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门口人来人往,消毒水的味道被风带到外面,有点刺鼻。
我把那张印着模糊小影子的B超检查单折好,塞进了外套的口袋里。医生说胎儿发育正常,
心跳有力。我轻轻的摸了摸肚子,心里稍微踏实了点。陈明走在我旁边,他没说话,
一直看着前面。走到医院大门外空旷的广场,他突然停住了。我也跟着停下,看着他。
他侧过脸,眼睛盯着路边的行人,就是不看我。“李晓,我们……离婚吧!”他开口了,
嗓子有点哑,像是挣扎了很久才挤出来的话。我口袋里的手指捏紧了那张检查单,我没吭声,
等着他往下说。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说道:“孙晴回来了。
”他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紧绷感。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语速加快。
“我欠她一个交代,欠她的我得还!房子和存款都留给你,算我……对不起你。”孙晴,
这个名字像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我一下。那是他大学时那个爱得轰轰烈烈的女朋友,
后来出国了断了联系。原来这些天他心神恍惚,手机不离身,对着屏幕偶尔露出的笑意,
原来都是为了她。“那我呢?“孩子呢?”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我的肚子,
那眼神里有愧疚,但更多的是急于摆脱什么的烦躁。“孩子……你生下来,
该我负的责任我不会推,抚养费按月给,一分不少。”他语气急促起来,
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但现在我必须去找她,我等不了了。”他说完像是怕我再问什么,
也怕自己动摇,坚决的转过身,大步流星的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站在原地,太阳光照在眼皮上,有点发晕。我慢慢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
空着手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脚底下像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一种无力感爬满全身。
走到我家那栋旧居民楼下时,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的砸了下来,又急又密,
瞬间就打湿了头发和外套,冰冷的水珠顺着脖子往衣服里钻,激得人一哆嗦。
单元门就在眼前,几级水泥台阶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反射着幽暗的天光。
我急着想冲进去躲雨,一步跨上台阶,右脚踩在湿滑的水泥边缘,猛地一滑!
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重心狠狠往前栽去。
“砰……”沉闷的撞击声在嘈杂的雨声里显得很微弱。
肚子结结实实的撞在台阶坚硬的棱角上。剧痛像一把烧红的铁钎,毫无预兆地捅进小腹深处,
在里面狠狠一搅!我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雨水噼里啪啦的砸在脸上,身上又冷又疼。
我动不了,连呼吸都扯着那钻心的疼。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的从身下涌出来,
迅速在冰冷的雨水里散开。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周围的雨声和汽车喇叭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最后一点意识消失前,
我徒劳的想用手护住肚子,手却沉重得抬不起来。有光刺着眼睛,我费力的睁开眼皮,
看到的是一片白色。视线慢慢聚焦,是医院病房的天花板,灯光白得刺眼。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让人反胃。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左手手背上扎着针,
冰凉的液体正顺着细细的管子流进血管。“醒了?”一个戴着蓝色医用口罩的护士凑过来,
检查了一下点滴的流速,又看了看床头的仪器。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火烧火燎的疼。
“孩子……”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我的右手本能的摸向自己的腹部。那里是平坦的,
覆盖着厚厚的纱布和被子。一种巨大的恐慌瞬间扼住了我。
护士伸出手轻轻的按住了我试图抬起的手腕。“别乱动,你刚做完手术没多久,
伤口不能受力。”她的语气很平静。我的心猛的沉下去,沉到冰冷的深渊。
“手术……什么手术?”我艰难的问道,每一个字都是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你送来的时候情况非常危险,摔倒导致流产引发大出血。”接着她顿了顿,
清晰的吐出后面的话。“胎儿没保住,医生紧急给你做了清宫手术,才止住了血。
”胎儿没保住……这四个字像四块冰冷的巨石,轰然砸下,砸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嗡嗡作响。那个小小的生命,没了?就因为那该死的一滑,一撞?
