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水晶吊灯发呆。这灯真亮。晃眼睛。昨天半夜,
我莫名其妙开始流鼻血。止都止不住。染红了小半张蚕丝枕头。家庭医生天没亮就赶来了,
折腾半天,最后推了推眼镜,说:“琉璃小姐身体很健康。”健康?健康个鬼。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最近总是没力气,胸口闷,还动不动眼前发黑。但我没说。
说了也没用。佣人张妈轻手轻脚进来换被套。她低着头,动作麻利,一眼都没看我。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消毒水。难闻。“张妈,”我嗓子有点哑,
“昨晚…你听见什么动静没?”张妈手一顿,叠被角的动作慢了半拍。“没…没有啊,
琉璃小姐。”她声音有点抖,还是没抬头。“我睡得沉,什么也没听见。”撒谎。
她房间就在我隔壁。昨晚鼻血涌出来的时候,我按铃按得震天响。我闭上嘴。不问了。
问了也白问。在这个家里,我像个昂贵的摆设。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所有人都看得见。
但没人在乎这个摆设是不是裂了条缝。我叫林琉璃。林家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可惜是个假的。
三个月前,真千金找回来了。叫云珀。名字就带着一股子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人如其名,
漂亮,锋利,像一块刚从矿里挖出来的、带着尖角的原石。她一回来,
我这个鸠占鹊巢的假货,就成了全家的尴尬。下楼吃早饭。长长的欧式餐桌,
冷得像块大理石墓碑。我爸,林正宏,坐在主位看财经报纸。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
镜片反着光,看不清眼神。我妈,苏雪瓷,小口小口喝着燕窝粥,动作优雅得像幅画。我哥,
林墨砚,拿着平板电脑划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空着的位置是云珀的。她还没起。
没人说话。刀叉碰着骨瓷盘子的声音,清脆得刺耳。我拉开自己的椅子。刚坐下。“啪!
”林墨砚把平板重重扣在桌上。声音不大,但吓得我一哆嗦。“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声音冷得像冰碴子,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向我。平板屏幕被推到我面前。亮得晃眼。
是本地一个挺有名的八卦论坛。飘红的帖子标题像烧红的烙铁:惊爆!
林家真假千金再起波澜!假货琉璃深夜密会神秘男,豪车接送!
下面配了张模糊的夜景照片。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孩背影,
正弯腰钻进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车牌打了码。但那裙子我认识。
上周我妈让品牌送来的当季新款,就挂在我衣帽间里。整个林家,除了我,没人穿这个码。
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手脚瞬间冰凉。“我没有!”我猛地抬起头,
声音尖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哥,那不是我!我昨晚一直在房间,流鼻血…”“流鼻血?
”林墨砚嗤笑一声,打断我,眼神里的厌恶毫不掩饰。“林琉璃,
你撒谎能不能编个像样点的?全家就你戏最多!云珀回来你就浑身不舒服了是吧?
现在又搞出这种下作手段抹黑林家名声?”下作手段。心口像是被那四个字狠狠捶了一下。
闷得喘不过气。眼前又开始发黑,餐桌上精致的早点在我视线里扭曲、旋转。“墨砚!
”我妈苏雪瓷放下勺子,声音不高,但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注意你的措辞。
”她看向我,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尊完美的玉雕。“琉璃,照片怎么回事?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大团棉花。怎么解释?说那裙子我一次都没穿过?
