变形,连空气都似乎变得稀薄而陌生。我像一个刚被投放进异世界的游魂,
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巨大的孤独和剥离感瞬间攫住了我。那个被偷走的“时光胶囊”,
它曾经是我锚定在这个世界的一个坐标,一个温暖的归处。如今坐标消失,
我成了无根的浮萍,在喧嚣的洪流中随波逐流。---冰冷的消毒水气味,
像无数根细小的针,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成为我生命里挥之不去的背景音。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打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反射出模糊而扭曲的人影。
我靠在重症监护室外冰凉的墙壁上,墙壁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衬衫,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肤,
试图冻结那早已所剩无几的知觉。手机屏幕亮着,刺眼的白光映在我麻木的脸上。
银行APP的界面清晰地显示着那个数字——一笔足以覆盖所有费用的巨款,
安静地躺在余额栏里。来源不明,标注空白,像一个凭空出现的幽灵。它就在那里,
冰冷而强大,如同一个铁铸的承诺,兑现了那个魔鬼的交易。奶奶的命,
暂时被这些冰冷的数字锁住了。监护室厚重的自动门无声地滑开,发出轻微的气流声。
穿着淡蓝色无菌服的护士走出来,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疲惫但此刻带着一丝温和的眼睛。“陈默?”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有些闷。
我迟缓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目光落在她脸上,试图聚焦。
“陈奶奶的情况,”护士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安抚,“暂时稳定住了。
新药起了作用,生命体征平稳很多。刚才…还短暂清醒了一下。”她顿了顿,
观察着我的反应,“老人家…好像一直在找你。”找我?奶奶在找我?心脏的位置,
那个被剜走后留下的巨大空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
像一粒微尘落入深不见底的古井,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我应该感到狂喜,
应该感到如释重负,应该立刻冲进去握住她的手,告诉她“默默在这里”。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冰冷麻木。那感觉如此诡异,
仿佛护士口中那个被寻找的“陈默”,只是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那个名字,那个身份,
连同那个名字所承载的、对奶奶汹涌的爱与牵挂,都随着那个玻璃罐子里的光晕,
被一起锁进了那片虚无。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像被砂纸打磨过。
试图调动脸上的肌肉,挤出一个“放心”或者“高兴”的表情。然而面部神经像是彻底坏死,
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僵硬。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干瘪的字:“…知道了。谢谢。
” 声音平板,毫无起伏,连我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护士眼中那丝温和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被一种清晰的愕然和困惑取代。她大概见过太多家属的崩溃、狂喜、焦虑,
却很少见到我这样的——一个刚刚得知亲人转危为安的人,脸上却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又消失在自动门后。
我依旧靠着冰冷的墙壁。监护室门上的观察窗很小,透过它,
只能看到里面一片模糊的白色和各种仪器闪烁的微光。奶奶就在那里面。她短暂地醒来过,
在找我。那个念头再次滑过意识表层,依旧没能激起任何温暖的涟漪。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从骨髓里渗透出来,沉重地压在四肢百骸。我缓缓闭上眼睛,
将自己更深地沉入那片冰冷的麻木里。墙壁的寒意成了唯一真实的触感。
---病房里的白炽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光线惨白,
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寸冰冷的墙壁和床单上,驱散了所有阴影,也抽走了最后一丝人间的暖意。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混合着药物、衰老躯体的微弱气息,
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终点的气味。奶奶躺在病床上,薄薄的被子盖在她瘦小的身体上,
几乎看不出起伏。那张曾经布满慈祥皱纹的脸,如今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摊开的蜡纸,
灰败而枯槁。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一种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
牵动着插在她鼻孔里的氧气管微微颤抖。床边的心电监护仪,
绿色的线条在屏幕上微弱而固执地起伏着,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
