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喧嚣,是浸在脂粉香里的。
沈知微屈指叩了叩算盘,算珠相撞的脆响混着窗外的叫卖声——“胡饼热乎嘞”“波斯琉璃镜,照见美人妆”——在“知微阁”的方寸间搅出一团烟火气。她指尖还沾着点新调的“醉春烟”胭脂,艳而不烈,像极了三月曲江畔被风吹皱的桃花水。
“老板娘,这胭脂真能让张公子回头?”穿青布衫的小丫鬟攥着铜板,眼里的急切几乎要漫出来。
沈知微抬眼时,恰好瞥见丫鬟舌尖浮起一缕极淡的银蓝。那光细若游丝,在舌尖打了个旋就散了——是句半真半假的话。许是这丫鬟自己也没底,又或是心里藏着别的念想。
她不动声色地用绵纸包好胭脂:“张公子爱喝西市那家‘醉流霞’,你往鬓边多扫两抹,去酒肆门口等他便是。”
丫鬟千恩万谢地走了,沈知微望着她的背影轻嗤一声。这双能看见谎言的眼睛,陪了她快二十年,从幼时被邻里骂“满嘴胡吣”,到如今靠着它在西市站稳脚跟,早把人心看得七七八八。说谎的人舌尖泛银蓝,越是扯谎,光越盛,像淬了冰的火,烧得她眼仁发疼。
故而她从不与人深交,胭脂铺的门朝九晚五地开,只做买卖,不问来路。
直到那扇雕着缠枝莲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带进来一阵清冽的冷香,像雪后松枝的味道。
沈知微抬眼,撞进一双温润的眸子。
来人身着月白锦袍,腰束玉带,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他站在门口的光影里,袍角绣着暗纹流云,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竟比西市最俏的胡姬还要惹眼。只是那双眼,看着温和,眼底却像蒙着层薄雾,瞧不真切。
“沈老板娘?”他开口时,声音也如玉石相击,“在下谢临舟。”
沈知微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向他的唇。
男人指尖捏着个锦盒,说话时唇角微扬,舌尖轻抵着齿关——那里浮着一点银蓝,比方才那丫鬟的光要亮些,像夏夜流萤停在了舌尖上。
他在说谎。但这句“在下谢临舟”,分明是实话。
沈知微压下心头的异样,起身敛衽:“谢公子客气。不知要买些什么?”她的胭脂铺虽小,却也接待过达官贵人,只是这位谢临舟,瞧着气度非凡,不像是会亲自来西市买胭脂的。
谢临舟却没看货架上的胭脂,只将锦盒推到柜台上:“并非买胭脂,是想请老板娘辨认一样东西。”
盒盖打开的瞬间,沈知微眯了眯眼。
里面铺着层黑绒,放着半枚碎裂的珍珠。珠身虽破,断面却泛着奇异的光泽,即便是在室内,也像盛着一捧月光,流转不定。
“这是……”她指尖刚要触到珍珠,又猛地缩回来。
“三日前,吏部侍郎府失窃的照夜珠,”谢临舟的声音轻了些,“这是从西市暗渠里捞出来的残片。听闻沈老板娘辨物精准,或许能认出它的来历?”
沈知微垂下眼,算盘珠子在她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
她看见了。
谢临舟说“照夜珠”时,舌尖的银蓝突然涨开,像被风吹散的烟,瞬间漫过了唇齿。那光芒比刚才亮了数倍,几乎要透出唇外——这是句彻头彻尾的谎话。
可这珍珠,分明就是传说中的照夜珠。去年上元节,她在曲江画舫上远远见过一次,是当今圣上赏给吏部侍郎谢明远的寿礼,通体浑圆,夜里能照亮整座庭院。
他为什么要在这上面说谎?
沈知微指尖捻了点“醉春烟”的粉末,漫不经心地吹了吹:“谢公子说笑了。照夜珠乃稀世珍宝,残片怎会流落西市?怕是哪个匠人仿的琉璃珠吧。”
她故意说错,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谢临舟。
男人脸上的温和丝毫未变,甚至还弯了弯唇角:“老板娘说的是。只是家父颇为挂怀,若老板娘肯移步侍郎府,看看剩下的残片是否能拼凑完整,无论结果如何,这袋金铢都是谢礼。”
他从袖中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往柜台上一放,金铢相撞的声音闷沉又诱人。
沈知微的目光掠过钱袋,又落回谢临舟的腕间。
他方才递钱袋时,袍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上面有一道浅淡的疤痕,细得像根丝线,却不是刀剑伤的形状,倒像是被什么软韧的东西勒出来的。
“谢公子,”她忽然笑了,指尖点了点那半枚珍珠,“这仿品的光晕里带点青,像是城西‘珠玉坊’的手艺。若去府里能瞧出更多名堂,知微自当效劳。”
她应下了。
不是为了那袋金铢,而是因为谢临舟舌尖的银蓝,在她答应的那一刻,竟淡下去些许。仿佛她的应承,解开了他某个紧绷的结。
更因为她看见,他提及“家父”时,那抹银蓝又悄然泛起,比说照夜珠时淡,却更持久——原来他连自己的父亲,也藏着话。
西市的夕阳正斜斜地照进来,将谢临舟的影子拉得很长,覆在沈知微的算盘上。她望着那道影子,忽然想起幼时祖母说的话:长安城里的人,十个里有九个带着假面,剩下一个,是还没学会怎么戴的。
那谢临舟的假面之下,藏着的是什么?
沈知微锁上胭脂铺的门,将“醉春烟”的方子塞进袖袋最里层。那方子边角处,用朱砂写着个极小的“微”字——是她娘留下的,说危急时或许能救命。
谢临舟已在巷口等候,月白锦袍在暮色里泛着柔光,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老板娘请。”他侧身引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沈知微跟在他身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在西市渐起的喧嚣里,一声比一声沉。
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出去,怕是要把这二十年来小心翼翼护着的平静,搅个粉碎了。
而那枚躺在锦盒里的珍珠残片,在渐暗的天光里,正幽幽地泛着冷光,像一只窥视着猎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