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庚子年的血色算盘**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月十九,
西风卷着塞外的黄沙,裹挟着不祥的气息,扑打着太原城高耸的青砖城墙。
乔家大宅“在中堂”内,正厅素幡低垂,空气凝滞如铅。
一口厚重的黑漆楠木棺椁静静停在中央,棺盖尚未合拢,
隐约可见内里铺陈的明黄锦缎——那是太后仓皇西幸途中,感念其护驾之功,特赐的殊荣。
棺中躺着的,正是乔家年轻的家主乔景瑜。少奶奶芷砚一身重孝,
身形伶仃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枯坐在棺旁一张紫檀圈椅上,
膝上搁着一把十三档的紫檀木算盘。算珠冰冷沁骨,灯光下,
深褐色的木纹里洇着几道暗沉近黑的印迹,那是干涸凝固的血。三天前,
景瑜的贴身长随乔忠,满面尘灰,一身褴褛,几乎是爬着回到乔家,
怀里死死护着这把算盘和一纸染血的短笺。笺上字迹潦草,力透纸背,
是景瑜最后的绝笔:“吾命休矣,怀来遇伏,流矢穿胸。万望吾妻守业持家,信义为本,
莫负乔门……景瑜绝笔。” 字迹在“信义为本”四字处戛然而止,最后一点墨痕被血晕开,
像一朵绝望的花。灵堂的沉寂被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
三房叔公乔永年拄着蟠龙拐杖,在一众族人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年逾六旬,
面皮焦黄,一双三角眼精光四射,毫不掩饰地扫过芷砚和她膝上的算盘,最后落在棺椁上,
嘴角撇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侄媳妇!”乔永年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眼下当务之急,是乔家的基业!城里挤兑的风潮愈演愈烈,
各分号告急的飞票雪片似的来!库里的现银,还能撑几天?
”他身后一个账房模样的中年男子立刻躬身递上一本账簿。芷砚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
只余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她接过账簿,指尖冰凉。
行行触目惊心的数字映入眼帘:太原总号、平遥分号、太谷分号……被支取的银两数目巨大,
且还在不断攀升。库银水位线正以可怕的速度下降,几近告罄。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储户中蔓延,昔日门庭若市的票号,此刻被焦躁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伙计们声嘶力竭地安抚,却挡不住汹涌的人潮。“叔公,”芷砚的声音异常平静,
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库银确已捉襟见肘。然信义乃乔家立身之本。景瑜在时,
常言‘宁亏己身,不负存户’。我已命人快马加鞭,
向口外张家口和恰克图的分号调拨现银,并请相熟的几家镖局押运回晋。
”“远水不解近渴!”乔永年猛地一顿拐杖,青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回响,
“等你的银子从口外回来,乔家的招牌早被人踩烂了!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商海风波?
听叔公一句劝,当断则断!把鼓楼东街、柳巷南口那三家最赚钱的绸缎庄和当铺,
赶紧抵给祁县渠家!渠老东家与我有些交情,还能换回些现银应急。保住票号根基要紧!
否则,乔家百年基业,就要毁在你手上了!”他身后的族人纷纷附和,目光或急切,或贪婪,
或幸灾乐祸,像无数根针,刺在芷砚身上。芷砚的目光再次落回膝上的算盘,
指尖抚过那刻在横梁上、被血迹浸润得更加深刻的“信义为本”四字。
景瑜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温煦的笑意,也带着商海沉浮的凝重嘱托。她闭上眼,
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那点脆弱已被一种近乎决绝的清明取代。
她没有直接反驳乔永年,只淡淡道:“兹事体大,容我再思量一日。明日此时,
定给叔公和各位族人一个交代。”乔永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留下一句:“哼,明日!
