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不敬山神，我说山神会降罪给他们。他们就围上来要打死我，
我双手叉腰冲他们大吼：我弟弟就是山神，谁敢打死我？！1村里人就扯着嘴笑。
我站在中间头扬得高高的，没有一点惧色。不敬山神要遭报应的。他们不信。
反倒把我推倒在地，说我脑子不好使。我被他们打得狠了，浑身都疼。
心里却猜弟弟这会儿应该睡了。否则怎么不来保护我呢？
2我躺在地上望着那一小块空出来的蓝天发呆。有个难听的叫喊由远及近。声音嘶哑得厉害。
是村口小卖部的陈姨。她抱着个木头抽屉，里头都是男人们抽的烟。
她满脸笑容地示意众人挑选。他们就忘了我这事儿，骂骂咧咧地跑去拿烟抽。
我坐起来看着远处的大树，因为背景很蓝，显得它更绿了。今天天气怎么这么好呢？
我认真想了想，可能是昨晚下了一场大雨的缘故吧。3我拍拍土站起来，
村里的男人们早就叼着烟走远了。只剩下陈姨一个人在小卖部忙活。
我走过去想和她说两句话，她又不看我，扭过头一个劲儿地摆手。我知道，她是叫我走远些。
可等我真的走远了，她又站在后面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吼。我问她怎么了。
她躲在白色的半透明布帘后一个劲儿地比划。我说我看不懂，又想起她听不到，
只能走到跟前。她急急塞给我一根冰棍，又使劲儿摆手叫我走。这下我是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伸出手比了个一。能再给一根吗……我揣着两根冰棍，急急朝山里跑，
没敢回应身后人的目光。4等跑到弟弟跟前，我两边裤子口袋都湿了一大半。
弟弟可怜兮兮地看着我，问我怎么才来。我赶紧拿出冰棍哄他，他就认真地舔起来，
一点也不记得刚刚等人的辛苦。我问他：他们都不信你怎么办？他叫我不要担心，
说自己现在很厉害，能呼风唤雨，是守护一方的神灵。我说我信呢！
他原本在家里成天就像个山大王一样，现在到了山里，本来就是要做山神的。
我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但这个道理我总还是能想明白的。5他这么说，
我也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回了家。我妈见我这么晚才回来，
顺手抄起炕上的苕帚朝我胳膊梆梆两下。我被打得嗷嗷叫，真疼啊。又愁眉苦脸地想起来，
弟弟这时候肯定睡了。不然我肯定是不会觉得疼的。我妈问我干啥去了，我说去找弟弟了。
她的脸色就很不好看。我赶紧裹着被子解释：我是去和他商量办法呢，
他说明天就在村子里下场暴雨。她就捶我头，说再不睡还要挨打。我就沉沉睡了。6梦里，
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暴雨。洪水淹了整个村子。陈姨搂着我站在山头往下看，
只有村口那棵大树直挺挺地站着。她说：你弟弟真是山神？我喜滋滋地点头，
又觉得不对。你怎么会说话了？她沉默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就像刚刚的声音不是从她的嗓子里发出来的一样。我一直盯着她看，越看越觉得陌生。
轰——我被她的眼神吓醒了。轰隆——我呆愣愣地坐在炕上，看着屋外瓢泼的大雨，
嘴角越扬越高。下雨啦！我一骨碌爬起来就跑出去看。好大的雨点，
砸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我一边抹脸上的水，一边在院子里转圈跑。我弟弟就是山神！
真的下雨啦！我妈被惊醒，也跟着出来看。我叉着腰特别自豪，
咱们村多少年都不下雨啦？最近连下这么两场，都是山神的功劳！
可她的目光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更远的地方。我回头顺着看过去，闪电照亮夜空的时候，
人头攒动。被雨声盖住的，都是人痛苦的呼唤。7有人死了。我站在众人身后，
觉得很不真实。于是问他们：是被淹死的吗？我梦里就是这样的。
他们看我的眼神冷冷的，没人回答。我就趴下从他们的腿缝里钻到前面，
才看清是有个人被土盖住了，刚被挖出来。他的脸离我很近，就像白天他揍我的时候那样。
不过那时候我忙着看天，现在才有空仔细地观察他的脸。和梦里一样，
人的脸看久了就会觉得陌生。越看越可怖。我看着他们的脸，声音里的喜色盖都盖不住。