说昨晚我差点因为莫名其妙的鼻血晕过去?他们会信吗?“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带着点可怜的乞求,“真的…不是我…我昨晚…”“行了。”我爸林正宏终于放下报纸,
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动作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不耐烦。“事情已经发生了。
影响很坏。最近几个合作方都在旁敲侧击地问。”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我,
像在评估一件出现瑕疵的商品。“琉璃,你最近…安分点。别总给家里惹麻烦。
风头过去之前,暂时别出门了。”安分点。惹麻烦。这几个字轻飘飘的,
却比林墨砚的怒吼更沉。沉甸甸地砸下来,把我最后一点辩解的气力也砸没了。我低下头。
盯着自己面前那碗已经凉透了的白粥。一粒米一粒米地数。数着数着,视线就模糊了。
不是因为委屈。是那股熟悉的、毫无预兆的眩晕感又来了。天旋地转。
我死死抓住冰冷的桌沿。指甲抠进光滑的木头里。不能晕。不能在这里晕倒。
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我…吃饱了。”我撑着桌子站起来,两条腿软得像面条。
声音虚得几乎听不见。没人回应。林墨砚重新拿起平板,手指划得飞快,脸色依旧难看。
我爸重新戴上了眼镜,目光回到报纸上。我妈优雅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污渍。
只有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云珀下来了。她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素面朝天,头发随意扎着。
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明艳和生机,像清晨的阳光,瞬间照亮了这间沉闷的餐厅。“爸,
妈,早。”她声音清亮,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很自然地在那个空位坐下。
目光掠过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我,像掠过空气。
佣人立刻殷勤地给她端上温热的牛奶和煎蛋。“云珀,昨晚睡得好吗?
”我妈的声音瞬间柔和了八个度,脸上的冰霜融化,露出真切的笑意。“还好。
”云珀拿起叉子,动作随意却好看。“就是好像半夜听到点动静,隔壁房间?没太听清。
”她像是随口一提。轻飘飘的。我扶着冰冷的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上挪。身后餐厅里,
隐约传来他们其乐融融的交谈声,关心着云珀的新学校适不适应,课程跟不跟得上。
那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却每一个音节都像针,细细密密地扎在背上。
回到那个空旷得吓人的卧室。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暖洋洋的。可我浑身发冷。
流鼻血,头晕,没力气。被污蔑,被厌恶,被当成麻烦。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
我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连呼吸都是错的。我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得像纸,
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身上还穿着昨晚那件沾了点暗红血渍的丝绸睡裙。
像个游魂。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冰凉的镜面。指尖触到自己的倒影。“林琉璃,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声音干涩,“你到底在撑什么?”没人回答。镜子里的人,
眼神空洞。像一潭死水。禁足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我成了这栋大宅里一个活动的背景板。
吃饭时坐在最边缘的位置,沉默地数着米粒。他们谈论公司的新项目,
谈论云珀在学校的优异表现,谈论周末要去哪个新开的私人会所。话题的热闹是他们的。
我什么都没有。偶尔,云珀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我。带着点探究,一点好奇,
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我不确定。也不想确定。林墨砚依旧对我视而不见,
或者投来冰冷的审视。我爸忙着处理那个八卦帖子带来的后续影响,
对我只剩下一句“安分点”。我妈…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像在看一件曾经珍爱、如今却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旧瓷器。身体时好时坏。鼻血不流了,
但头晕和无力感像跗骨之蛆。家庭医生来过两次,依旧查不出所以然,
只开了一堆昂贵的营养剂和安神药。我按时吃药。像个听话的机器。直到那天下午。
我蜷在露台的沙发里晒太阳,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听到楼下传来刻意压低的争吵声。
是林墨砚和云珀。露台下面是连接花园的玻璃花房,声音顺着风飘上来一点。“…哥,
你非得这样吗?那帖子明显是有人搞鬼!照片那么模糊,凭什么就认定是她?
”是云珀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激动。“搞鬼?除了她还有谁?!”林墨砚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云珀,我知道你心软!但她是什么人你看不清?从你回来那天起,她就没消停过!
装病、闹脾气、现在又搞出这种丑闻!她就是见不得你好!见不得我们一家团聚!
”“证据呢?”云珀的声音冷了下来,“哥,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就凭一张模糊的照片?