只怕明日,乔家已无米下锅了!”沉重的脚步声和族人的议论声渐渐远去,灵堂重归死寂,
只有风吹动素幡的猎猎声,以及窗外愈发凄厉的风沙呜咽,
如同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族奏响的哀歌。芷砚紧紧攥住那把染血的算盘,
冰冷的珠子和木梁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信义……这沉甸甸的两个字,在倾覆的边缘,究竟该如何守护?她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足以支撑她走下去的支点。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南方,那是清徐尧城的方向。
老管家曾提过,庚子国难,连西逃的慈禧太后都在尧庙无梁殿前虔诚叩拜过。
---**一、无梁殿前的顿悟:榫卯间的天道**翌日黎明,天色灰蒙蒙的,铅云低垂。
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碾过太原城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车轮声在空旷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随后驶上通往清徐的黄土官道。马车内,芷砚依旧一身素服,未施脂粉,
只将一头乌发在脑后绾了个简单的圆髻,插着一支素银簪子。她怀里抱着那把紫檀算盘,
仿佛抱着最后的依靠。贴身丫鬟云翠担忧地看着她苍白憔悴的侧脸,几次欲言又止。
车行约两个时辰,绕过一片低矮的丘陵,
一座破败的土城垣在稀薄的晨雾中显露出沧桑的轮廓。这便是尧城村。
残存的明代夯土城墙蜿蜒起伏,虽多处坍塌,墙皮剥落,裸露出深褐色的土层,
但其底部目测仍有十数米之宽,依稀可辨当年作为陶唐氏古都的雄浑气魄。
马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穿过低矮的村舍,最终停在一座古庙前。庙门漆色斑驳,
朱红早已褪成灰白,门环锈迹斑斑。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匾额斜挂着,
勉强能辨出“尧庙”两个古朴的篆字。推开沉重的庙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
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火、泥土尘埃和草木清气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庙内出奇地安静,
与墙外鸡鸣犬吠的村落仿佛两个世界。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斜倚在颓圮的东墙边,
粉绒绒的花朵开得正盛,如烟似霞,甜腻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树下,
一位身着粗布短褂、身形精瘦的老者正盘腿坐在地上,全神贯注地用麦秸秆编着什么。
他手指枯瘦却异常灵活,金黄的秸秆在他指间翻飞跳跃。芷砚示意云翠留在门外,
自己整了整衣襟,缓步走到正殿前巨大的石雕香炉旁。炉内积满了厚厚的香灰,灰白色,
间或有未燃尽的香梗探出头。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三炷线香,就着炉旁长明灯的火苗点燃,
恭敬地插入香灰之中。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柏木的清香。“求尧王爷慈悲,指条明路。
”她低声祷祝,声音在空旷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合欢树下的老者闻声抬起头。
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刀刻,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澄澈,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目光在芷砚素净的衣着和她怀中紧抱的算盘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乔家的?
”老者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久经沧桑的平静,“随我来吧。”芷砚心头微震,默默跟上。
老者步履矫健,引着她穿过杂草丛生的前院,绕过几座同样古旧的小殿,
一座巍峨壮观的大殿赫然出现在眼前!这便是尧王殿,庙宇的核心。十二米高的重檐歇山顶,
覆盖着厚重的灰陶筒瓦,虽历经风雨侵蚀,瓦缝间生着倔强的瓦松和苔藓,但整体气势恢宏,
古意盎然。最令人震撼的是殿内——目光所及,竟不见一根横梁,一根立柱!
整个巨大的空间,完全依靠层层叠叠、精密咬合的斗拱结构支撑起来。
那斗拱由巨大的木构件组成,一攒攒、一重重,自下而上,由疏渐密,由大渐小,
如莲花般层层“绽放”叠涩,最终在殿顶藻井中心完美收束,
形成一个繁复而神秘的八卦图案。此刻,几缕稀薄的晨光恰好穿过斗拱之间细微的榫卯缝隙,
斜斜地投射下来,光柱中尘埃飞舞,光影在殿内青砖地面上缓缓移动变幻,
宛如星辰在无形的穹宇间运行流转,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韵律。芷砚仰着头,
几乎忘记了呼吸。这巧夺天工的无梁之构,超越了木材的物理极限,
仿佛是匠人用智慧向天借力。
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生意网络:放贷、汇兑、货殖、官银周转……何尝不似这精密的斗拱?
一处环节断裂,一处榫卯失效,整个庞大的体系便会轰然崩塌!景瑜临终的“信义为本”,
此刻在这无言的建筑面前,显得如此具体又如此沉重。“元朝的匠人,留了句偈语。
”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叩击着身旁一根粗壮的檐柱,
发出笃笃的闷响。“‘胜我者缺一块,似我者剩一块’。”他缓缓说道,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康熙年间重修这大殿,请了五台山手艺顶尖的匠人来。
他们自恃高明,把这斗拱拆了,想依样重装。结果呢?”老者摇摇头,
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拆下来容易,装回去却难如登天!任凭他们如何摆弄,
最后总剩下一堆构件,怎么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不得已,只能按原样大致复原,
可那‘神韵’,终究是差了几分。”老者的话如同重锤,敲在芷砚心上。乔家今日的困境,
何尝不是拆了“信义”这块基石?三房叔公急功近利的抵债之策,看似解了燃眉之急,
实则如同拆解斗拱,即便勉强维持,也必将元气大伤,
失去乔家赖以生存的根本“神韵”——商誉。她望着那精妙绝伦、浑然一体的无梁结构,
一股强烈的明悟涌上心头:守住核心,维系根本,才是真正的出路!