现在你们相信我弟弟是山神了吧？叫他们以后还敢欺负我。
旁边站着的人泄恨一般地朝我头上踹了一脚。张雨花，你爸死了你这么开心是吧？
8我开心呀。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弟弟更懂我的人了。他一出手，
一次性就解决了两件事情。明天我要给他带两根冰棍！众人见我没有一点悲伤，
反倒掺了不少喜色，又将我围起来打。每个人都说要好好教训我。村子里的女人都不见踪影，
只有我妈站在远处，神色平静地看着我。可我太开心了，连她的目光也懒得回应。
不管身体怎样疼痛，我都没有停止呼喊。你们害怕了对吧？你们害怕山神！
哈哈哈哈哈哈，山神是我弟弟，你们完了！你们完了！你们都要死！
一个都别想跑掉。……天色渐明，雨势却没有减小。像是为了照顾我越来越虚弱的声音，
雨点大力地捶打在大地上替我呼喊。于是慢慢地，我感受不到疼痛了。我想，
一定是弟弟睡醒了。他知道要保护姐姐。9暴雨不停。村子里的人都怕了。
他们终于想起了那个藏在大山里的神。我拖着一身伤走到小卖部，给陈姨比划了个二。
她看了看，朝我伸手。我下意识就摇头，我没钱。
说完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理直气壮了一点。就从她家木头门槛下的缝隙里摸了摸，
抽出两张潮湿的十块。给，这下够我吃好一阵了。她惊奇地看着自家门槛，
估计是没想明白我是怎么在那藏钱的。不是我的钱，我朝她比划，是你男人藏的，
被我看见了。她好像明白了。反正你男人也不给你钱，你就当是我的钱，都一样。
她点头，拿了两根冰棍给我。我全部都带给弟弟。他看着我浑身湿透，
指甲里全是泥垢的狼狈样子，有点被吓到，忙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叫他过来吃冰棍。
姐姐你怎么不吃？两个都给我？姐姐肚子疼，不想吃。我揉揉弟弟的脑袋，
一个劲儿地夸奖他。弟弟最棒啦！好厉害！他就耳朵红红地吃冰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我们紧挨着坐在一起，认真聆听大雨的声音。雨点落得很快，
我们的目光反复从空中落到地上。不知不觉，天就黑下来了。10回去的路很难走，
我总是摔在地上，爬不起来。就像被人抓住了脚腕，明明看得到回家的路，却走不过去。
村里人拦住我，要我和他们一起祭拜山神。我跟过去，看到他们放了很多祭拜的东西，
都是平时舍不得吃的。可我却摇头，我弟弟不爱吃这些，他最爱吃冰棍。他们不听，
只叫我跟着祭拜。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畏惧。第二天，雨真的停了。然而，
却依旧有人被埋在了昨夜。11后山脚下，一具尸体上满是污垢，嘴和鼻子里都塞满了土。
我在人群中看了很久，看着他的脸变得越来越奇怪，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这张脸的时候。
我和弟弟在这里第一个认识的不是我们的爸妈，而是村长。他左手领着自己的儿子，
右手拉着我，我则紧紧牵着弟弟。他把我们带到一对夫妻面前，告诉我们这就是我们的爸妈。
弟弟虽然小，但已经能记住人，奶声奶气道：他们不是爸爸妈妈。
村长就一巴掌将他打倒在地上。我大叫一声扑在弟弟身上，把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
村长告诉我，从现在开始这就是我们的爸爸妈妈。我捂住弟弟的嘴，朝村长点头。
村长就对我笑。现在想起来，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村长就喜欢对我笑。
可是……为什么我却一直对着他的笑脸哭呢？我想不明白。现在看着他就这样躺在地上，
我才终于笑了。怎么办？我看着众人，山神好像发怒了。没有人回答。但我知道，
他们开始怕了。12之前那些整天说我是疯子的人，现在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他们问我山神究竟怎么说。而我也总是笑着回答：他说都得死，都得死的啊！神的怒火，
岂是人能承受的？听的人暴怒，握着拳头想打我，又想起我现在已经不同往日，
于是硬生生压下怒火。借着弟弟的能力，不知不觉我成了村子里神婆一样的存在。
我在村子里终于开始拥有和男人一样的地位，我不再鼻青脸肿，不再头疼，
