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我救下被惊马掀翻的少年将军。他红着脸递来玉佩:“清晏,待我凯旋,
必八抬大轿娶你过门。”十八岁时,沈家满门获罪,他率铁骑踏破我家府门。
我当着他的面摔碎定情玉佩:“谢珩,此生不再见。”十年后北梁大军压境,
我作为敌国军师登上城楼。他却疯了。1城楼的风,像北梁最烈的刀子,裹挟着雪沫,
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我裹紧了身上厚重的狐裘,冰冷的指尖藏在袖中,几乎失去知觉。脚下,
是北梁的旌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黑压压的军阵如同蛰伏的巨兽,
沉默地压向对面那座孤城——雁回关。大胤最后的屏障。关墙斑驳,
浸透了不知多少代戍边将士的血与泪。此刻,那城楼上影影绰绰,戒备森严,
但那份强撑的肃杀,掩不住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亡国之气,大抵如此。我身后,
北梁的士兵们屏息凝神,只待主帅一声令下。空气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
只差那最后一寸力。终于,雁回关那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一骑白马,
踏着城门内卷起的烟尘,疾驰而出。马上的骑士,一身银甲在晦暗的天光下依旧刺目,
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翻卷如血浪。他单人独骑,穿过两军之间那片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开阔地,
马蹄踏碎薄冰,溅起浑浊的雪泥,一直冲到北梁军阵前百步之遥才猛地勒住缰绳。
白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前蹄重重踏落,震得地面微颤。马上的将军,
头盔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一手控缰,
一手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目光如电,穿透风雪,直直射向中军帅旗之下,
看向我所在的位置。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像冰冷的针,
试图刺穿我裹得严实的伪装。“北梁军师何在?”他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雪传来,不高,
却异常清晰,“大胤征西将军谢珩,请阵前一会!”谢珩。这两个字,
毫无预兆地凿穿了我十年间筑起的、自以为坚固的心防。袖中的手猛地一蜷,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痛楚带来一丝虚假的清明。2十年了。这个名字,
连同它所承载的一切,那个春日暖阳下的白马少年许下的承诺,漫天火光中的破碎与绝望,
早已被我亲手埋葬在记忆最深的角落,覆上厚厚的尘埃,贴上永不再启的封条。
我以为它早已腐烂,化为齑粉。可此刻,仅仅是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
带着全然陌生的属于敌国统帅的凛冽杀伐之气,那些尘埃便轰然四散,
露出底下鲜血淋漓从未真正愈合的旧创。痛得我几乎站立不稳。北梁的将领们面面相觑,
目光最终都汇聚到我身上。主帅拓跋宏,那个粗犷如熊罴的汉子,眉头紧锁,
低声询问:“先生?”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我清醒,
也强行压下了在喉咙翻涌的腥甜。再抬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寒潭,不起波澜。“无妨。
”我的声音透过特制的传音筒传出,经过处理,显得低沉而沙哑,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既然谢将军指名道姓,我自当奉陪。”拓跋宏还想说什么,我微微抬手制止。他犹豫片刻,
终究是挥手示意亲卫让开道路。我缓步走出军阵的保护圈,厚重的狐裘在风中翻飞。
脚下是冰冷的冻土,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平稳。风雪扑面,刮在脸上,竟不觉得疼。
百步的距离,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只是一瞬。我在他马前十步处站定。
风雪在我们之间打着旋儿,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他那双眼睛。他终于缓缓抬手,
摘下了那顶遮挡面容的兽首兜鍪。时间,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扭曲。
兜鍪下露出的那张脸,早已褪尽了记忆中所有的青涩与温润。
轮廓被边关的风沙和战火磨砺得更加深刻,如同刀劈斧凿。眉骨高耸,鼻梁挺直,
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肤色是久经沙场的古铜,一道寸许长的疤痕,
斜斜地划过左边眉骨,为他本就刚毅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戾气。唯有那双眼睛。
那双深邃的、此刻正死死攫住我的眼睛。