绝不能为了眼前苟安而拆毁根基。殿内光线幽暗,巨大的尧帝坐像居于中央神龛,泥塑彩绘,
虽色彩剥落,但帝王的威仪与仁厚之气犹存。侍立两侧的四位大臣塑像更显斑驳:东首羲仲,
手执日晷,目光如炬,似在观测日月星辰;西首和叔,捧着一束形态奇特的蓂荚草模型,
传说此草能随月盈亏而增减叶片,用以纪日;南首羲叔,手持象征农事的耒耜;北首和仲,
则怀抱一卷竹简。这四位贤臣,正是辅佐尧帝观象授时、治理洪水、教化万民的重臣。
老者引芷砚走到南墙下,指着斑驳的墙壁和外面隐约可见的南门城楼轮廓:“留心看,
每逢晴朗的夜晚,南门城楼上悬挂的气死风灯亮起,灯光便会穿过窗棂,
映照在尧王爷和四臣的神像上,那光影流转,恍若神明低语。更奇的是,”老者压低声音,
带着一丝神秘,“夜深人静时,城外稻田里的蛙鸣阵阵传来,
在这大殿的穹顶斗拱间回旋共鸣,那声响听着,竟像是从尧王爷的塑像肚子里发出来的!
村里老人说,这是尧王爷在诉说上古的谜题,四千年来,无人能解。
”老者的话为这无梁殿更添了一层神秘色彩。芷砚望着那高深莫测的八卦藻井,
听着老者描述那奇异的“蛤蟆回音”,心中那份寻求指引的焦灼,竟奇异地平复了几分。
这古老的殿堂,仿佛蕴含着某种超越时空的智慧,等待着她去聆听。
---**二、蓂荚草与柳条筐:仁心即商道**离开肃穆的尧王殿,
老者引着芷砚来到西侧稍小一些的偏殿——观音堂。这里香火似乎更盛一些,
供桌上摆着几样新鲜的瓜果。殿前有一株虬枝盘结的古柏,浓荫匝地。老者走到古柏下,
从一个粗布褡裢里摸索片刻,取出一个用细木条巧妙榫接而成的三角小木架,
形似微缩的枷锁,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还系着一小段褪色的红布条。“给孩子戴上吧,
”老者将木架递给芷砚,语气温和,“这是‘枷枷’,
据说是尧王爷的妃子庆都传下来的老法子。上古时候,荒野多鹰隼猛禽,
常叼走襁褓中的婴孩。母亲们就用这小小的枷枷套在孩子颈上,鹰隼爪子抓不稳,
孩子就能得救。”他见芷砚拿着这小小的物件,神情怔忡,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悯,
轻轻叹了口气。“乔家的事,这十里八乡都传开了。景瑜那孩子,
可惜了……”老者望着远处坍圮的城墙,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当年尧帝访贤,
在历山相传在清徐附近见到舜。舜正在田间耕作,两头黄牛并驾拉犁。尧帝细看,
发现牛背上各挂着一个柳条编的筐。舜扬鞭,鞭子却只抽打在空筐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牛儿听到鞭响便奋力向前,身上却并无鞭痕。尧帝不解,问其故。舜答曰:‘牛耕田已苦,
出力养我,岂忍再伤其身?鞭策其志,使其知奋进即可。’尧帝闻言大悦,深感其仁德,
遂有禅让之心。”老者说着,枯瘦的手指灵巧地拿起几根金黄的麦秸秆,一边讲述,
一边飞快地编织起来。麦秆在他指间穿梭缠绕,不多时,
一个玲珑小巧、结实有致的柳条筐雏形便出现在他掌心。
“鞭筐不打牛……”芷砚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手中的“枷枷”和老者正在编织的小筐,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狠狠撞开了她连日来被焦虑和悲愤堵塞的心门!就在昨日,
当三房叔公咄咄逼人地提出要将三家核心铺面低价抵给渠家时,她内心深处并非没有挣扎。
她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利用乔家昔日在太原府衙经营的人脉,联合几位与景瑜交好的官员,
对渠家施压,或是以官府的名义暂时冻结挤兑……这念头在当时混乱绝望的心境下,
曾如黑暗中的一点微光。然而此刻,看着老者手中那柔韧的麦秸,
想着舜帝“鞭筐不打牛”的仁心,再低头看看怀中算盘梁上那被血浸透的“信义为本”四字,
她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羞愧和寒意从脚底升起,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自己那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