我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我开始参与村里的一切大事小事。
村里开会的时候我坐在第一排，听着村长的弟弟讲话。他哥死后，他成了新任村长。雨花，
你觉得呢？我犹豫了一会儿点头。于是之前毁掉的山神庙被重新修建起来。
供桌上摆着不少东西，村子里的人都跪在山神面前乞求饶恕。我跪在最后一排，
偷偷抬眼看弟弟。他坐在供桌上，傻傻地盯着我笑，两只腿不停地在空中晃荡。
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在想：神明真的能听见人的祈祷吗？13祈祷过后，众人聚在一起商量，
说现在家里情况都不好，实在是再拿不出供品。说要不拿点小孩儿喜欢的玩意儿得了。
他们就都看向我，询问我的意见。我说行啊，小孩子嘛，又不懂什么，就喜欢玩。
但……比起那些早晚都要玩腻的东西，不如我们给他找个玩伴吧。一劳永逸。
我看着他们，理所当然道：小孩子天**玩，找个人陪他玩不好吗？众人都不作声了。
不要害怕，我已经有了最合适的人选。村长的儿子。他爸被埋到土里死了，
他妈也整天疯疯癫癫的，现在小叔叔做了村长又不管他。反正是没人要的小孩。何况，
咱们村子里作了太多孽，这事儿必须有人出来担着，村长一家必不得善终。
我偏头看了眼坐在一旁无聊地打哈欠的弟弟，摸了摸他的头。而且，
他原本就很喜欢我弟弟不是吗？活人献祭。这是平息神明怒火最好的方式。
14自从山神出现以来，活人献祭就一直存在。村子里通常会选适龄的小孩，
在其鼻子上穿过一个铁环，铁环的另一端绑在铁钉上，铁钉又被钉在地里。
在旁边挖出大约一个头那么大的土坑，然后慢慢放血，等着山神吃掉祭品。
村子里原本每个月就要献祭这么一回，但适龄人选不多，就变成了三个月一次。
然而即使这样，村子里用来献祭的人还是不够，只能从外面借人。借着借着，
就成了一门生意，村子因此多了一笔收入。他们管这叫山神的恩惠。上次献祭的那晚，
我记得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如注，砸得人睁不开眼，就像天要塌了似的。
15人选确定下来后，众人都没什么异议，只要不是自家人就行。村长的儿子叫赵小亮，
和我差不多大，已经被绑住关了起来。我照例去陈姨那拿冰棍，她坐在门口望着夕阳发呆。
我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她才回过神，擦擦脸站起来要给我拿冰棍。你脸上又没有东西，
擦啥呢？我指着自己的脸比划。她一手捏着冰棍，一只手放在脸旁边比划波浪，
而后又摆摆手。这时，她男人从她身后叼了根烟走出来，顺势把头埋在陈姨头发里吸了口，
才晃着肚子走远了。我接过冰棍，指着她比划，你想离开这吗？她立刻摇头。
我没再多说，转身离开。走了有段距离，又下意识回头朝小卖部的方向看去。夕阳下，
她一个人坐在门口发呆。我想起她刚刚冲我比划的，她男人看不懂。可我看懂了。
她是说：在哭，但没有眼泪。16山神庙里，赵小亮躺在地上，
一旁的铁钉已经扎进土里，这些都是要提前做好的准备。赵小亮满脸泪痕，
看样子是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哭嚎了很久，这会儿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见我进去，
大叫着我名字给我道歉：张雨花！张雨花！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你原谅我吧！
你原谅我吧！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我让他小声点，他又开始乱骂，
你想害死我！你要害死我！你们为什么听她的？她就是个疯子！我爸就是她杀的！
众人都看向我。我摊开手，我没那么大力气杀死你爸，他是被山上的土压死的，
是神的旨意。怎么？你不相信山神吗？众人就开始劝他。小亮啊，
这次是叫你去和山神玩的，你见了山神要多给我们说点好话啊！是啊，小亮，
我家孩子也闹着要去呢，说想见见神，就只有你有这个机会。我有些好笑，
这是把赵小亮当蠢货了，我看着那个说话的人，是吗？我都不知道，
那不如我给我弟弟说说，换个人？他使劲摇头，连忙退得远远的。雨花，
我就是哄小孩呢，你何必这么较真？我点点头，原来你们都知道是哄小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