太多复杂的东西:震惊、难以置信、狂怒、以及一种被深深压抑、却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痛楚。
像是终于在一片死寂的废墟里,找到了唯一活着的却面目全非的故人。是他,
却又全然不是他。不再是那个在闹市纵马驰骋,笑容比阳光还耀眼的少年郎。眼前的人,
是大胤的柱石,是踏破我家门的将军,是此刻兵临城下、与我分属敌国的统帅。谢珩。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我脸上的每一寸伪装都剥开,直刺入骨。
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
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某种即将失控的情绪。风雪在我们之间呼啸,卷起细碎的雪沫,
扑打在我们脸上、身上。时间在沉默的对峙中,凝滞得令人窒息。终于,他开口了。
“沈清晏……是你?”3这个名字,撞开了我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门。门后,
是建康城永熙十七年,一个的午后。十五岁的我,刚随父亲从外任上回京不久。
建康的繁华喧嚣,对我这个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小官之女来说,既新奇又有些无所适从。那日,
我带着贴身丫鬟云袖,去西市有名的漱玉斋取一套定制的头面首饰。西市永远人声鼎沸,
摩肩接踵。空气中混杂着香料、牲畜、熟食和汗水的复杂气味。叫卖声,讨价还价声,
车马粼粼声,汇成一片和谐的盛景。我和云袖刚从漱玉斋出来,手里捧着精致的锦盒,
小心翼翼地避让着行人。就在这时,前方陡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骚乱!人群像炸了锅的蚂蚁,
尖叫着、推搡着向两边疯狂逃窜。伴随着一声惊惶到极致的马嘶,
一辆失控的马车如同脱缰的疯牛,撞翻了路边的货摊,木屑瓜果四溅,
直直地朝着我们这边冲撞过来!拉车的马双目赤红,鼻孔喷着粗气,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
“小姐小心!”云袖尖叫着,猛地将我往旁边一推。我踉跄着撞在街边的石墩上,
手肘一阵剧痛,怀里的锦盒脱手飞出,里面的珠翠钗环叮叮当当滚落一地。我顾不上疼痛,
惊恐地抬头望去。只见那疯马拖着沉重的车厢,
眼看就要碾过一个被吓傻了跌倒在路中央的货郎!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色的闪电,
挟着风雷之势,猛地冲入这混乱的场景!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骏马!马上的少年,
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身姿挺拔如松。他显然骑术极精,在如此混乱狭窄的街道上,
竟能控着白马灵巧地避开惊惶的人群,直扑那辆失控的马车!“让开!”他厉喝一声,
清越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就在疯马即将踏中货郎的瞬间,白马堪堪赶到!
马上的少年猛地俯身,一手精准地抓住货郎的后衣领,借着马匹前冲的力道,
将他整个人从马蹄下硬生生地提了起来!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货郎被甩到安全的路边,
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然而,那失控的马车却因少年的干预,更加狂躁,车厢猛地一甩,
竟朝着旁边一个卖竹编玩物的小摊撞去!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早已吓得呆若木鸡,
眼看就要被沉重的车厢碾过!“阿婆!”我失声惊呼,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白袍少年刚救下货郎,身形还未坐稳,眼见此景,毫不犹豫地再次勒转马头!
白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几乎人立而起,朝着那失控的马车侧面狠狠撞了过去!“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白马强悍的冲撞力,加上少年精准的控马技巧,
竟硬生生将那失控的马车撞得偏离了方向,擦着老妪的摊位冲了过去,
“轰隆”一声撞在街角的一堵矮墙上,车厢碎裂,木屑纷飞!拉车的马也被巨大的惯性带倒,
在地上挣扎嘶鸣。4尘埃落定。满街狼藉,惊魂未定的人群渐渐围拢过来,议论纷纷。
白马在原地烦躁地踏着蹄子,打着响鼻。马上的少年,微微喘息着,月白的锦袍沾染了尘土,
束发的玉冠也有些歪斜,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在额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他眉头微蹙,
目光扫过一片混乱的现场,最后落在那惊魂未定的老妪和货郎身上,确认他们无碍后,
才轻轻吁了口气。阳光透过街边梧桐的枝叶缝隙洒落,跳跃在他年轻而英气的眉眼间,
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明亮。那一刻,喧嚣的西市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他和他身下那匹神骏的白马,定格成一幅鲜活的画卷。“好俊的身手!