就凭她‘可能’在装病?你这是在给她定罪!”“我不需要证据!”林墨砚几乎是低吼出来,
“她的存在本身对林家就是个污点!对爸妈是根刺!对你更是不公平!
她占了你十八年的人生!她享受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现在她还想毁了你,毁了林家!
你让我怎么冷静?!”“……”下面沉默了很久。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过了好一会儿,
云珀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带着点疲惫。“哥,我不是圣人。我也恨过。恨命运弄人,
恨自己流落在外那么多年。但是…哥,把她逼死,我们就赢了吗?林家就干净了吗?
”“那你说怎么办?”林墨砚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我不知道。”云珀的声音低下去,
“我只是…不想变成连自己都讨厌的样子。”争吵似乎结束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躺在柔软的沙发里,阳光晒在脸上,暖得发烫。可身体里却像结了冰。墨砚哥的话,
像淬了毒的刀子,把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念想也捅穿了。她的存在本身对林家就是个污点!
原来是这样。原来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仅仅是因为我“存在”在这里,就是原罪。
眼睛干涩得发疼。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心口那股憋闷了许久的浊气,
忽然间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一种奇异的,空茫的平静。
我慢慢坐起身。看着露台外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看着远处喷泉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真累啊。十八年。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努力扮演一个合格的“林家女儿”。到头来,
一场空。还落得一身病痛,一身骂名。何必呢?一个念头,像石头投入死水,溅起一圈涟漪。
然后,迅速地扩散开,占据了整个脑海。走吧。离开这里。收拾东西的过程简单得不可思议。
这个住了十八年的房间,奢华得像公主的城堡。可真正属于“林琉璃”的东西,少得可怜。
几件常穿的、不那么扎眼的衣服。一个用了很多年的旧钱包,
里面有一张皱巴巴的、和养父母我以为的唯一的一张合影。一部手机。一张身份证。
还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所有压岁钱和零花钱,不多,大概十几万。
足够了。我把那些昂贵的首饰、名牌包包、限量版的玩偶,统统留在了衣帽间和梳妆台上。
它们从来不属于我。就像“林家大小姐”这个身份一样。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巨大而冰冷的房间。水晶灯依旧璀璨夺目。像个华丽的囚笼。
我轻轻带上门。没有留恋。下楼的时候,难得的,客厅里只有苏雪瓷一个人。她坐在沙发上,
端着一杯红茶,看着窗外,侧影显得有些孤寂。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
看到我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手里只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袋,她愣住了。“琉璃?
”她放下茶杯,眉头微蹙,“你这是要去哪?”我走到她面前,停下。第一次,
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妈,”我开口,声音很稳,“我走了。
”苏雪瓷的脸上掠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惯常的、试图掌控局面的冷静。“走?去哪里?胡闹!
你爸爸说了让你在家…”“不是胡闹。”我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搬出去住。”“搬出去?你一个女孩子,能搬到哪里去?外面多不安全!
家里哪里亏待你了?”她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不是又因为网上那些风言风语?我说了,等风头过去…”“不是因为这个。
”我摇了摇头,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只是觉得,我该走了。”我顿了顿,
看着她保养得一丝皱纹都没有的脸。“云珀回来了,你们一家团聚,挺好的。我留在这里,
大家都别扭。”“琉璃!”苏雪瓷猛地站起身,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慌乱的情绪。
“你…你在说什么傻话!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是我养了十八年的女儿!”“是吗?
”我轻轻反问了一句,没什么情绪。“妈,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真的希望我留下来吗?
”苏雪瓷张了张嘴。那双总是优雅从容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
也映出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无法掩饰的复杂和…一丝如释重负?