口袋里的产检单似乎还在发烫。护士开始整理我手背上的输液管,动作麻利。
“手术需要家属签字,我们按照你登记的联系方式,给你丈夫打电话,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司空见惯了一般。“打了很多次,一直占线,没人接听。
情况紧急,我们只能联系了你们社区居委会的张主任。她人很好,
接到电话立刻就赶过来了签了字。”占线?一直占线?陈明在干什么?
在和孙晴倾诉离别的思念?在规划他们破镜重圆的美好未来?在某个咖啡厅或者酒店里,
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连手机都懒得看一眼?我和孩子的死活,
在他心里恐怕连孙晴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一股冰冷刺骨的恨意,混杂着灭顶的绝望,
像毒蛇一样从心底最深处窜了上来,死死缠住了心脏,堵住了喉咙。眼泪毫无征兆的涌出来,
滚烫的滑过冰凉的脸颊,流进鬓角浸湿了枕头。护士默默的递过来一张纸巾放在我枕边,
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病房。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窗外冰冷的雨声,持续不断的敲打着玻璃窗。我侧过头看着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流淌,
像一道道止不住的泪痕。右手无力的放在小腹上,隔着纱布和被子,
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生命。几个小时前,
我还清晰的记得医生指着屏幕上的影子说心跳很有力。
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个刚被手术刀清理过的空洞,还有无边无际的冰凉。
身体残留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但更难以忍受的是心口那个巨大的血淋淋的窟窿。
我蜷缩起身体,把脸深深埋进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枕头里,
压抑的呜咽声在空寂的病房里低低响起,像濒死小鸟的哀鸣。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会儿。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陈明站在门口。
他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几缕发丝还在往下滴水。里面的白衬衫领口敞开着两颗扣子,
领带歪斜,带着明显的狼狈痕迹。他脸色苍白,
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慌乱和一种被巨大变故砸懵了的茫然。他慢慢走进来,脚步有些虚浮,
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低着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我睁开眼冷冷地看着他,
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他感觉到了,突然抬起头,他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惶。“李晓……”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像绷紧的弦即将断裂。
“我……我刚接到医院的电话……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语无伦次,嘴唇哆嗦着。“接到电话?
”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嘲讽。“医院的电话打了多久?你手机是块板砖吗?
还是它只认得孙晴的号码?”我死死盯着他苍白的脸。“你在哪?
在哪个温柔乡里陪着你的旧情人,连看一眼手机的工夫都没有?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的哆嗦着想辩解。
“我……我当时在开车……去……去一个地方……信号不好………后来,
后来看到那么多未接电话,我吓坏了立刻就赶过来了……”他的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
“立刻?”我扯出一个冰冷的笑,这动作牵扯到腹部的伤口,一阵刺痛袭来,但我毫不在意。
“我的孩子没了!医生说他心跳好得很!就因为那一跤!就因为你急着去奔赴你的白月光,
连个电话都不肯接!连听我说一句我要死了的时间都不肯给!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的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和滔天的恨意。“滚!陈明!你给我滚出去!