”“这是谁家的小郎君?真是英雄出少年!”“多亏了他啊,不然今天非出人命不可!
”周围的赞叹声此起彼伏。少年似乎有些不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
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他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利落,
走到那瘫坐在地的货郎和老妪面前,温声询问了几句。我揉了揉撞疼的手肘,
看着散落一地的珠翠,又看看那个在人群中挺拔如鹤的身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后怕,有感激,还有一丝莫名的悸动。云袖扶着我,小声道:“小姐,您没事吧?
手都蹭破了!这…这头面可怎么办?”我摇摇头,示意她噤声。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白袍少年。他安抚好受惊的摊贩,
又掏出银钱赔偿了被撞毁的摊位损失,行事颇有担当。做完这一切,他才牵着白马,
朝着我们这边走来。随着他的走近,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他很高,身形挺拔如修竹,
行走间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气度。那张脸在近距离下愈发清晰,剑眉星目,
鼻梁高挺,唇形优美,只是此刻紧抿着,透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紧张。
他在我面前几步远停下,目光落在我沾了灰尘略显狼狈的裙裾上,
又扫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珠翠,最后定格在我微微擦破皮、渗出血丝的手肘。“姑娘,
”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救人时低沉了些,带着一丝局促,“方才情急,惊扰了姑娘,
实在抱歉。姑娘可有受伤?”他的眼神很亮,带着真诚的关切,像春日里映着阳光的溪水。
我微微垂眸,避开他过于直接的注视,轻声道:“无妨,只是些许擦碰。
公子…方才真是神勇。”他似乎更局促了,耳根泛起一层薄红,
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子:“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顿了顿,
目光再次落在我手肘的伤处,“姑娘的手…还是尽快处理一下为好。”说着,
他竟从怀中掏出一方素白的丝帕,叠得整整齐齐,犹豫了一下,才递到我面前。那帕子一角,
用银线绣着一枝清雅的墨竹。“用这个…先压一压伤口吧。”他声音更低了些。
我看着那方递到眼前的丝帕,
又抬眼看看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清澈见底、带着点笨拙真诚的眼睛,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多谢公子。”我接过丝帕,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
两人都像被烫到般飞快地缩回手。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凝滞。他轻咳一声,
目光转向地上散落的珠翠,眉头微蹙:“这些…是姑娘的首饰?方才因我之故,
才…”“与公子无关,”我连忙道,“是那马车失控所致。”他摇摇头,
神色认真:“终究是因我拦阻那马车,才累及姑娘。这些损失,理应由我赔偿。”说着,
他便要解下腰间的荷包。“公子不必如此!”我有些急了,这人怎么如此执拗,“些许首饰,
不值什么。公子仗义救人,已是难得,怎好再让公子破费?”他似乎还想坚持,
但看我态度坚决,只得作罢。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飞快移开,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和探寻。“在下谢珩,”他终于报上姓名,声音清朗,
“家父乃镇国公谢凛。不知姑娘…是哪家府上?今日唐突,改日定当登门致歉。
”5镇国公府!谢珩!这个名字在建康城可谓如雷贯耳。镇国公谢凛是国之柱石,
其嫡长子谢珩,更是少年成名,文武双全,是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中人。难怪有如此身手气度。
我心中微震,面上却维持平静:“原来是谢小公爷。小女子姓沈,家父是光禄寺少卿沈文柏。
致歉实不敢当,小公爷言重了。”“原来是沈少卿家的千金。”谢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随即又浮起更深的赧然,“沈姑娘…”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
阳光落在他微红的耳廓上,竟显出几分可爱的笨拙,与方才纵马救人的英姿判若两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名身着国公府护卫服饰的壮汉疾驰而来,
显然是寻他而来。“少爷!您没事吧?”为首一人跳下马,紧张地打量谢珩。
谢珩脸上的赧然瞬间褪去,恢复了世家公子的沉稳,摆了摆手:“无事。这边已经处理妥当,
回府吧。”护卫们应诺,牵过他的白马。谢珩翻身上马,他坐在马背上,身姿挺拔,
又恢复了那份属于将门虎子的英气。他低头看向我,目光深邃,带着一丝不容错辩的郑重。