像冰冷的秒针,在丈量着所剩无几的时间。我坐在床边的硬塑料椅上,椅子冰凉硌人。
目光落在奶奶的脸上,试图在那片灰败中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她浑浊的眼睛吃力地睁开一条缝隙,眼珠缓慢地转动着,最终艰难地聚焦在我身上。
那双眼睛,曾经盛满了阳光和槐花的暖意,此刻却像两口即将干涸的泥潭,
浑浊得几乎映不出任何光亮。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气音。
“默…默…”那微弱的气流声,像一根极细的针,试图刺破我包裹全身的冰壳。
心脏深处那个巨大的空洞里,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挣扎了一下,
随即被更深的冰冷吞没。我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迟缓。指尖触碰到奶奶搁在被子外的手。
那手背的皮肤松弛得如同揉皱的薄纸,下面是嶙峋的骨节,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
我握住了它。触感是真实的,冰冷、瘦削、脆弱。我应该感到心痛,应该感到悲伤,
应该感到这只手曾带给我的所有温暖正在无可挽回地流逝。我应该紧紧地回握,
传递我的力量和不舍。可是,我的手只是那样握着,像一个执行指令的机械臂。没有力量,
没有温度,没有情感的传递。只有一种…隔膜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触碰着一个与我无关的物体。那曾经流淌在血脉深处的、对奶奶汹涌的爱与依恋,
那条连接着我们灵魂的、滚烫的脐带,被彻底斩断了。留下的,只有一片空茫的认知:哦,
这是奶奶的手。她在叫我。她快死了。奶奶浑浊的眼睛一直望着我,那微弱的目光里,
似乎带着一种深切的探寻,一种渴望,像是在我这张麻木空洞的脸上,
努力搜寻着什么她熟悉的东西。是那个会趴在她膝头撒娇的小孙子?
是那个在槐树下和她一起埋下秘密的少年?她灰败的嘴唇还在无声地颤动,似乎想说什么,
却再也没有力气发出任何音节。最终,那眼中的微弱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
慢慢地、慢慢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浑浊的眼瞳失去了最后一丝神采,
变得如同蒙尘的玻璃珠,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心电监护仪上,
那根原本微弱起伏的绿色线条,猛地拉成了一条笔直、冰冷、毫无生气的直线。
“滴————————”尖锐刺耳的长鸣声瞬间撕裂了病房里死寂的空气,
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耳膜。门被猛地推开,医生和护士急促的脚步声涌入。“让开!
” “快!肾上腺素!” “准备除颤!”一片混乱的白色身影在眼前晃动,
冰冷的金属器械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们围着那张床,动作迅疾而专业,
像一群试图与死神搏斗的战士。而我,依旧握着那只早已冰冷的手,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
像一个局外人。那尖锐的长鸣声,那刺眼的绿色直线,
那混乱的抢救场面…它们清晰地映在我的视网膜上,清晰地敲打着我的耳膜。然而,这一切,
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隔音的、透明的壁垒。壁垒之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寒风呼啸着刮过心脏那个巨大的空洞,卷不起一丝尘埃。没有悲伤。没有眼泪。
没有那种天塌地陷的绝望。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麻木。
我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情绪的木偶,看着医生最终停下了所有动作,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沉重地摇了摇头。看着护士沉默地拉上了白色的被单,
覆盖住奶奶那张灰败、枯槁、彻底失去生气的脸。看着他们收拾器械,低声交谈着离开。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具被白布覆盖的、小小的隆起。寂静重新降临,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冰冷的手。
指尖残留的触感,是彻底的僵硬和死寂。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掌纹清晰,
皮肤温热。这双手,刚刚送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可是,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为什么…我哭不出来?心脏的位置,那个被挖走的空洞里,
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寒冷。它吞噬了悲伤,吞噬了痛苦,
吞噬了作为一个“人”面对至亲离去时本该拥有的一切。我成了一个空心的躯壳,
站在奶奶的遗体旁,像一个冰冷的、格格不入的异类。葬礼那天,天空是铅灰色的,
低垂得仿佛随时要压垮这片小小的墓园。空气潮湿而凝重,带着泥土和腐败落叶的腥气。
亲戚们稀稀拉拉地站着,大多上了年纪,穿着深色的衣服,
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和一种见惯了生死的麻木。偶尔有几声压抑的抽泣传来,
很快又被风吹散。我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离那个新挖开的、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墓穴只有几步之遥。奶奶的骨灰盒,