她没能立刻说出那个“是”字。她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我笑了笑。很奇怪,
心里一点也不痛。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谢谢您和林家这十八年的养育。
”我微微弯了下腰,很标准的一个告别礼。“钱我会慢慢还的。以后…您多保重。”说完,
我没再看她瞬间苍白的脸色,也没理会她欲言又止的呼唤。转身,拉开门。外面阳光正好。
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和自由味道的空气。
迈出了林家那扇沉重的、雕花的、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大门。头也不回。租的房子在老城区。
一个房龄快赶上我年龄的老小区。六楼,没电梯。楼道里弥漫着油烟和岁月混杂的气息。
五十平米,一室一厅。墙皮有点脱落,地板是暗红色的老式漆面,踩上去吱呀作响。
家具简单到简陋:一张木板床,一个旧衣柜,一张掉漆的书桌,两把塑料凳子。
厨房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转身,卫生间的地砖裂了几条缝。但朝南的窗户很大。
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窗外没有修剪整齐的园艺,
只有几棵枝桠肆意伸展的老樟树,绿意盎然。楼下是嘈杂的市井声:小贩的叫卖,
自行车的铃声,邻居大妈们响亮的唠嗑。真实,喧闹,充满了烟火气。
我把小小的行李袋放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环顾四周。这里很小,很旧。但每一寸空气,
都属于我自己。林琉璃。我重重地倒在床上。硬硬的床板硌着背。我却忍不住,咧开嘴,
无声地笑了起来。新生活像按下了慢放键。首先得解决生存问题。那十几万看着不少,
但在大城市里坐吃山空也快。找工作?我只有高中学历。在“林家”时,
他们觉得女孩子不需要读太多书,反正最后都是联姻。我抗议过,想继续读大学。
被林正宏一句“家里不需要你挣文凭”轻飘飘打发了。现在,这成了最大的短板。
试了几份工作。便利店收银,手脚慢,算错账,被店长委婉劝退。奶茶店小妹,
记不住复杂配方,手忙脚乱打翻杯子,主动辞职。写字楼前台,
被要求化精致妆容穿高跟鞋站八小时,下班时感觉腿不是自己的,脚磨出血泡,
第三天就放弃了。我好像…什么都不会。除了花钱。卡里的数字一天天变小。
焦虑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来。身体还是老样子。容易累,提不起精神。
去医院做了更详细的检查,抽了好几管血,结果还是一样:各项指标基本正常,
有点轻度贫血和低血压。医生扶了扶眼镜:“小姑娘,少想点心事,多晒太阳多运动,
好好吃饭,比什么都强。”心事?我坐在医院冰凉的塑料椅子上,
看着缴费单上划走的几百块。苦笑。现在最大的心事,就是明天吃什么。那天晚上,
又失眠了。头晕乎乎的,身体很沉,但脑子异常清醒。破天荒的,
没有像往常一样焦虑地盘算明天怎么过。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爱咋咋地吧。
躺着也是躺着。我摸过床头充电的手机,屏幕光在黑暗里刺得眼睛疼。鬼使神差地,
点开了那个下载了就没怎么用过的直播软件。注册。起什么名字?手指悬在屏幕上。
脑子里空空如也。视线扫过窗外。老樟树巨大的黑影在风里摇晃。月光透过稀疏的叶片,
在斑驳的旧地板上投下一点点微弱的光斑。光斑…我随手输入:琉璃碎碎光简介?懒得想。
空着。摄像头打开。前置镜头里映出我苍白浮肿的脸,乱糟糟的头发,
还有身上洗得发白的旧T恤。背景是掉了墙皮的天花板和光秃秃的墙壁。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直播间显示:在线人数 1。大概是个系统机器人。管他呢。我把手机用几本书垫着,
找了个能拍到天花板的角度固定好。然后,关了灯。把自己裹进薄薄的被子里。
黑暗笼罩下来。世界安静了。我闭上眼。对着黑暗中的手机,
的、有气无力的声音说:“睡…不着…有没有…安眠药…效果的口播…啊…”声音越来越小。
意识渐渐模糊。算了。就这样吧。第二天是被手机持续不断的震动吵醒的。
阳光已经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在地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带。脑袋像灌了铅,沉得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