“沈姑娘,”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今日仓促,
改日…谢珩必当亲自登门,再谢姑娘今日…体谅之情。”说完,他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歉意,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炽热。随即,他一勒缰绳,
白马长嘶一声,带着他如一阵风般离去,只留下马蹄踏过青石板的清脆回响。我站在原地,
手里紧紧攥着那方带着他体温的素白丝帕,手肘的擦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街市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可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和少年离去时那深深的一瞥,却像烙印般刻在了我的心上。云袖在一旁小声嘀咕:“小姐,
这位谢小公爷…长得可真俊,人也真好。”我没有说话,
只是低头看着手帕上那枝孤傲的墨竹,指尖轻轻拂过那细密的银线绣纹,心头一片纷乱,
却又隐隐生出一丝属于少女的悸动。6那场惊马风波后,谢珩的名字,
便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再也无法平息。建康城的春天似乎格外绵长。
几日后,父亲下朝归来,带回的消息便印证了谢珩那日并非虚言。
镇国公府竟真的遣了官媒上门,为嫡长子谢珩,向光禄寺少卿沈文柏的嫡女沈清晏提亲。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窗下临摹一幅工笔花鸟。“小姐!小姐!”云袖冲了进来,
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和激动,“镇国公府!是镇国公府来提亲了!是谢小公爷!
夫人让您快去前厅呢!”我放下笔,内心有些窃喜。纵然早有预感,当事情真的发生时,
巨大的不真实感还是瞬间攫住了我。沈家虽算官宦,但与权倾朝野的镇国公府相比,
无异于云泥之别。这门亲事,太过突然,实属高攀。前厅里,气氛庄重而微妙。
父亲沈文柏端坐上首,眉头微蹙,带着一贯的谨慎和思虑。母亲坐在一旁,
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和一丝惶恐。厅中坐着镇国公府派来的大管家和一位体面的官媒,
言辞恳切,礼数周全。“…我家国公爷和夫人对沈小姐的品性才情早有耳闻,那日西市之事,
更觉沈小姐温婉知礼,处变不惊,实乃良配。”“我家世子…”大管家口齿伶俐,
将谢珩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又将国公府结亲的诚意表达得滴水不漏。父亲沉吟良久,
才缓缓开口:“承蒙国公爷和夫人厚爱,谢世子人中龙凤,小女蒲柳之姿,实不敢高攀。
”“只是婚姻大事,关乎儿女终身,还需…问过小女心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我身上。我垂着眼,能感觉到脸颊微微发烫。
厅内檀香的气息氤氲,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目光平静地看向父亲,声音不大,却清晰:“女儿…但凭父母做主。”没有忸怩,没有推拒。
那一刻,心底深处那点隐秘的、因那春日白马少年而起的波澜,给出了最诚实的答案。
父亲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点了点头。
7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纳采、问名、纳吉…六礼依序而行。镇国公府显赫,
排场自然极大,每一次仪程都引得建康城议论纷纷。沈家“高攀”镇国公府的消息,
成了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谈资。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
更多的则是等着看这桩门第悬殊的婚事最终如何收场。我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每一次出门,
都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含义各异的目光。云袖替我忿忿不平,我却渐渐学会了淡然处之。
只是夜深人静时,抚摸着谢珩后来托人悄悄送来的那枚羊脂白玉佩。玉佩温润,
雕着并蒂莲花的纹样,象征着永结同心,
只是心头还是会涌起一阵阵不真实的恍惚和甜蜜的悸动。他并未食言。在纳征之礼后不久,
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他竟真的亲自登门了。名义上是拜会我父亲,
谈论些无关紧要的朝堂闲篇或诗词歌赋。但父亲何等通透,略坐片刻,便借故离开,
留了我和他在花园的凉亭中赏景。那是我与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独处。春日的沈家花园,
草木葱茏,花香袭人。凉亭临水,微风拂过,带来池水的清凉气息。
谢珩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比起西市初见时的少年意气,
此刻的他,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但那份属于年轻人的锐气和些许紧张,依旧清晰可辨。