一个小小的、深色的方匣子,被安置在冰冷的墓穴底部,显得那么孤单。
司仪用那种千篇一律的、带着刻意悲怆的语调念着悼词,声音在空旷的墓地里回荡,
空洞而遥远。“慈母…勤劳一生…音容宛在…”每一个词都像冰雹,砸在我身上,
却激不起一丝涟漪。我挺直着背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痕,没有悲伤,
只有一片彻底的漠然。那麻木像一层厚厚的、无形的盔甲,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我,
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情绪。我能感觉到身后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混杂着惊诧、疑惑,
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唉,这孩子…心真硬啊。”“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的,
怎么一点眼泪都没有?”“怕不是伤心傻了吧?”“…我看是没心没肺!”细碎的议论声,
如同蚊蚋的嗡鸣,断断续续地钻进我隔绝的听觉。它们带着冰冷的刺,试图扎穿我的盔甲,
却只是徒劳地滑开。心硬?没心没肺?或许吧。他们不知道,我的心不是硬了,是彻底空了。
那个能感知悲伤、能涌出泪水的器官,连同那个装着老槐树秘密的“时光胶囊”,
一起被典当掉了。现在胸腔里跳动的,只是一个维持生理运转的冰冷泵体。仪式结束了。
黑伞被收起,人群开始带着各自的叹息和议论,三三两两地沿着湿滑的小径离开。
泥土被铁锹铲起,沉闷地落在那个深色的骨灰盒上,发出噗噗的声响。很快,
那里只剩下一个微微隆起的新土包,和一块光秃秃的墓碑。我最后一个离开。
脚步踩在湿软的草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铅灰色的天空下,
墓园里只剩下风穿过松柏的呜咽声,像无数个逝去的灵魂在低语。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土堆,那里埋着奶奶的骨灰,
也埋着我曾经拥有过的、最后一点关于“人”的温度。冷风吹在脸上,像钝刀子刮过,
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旷,在灵魂深处无边无际地蔓延。
---时间失去了刻度。白昼和黑夜的交替,不过是窗外光线明暗的单调循环。
我像一具被抽掉了发条的人偶,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空洞驱使着,拖动着脚步,
回到了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那间我和奶奶相依为命了十几年的破旧小屋。
门锁生涩地转动,发出干涩的呻吟。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陈旧家具和淡淡霉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曾经代表着安全和温暖,
此刻却只让我感到一种冰冷的窒息。屋子里的陈设凝固在奶奶离开那天的样子,
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小方桌上还放着半杯没喝完的水,杯壁上残留着水渍干涸的痕迹。
奶奶常坐的那张旧藤椅,在角落投下一道孤寂的阴影。麻木像一层厚重的苔藓,
覆盖着我的感官和思维。我机械地走到那张小方桌旁,目光空洞地扫过桌面。
一个东西突兀地闯入了我空洞的视野——一个方形的饼干铁盒。铁皮有些生锈了,边角凹陷,
图案早已磨损得模糊不清。它就那么静静地放在桌角,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
槐树下…埋着的…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厚重的麻木,
带来一阵极其尖锐的刺痛!那个被典当掉的“时光胶囊”!
它本该深埋在老槐树下潮湿的泥土里,为什么会在这里?放在桌角?谁把它挖出来的?!
心脏的位置,那个巨大的空洞猛地收缩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虽然我已经“失去”了它,虽然那份温暖的记忆早已被剥离,但知道它被深埋在地下,
知道它作为一个物理的存在还属于“过去”,
这似乎成了我仅存的、与那个被偷走的自我之间最后一丝虚幻的联系。现在,
连这具空壳也被挖了出来,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像是最后的坟墓也被掘开了。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抓住那个冰凉的铁盒!锈迹摩擦着掌心,带来粗糙的触感。
盖子盖得很紧。我颤抖着手指,用力抠开边缘。“咔哒。”盖子被掀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乳牙,没有糖纸,没有玻璃珠,
没有那张写着稚拙字迹的纸条…盒子里空空如也。
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纸条,静静地躺在盒底。不是奶奶的笔迹。
心脏在空洞的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击着冰冷的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我伸出僵硬的手指,几乎是哆嗦着,拈起了那张纸条,展开。
上面的字是用黑色水笔写的,字迹潦草而用力,透着一股焦灼和警告,
几乎要穿透纸背:**“陈默!千万别去那个当铺!那店主是我亲哥!他恨我!
恨我小时候害他毁了容,恨爸妈偏心把爱都给了我!他想毁了我的一切!他盯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