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晚,大家都说我不太聪明。巷口的槐花开了又谢,落得满地碎雪似的。
我蹲在树根下数蚂蚁,数到第七只时,有人踢了踢我的鞋跟。
抬头看见江屿背着书包站在阳光里,白衬衫领口被风吹得轻轻动,他皱着眉:“还不走?
”我赶紧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我的影子总踩着他的影子,像片甩不掉的叶子。“江屿,今天老师夸我画画了。
”我扯他的书包带,把皱巴巴的画纸递过去。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太阳,
还有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高一个矮。高的那个我画了好多次,
终于把他的倔脾气画出来了——嘴角向下撇着,眼睛却亮得很。他没接,
头也不回:“难看死了。”可等我快走几步追上他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画纸已经被他折好,
小心翼翼塞进了书包侧袋,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邻居阿姨总摸着我的头叹气:“这孩子,
要不是当年为了救小屿……”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我听不清,也不想听。
我只记得五岁那年的夏天,蝉鸣吵得人头疼,几个大孩子把江屿堵在巷子里抢他的弹珠,
他攥着口袋不肯松手,被推得连连后退。我像只炸毛的小猫扑上去,抱住最胖那个的腿。
“不准欺负江屿!”后脑勺突然撞上石阶,眼前炸开一片白。再醒来时,
世界就变得慢吞吞的,老师讲的课要听三遍才懂,刚说过的话转头就忘,
只有“跟着江屿”这件事,刻在心里,比石头还硬。江家爸妈总给我塞好吃的,
江妈妈红着眼眶说:“阿晚,以后江家就是你的家。”江屿站在旁边,手指绞着衣角,
突然把兜里的奶糖全塞给我:“吃吧,甜的。”水果糖在他掌心焐得温热,糖纸被捏出褶皱,
我剥开一颗放进嘴里,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漫开时,他耳根悄悄红了。那时候他还不嫌弃我。
会在我被同学笑“笨”时,把书包往桌上一摔:“再说一句试试?”会在下雨天撑着伞等我,
伞骨歪了一截,他举得很费力,半边肩膀淋湿了,还嘴硬:“我妈让我等的。
”我偷偷把伞往他那边推,他假装没看见,脚步却放慢了些。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他变了。初中教室在三楼,我爬楼梯慢,他从不等我。脚步声噔噔噔往上跑,
我攥着书包带一级级数,数到十二级时,就能听见他和同学在走廊里说笑的声音。
放学时他和男生勾肩搭背往前走,我追上去喊他,他会皱着眉甩开我的手:“别跟着我,烦。
”我蹲在操场边看他打篮球,阳光把他的轮廓镀成金色,他跳起来投篮时,
衣角扬起好看的弧度。我攥着矿泉水瓶,瓶身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
他打完球径直走向小卖部,和老板娘笑着说话,接过冰镇可乐,仰头喝的时候喉结滚动,
侧脸亮得晃眼。瓶子里的水被我攥得温温热,直到散场,他也没往我这边看一眼。
那天我跟着他走到巷口,他突然停下,转过身来。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声音很沉:“阿晚,你能不能别总像个跟屁虫?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可……我不认识别人。”我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能装下他一个人。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别过脸:“随便你。
”可第二天早上,我在书包里发现了一瓶牛奶,是我喜欢的草莓味。吸管被提前插好了,
塑料膜上印着小小的草莓图案,我捏着瓶子笑了一路,走到校门口时,
看见江屿站在公告栏前,假装看通知,眼角却往我这边瞟。我还是跟着他,只是隔得远了些。
他似乎也默许了这种距离,转弯时会下意识顿一下,等我跟上来再继续走。
风吹起他校服外套的下摆,我数着他走路时书包带晃动的次数,一次,两次,
像在数着自己的心跳。直到苏瑶转学来我们班。她是春天来的,穿着浅粉色的连衣裙,
扎着高高的马尾,发尾系着蝴蝶结。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说话时声音软软的:“大家好,我叫苏瑶。”老师把她安排在江屿前排,她转过来打招呼,
马尾辫轻轻扫过江屿的课桌。“你好,我叫苏瑶。”江屿的耳朵红了。
红得像我过年时收到的红包,像夏天熟透的樱桃。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会主动跟苏瑶说话,
问她数学题——明明他的数学是全班第一;会在体育课上帮苏瑶捡羽毛球,
哪怕那球落在很远的灌木丛里,他拨开带刺的枝条去找,
手被划了道口子也不在意;会在放学时等苏瑶一起走,两人并排着,影子挨得很近很近,
像被胶水粘在了一起。那天我又蹲在操场边,手里拿着给江屿买的矿泉水。
他和苏瑶站在篮球架下说话,苏瑶仰头看着他,笑得很甜。然后,江屿抬手,
轻轻把她被风吹到脸上的碎发别到耳后。他的指尖很轻,像羽毛落在她脸颊上。阳光刺眼,