我现在看见你就想吐!滚!”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瞪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受伤,
仿佛不明白我为何如此刻薄。他张着嘴胸膛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
他像是承受不住这沉重的压力,直接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出了病房。
门在他身后被用力甩上,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墙壁似乎都在颤抖。
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我自己的抽泣。那声巨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震得心口发麻。我闭上眼,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孩子没了,那个曾经满怀期待的小生命,
被他父亲的迫不及待和我的不小心,一起葬送在了冰冷的雨水中。
恨意像藤蔓在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那个巨大的空洞。离婚手续办得异常顺利,
快得让人心寒。陈明大概是被医院那天的情景吓破了胆,
或者内心深处确实被巨大的负罪感啃噬着,在财产分割上表现得近乎卑微。
他主动放弃了我们共同居住的那套房子和几乎全部的银行存款,
只拿走了他自己名下的一点现金和他开的那辆车。他签离婚协议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签完最后一个字,他抬起头看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里面有深切的痛苦,有浓重的懊悔,还有一丝欲言又止的祈求。“李晓,
我……”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签好了就走吧!”我没看他,
面无表情的拿起属于我的那份协议,仔细折好放进随身的包里。心里一片死寂的冰凉,
像被冻透了的荒原。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连同眼前这个男人都被我彻底埋葬在了过去。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荒芜。日子一天天过去,
身体上的伤口在药物的作用下慢慢愈合,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粉色的疤痕。但心里的那个窟窿,
却始终空荡荡的敞着,日夜漏着穿堂风。白天上班还好,忙碌的工作能暂时占据思绪。
最怕的是晚上,推开家门迎接我的只有一片死寂和空旷。四面墙壁沉默的压过来,
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房间,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家具和无处不在的回忆。
我开始害怕回家,害怕那种能把人溺毙的寂静。我需要一点声音,一点活气,
一点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还被需要的东西。一年后,一个阳光还算温暖的下午,
我走进了市儿童福利院的大门。手续比想象的还要繁琐,填了厚厚一叠表格,
回答了许多细致到近乎苛刻的问题。家庭情况,收入证明,健康状况,
心理评估……像过筛子一样。院长是一位姓李的中年女士,面容和蔼,
眼神却透着阅尽世事的通透。她耐心地给我讲解流程,最后温和的说道:“李女士,
领养不是一时冲动,是一生的责任,你要想清楚。”“我想清楚了。”我的声音很平静,
但很坚定。李院长点点头,带我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儿童活动室。
里面很热闹,孩子们的笑声,叫声,玩具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气。
有的在搭积木有的在画画,有的追着皮球跑。我的目光在孩子们身上缓缓扫过,
最后落在了靠窗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放着一排彩色的小凳子,其中一张凳子上,
坐着一个小女孩。她看起来比周围的孩子瘦小一圈,头发有些稀疏发黄,软软的贴在额头上。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布料有些磨损的布娃娃。她没有和其他孩子一起玩,
只是低着头专注地和怀里的布娃娃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听不清楚,
像是在玩只有她们俩才懂的游戏。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
勾勒出一个安静又有些孤单的小小轮廓。李院长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说道:“她叫念念,
两岁多了。送来的时候身体比较弱,早产儿胆子也小,有点怕生,不太主动跟其他小朋友玩。
但是特别乖,不吵不闹,自己一个人也能待很久。”就在这时,
念念似乎感觉到了我们的注视。她慢慢的抬起头,怯生生地望了过来。
当我的目光对上那双眼睛时,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像两汪没有被污染过的山泉水,
里面盛满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我像是被那双眼睛牵引着,
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她平齐。“念念?
”我试着叫她的名字,声音放得很轻很柔。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我,
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探究,下意识的把怀里的布娃娃抱得更紧了些,
小小的身体微微向后缩了缩。“你喜欢这个娃娃呀?”我指了指她怀里的布娃娃,
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温暖无害。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依旧没有说话。“阿姨家里也有好几个娃娃,有穿裙子的,有扎辫子的,还有会唱歌的。
阿姨家里还有很多好看的图画书,上面画着好多小动物和小花小草,你想不想跟阿姨去看看?
”我继续说着,声音放得更轻柔,我慢慢的向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念念抬起小脸,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在我伸出的手和我的脸上来回穿梭着。里面充满了犹豫和好奇,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福利院的阿姨说过,念念来的时候很小,对母亲几乎没有记忆。
时间一点点过去,活动室的喧闹似乎都成了背景音。就在我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
她终于有了动作。她非常非常缓慢的伸出了自己一只小小的有些瘦弱的手,带着试探和迟疑,
轻轻的放在了我的手心里。那只小手冰凉,柔软得像没有骨头。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我掌心的那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了上来。心里那块空了太久,
冷硬得像石头的地方,好像被一只温软的小手轻轻碰了一下,裂开了一条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