亭中石桌上,放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清茶。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默。
“沈姑娘…”他率先开口,打破了寂静,“那日西市,实在唐突。
”“后来…又因府中俗务缠身,未能早些登门致歉,还望姑娘见谅。”我为他斟上一杯茶,
青瓷杯盏衬得他手指修长:“小公爷言重了。那日之事,若非小公爷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该是我们谢您才是。”他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滞。
他耳根又有些泛红,轻咳一声,目光落在亭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梨花树上,
状似随意地开口:“这梨花开得真好。”“是啊,”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往年这时节,
花都该谢了,今年倒是开得久些。”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和远处隐约的鸟鸣。他似乎有些懊恼于自己的笨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时,
目光终于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沈姑娘,”他放下茶杯,声音不大,
却字字清晰,“我知道,这门亲事…于你而言,或许太过突然,也…或许并非你所愿。
”我微微一怔,抬眼看他。他迎上我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异常明亮,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和坚定:“家父家母之意,固然重要。但谢珩今日前来,
是想亲口告诉姑娘,这门亲事,是我所求。”我的心猛地一跳。“那日在西市,人群之中,
姑娘临危不乱,为那老妪出声,又…又那般通情达理。”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但语气却愈发坚定,“谢珩并非轻浮之人。自那日后,姑娘的身影便时常萦绕心头。
得知姑娘是沈家千金,我便…我便再也无法按捺心意。”他的脸颊染上一层薄红,
眼神却亮得惊人,直视着我:“今日之言,句句肺腑。谢珩在此立誓,待此番随父西征归来,
必以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娶姑娘过门!”“此生此世,定不负!”他的声音不大,
却像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我的心上。
春日暖阳透过花枝洒落在他年轻而英挺的脸上,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炽热情意和郑重承诺。八抬大轿,此生不负。这八个字,
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融化了所有的不安和疑虑。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即将成为我夫君的少年将军,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而热烈的光芒,
只觉得心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流和甜蜜所充盈,几乎要满溢出来。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我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羞赧和同样炽热的回应,声音轻得像风:“小公爷…珍重。
清晏…等你凯旋。”那一刻,春风拂过,满树梨花簌簌飘落,洁白的花瓣如同碎雪,
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我微微颤抖的心尖上。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花香,
和他身上淡淡的、如同松针般清冽的气息。我仿佛看到了那八抬大轿,
看到了红烛高燃的洞房,看到了属于我们的漫长而安稳的未来。所有的忐忑,
所有的流言蜚语,在少年将军这掷地有声的誓言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笑了,
那笑容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点亮了整个凉亭。他伸出手,似乎想握住我的手,
却又在即将触及时停住,只是轻轻拂落了飘落在我发间的一片梨花瓣。指尖的温度,
一触即分,却足以燎原。8永熙十九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萧瑟。建康城的上空,
仿佛永远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西征的战事胶着,前方传来的消息时好时坏。
谢珩的书信,从最初的频繁,渐渐变得稀少,字里行间也透出越来越多的凝重和疲惫。
我抚摸着那枚并蒂莲玉佩,心中的不安如同藤蔓,在等待中悄然滋长。然而,
比战事更令人窒息的,是朝堂之上骤然掀起的腥风血雨。
先是几位平日里与父亲政见不合的言官,不知从何处搜罗了些捕风捉影的“罪证”,
在朝会上弹劾父亲沈文柏在光禄寺任上贪渎渎职、结党营私。父亲为官清正,