我眼睛疼得厉害,手里的水掉在地上,滚出很远。瓶盖摔开了,水汩汩地流出来,
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像一滩没哭出来的眼泪。他们听到声音看过来,苏瑶愣了一下,
随即笑着对我招手:“阿晚,过来呀。”江屿的表情淡淡的,没有像往常一样皱眉,
却也没有叫我过去。他的目光落在我脚边的水渍上,又移开,仿佛那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摇摇头,转身就跑。书包在背上颠得厉害,眼泪掉下来,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湿了一小块。
我跑过教学楼,跑过食堂,跑到学校后面的小花园里,那里有棵老樱花树,花瓣落了一地。
我蹲在树后面,抱着膝盖哭,哭到后来,连为什么哭都忘了,只知道心里空落落的,
像被人挖走了一块。直到天黑透了,我才敢出来。走到巷口时,看到顾言琛站在路灯下。
他很高,穿着干净的白T恤,手里拿着一个小熊玩偶,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只,
早就被我弄丢了。小熊的耳朵缺了一块,是我当年咬的。看到我,他眼睛亮了亮,
走过来:“阿晚?”我认得他,是隔壁班的学长,听说成绩很好,人也温和。
只是我不太敢跟陌生人说话,往后缩了缩。他把小熊递给我,声音放得很轻:“这个,
还给你。”“你怎么会有……”“小时候捡到的,”他笑了笑,眼角有浅浅的纹路,
“一直想还给你,总没找到机会。”他指了指小熊缺角的耳朵,“这个,是你咬的吧?
那天你抱着它在槐树下哭,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愣住了。原来他早就认识我。
我接过小熊,毛已经有点旧了,却还是软软的。抱着它,心里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你怎么哭了?”他问,声音里没有好奇,只有纯粹的关心。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语无伦次地说:“江屿……他对苏瑶好……不对我好……”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只知道想把心里的委屈全倒出来。顾言琛静静地听着,等我说得差不多了,
才递给我一张纸巾:“真正对你好的人,不会让你哭的。”他的手指很长,
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纸巾上带着淡淡的薄荷味。那天他陪我在巷口站了很久,
直到江家爸妈打着手电筒来找我,他才转身离开。走之前,他说:“阿晚,
别总看别人的背影,你也可以往前走的。”晚风掀起他的衣角,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灯尽头,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从那以后,
顾言琛常常出现在我身边。他会在我被数学题难住时,蹲下来耐心教我,
用最简单的话解释公式。“你看,这个X就像捉迷藏,我们要把它找出来。
”他拿笔在草稿纸上画小人,用不同颜色的笔标重点,我终于弄懂了三元一次方程时,
他比我还开心,眼睛亮晶晶的:“阿晚真厉害。”他会在食堂里帮我打好饭,
把我不爱吃的青椒挑出来,码在自己餐盘里。“青椒有营养,”他一本正经地说,
然后把我碗里的排骨夹给我,“但阿晚不想吃,就不吃。”周围同学起哄时,他也不恼,
只是笑着看我把排骨啃得干干净净。他会在放学时等我,陪我慢慢走回家,
听我絮絮叨叨说些没头没尾的话。我说今天的云像棉花糖,
他就停下脚步陪我看;我说路边的小狗摇尾巴,他就蹲下来跟我一起数小狗摇了几下。
“阿晚今天画了什么?”“画了小狗,可是不像……”我把画纸藏到身后,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他从善如流地说,“在我心里,它就是最可爱的小狗。”他接过画纸,
认真地看了很久,“这尾巴画得很好,很有精神。”他从不嫌我笨,也从不说我烦。
和他在一起时,我不用小心翼翼,不用害怕说错话,心里像揣着颗糖,甜甜的,
连走路都想蹦蹦跳跳。江屿似乎注意到了。有天放学,他突然拦在我面前,脸色很难看,
额角还有没擦干的汗珠,像是刚跑过来的。“你最近总跟顾言琛在一起?”“嗯。
”我点点头,手里还攥着顾言琛给我买的草莓糖葫芦,“顾学长对我好。
”“他对你好是有目的的!”他声音突然拔高,引得路过的同学都看过来,“阿晚,
你别傻了!”我看着他,心里有点委屈:“那你呢?你对苏瑶好,也是有目的的吗?
”他愣住了,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最后只是丢下一句“随便你”,转身就走,背影看起来有点狼狈,书包在背上晃得厉害。
顾言琛说,他认识一位很厉害的医生,或许能治好我的脑子。“治好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手指无意识地摸着后脑勺的疤。“就是……你会变得和其他女孩子一样聪明,能记住很多事,
能看懂复杂的书,”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像在说一件很重要的事,“阿晚,你想试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